第七讲：德性：以恶求善？——马基雅维利《曼陀罗》解读（上）

好，我们就开始讲。我们之后讲完了莎士比亚，总共讲了四讲，今天开始讲马基雅维利。马基雅维利，其实我以前在讲人文通识的时候也曾经讲过一次，当时也提到了我们今天要讲的这部戏剧——《曼陀罗》，但是那次是比较泛泛地介绍了马基雅维利的生平思想，其实并不深入。

我一直是期待知无知今后专门办一个马基雅维利的读书会，因为马基雅维利的文集，基本也算是全集吧，在中国好像是吉林文艺出版社已经基本翻译过来了，而且陕西师范大学就有一个老师是专门翻译马基雅维利的合作研究的，也做得很不错。我是觉得马基雅维利真得可以让我们的政治学读书会——也就是美好生活读书会变得更好，所以，值得我们好好地花时间、好好地研究。

马基雅维利

我们的读书会现在是读到亚里士多德，但离马基雅维利还有很长的时间，因为亚里士多德可能还得再花一年的时间才能读完，读完亚里士多德，我们可能会读西塞罗，读奥古斯丁，然后可能才会读到马基雅维利，但马基雅维利肯定是我们必读的一个人，他绕不过去。因为他是文艺复兴伟大时代的一个巨人，真的是一个巨人，是吧？他代表整个政治学的一种转向，我觉得这是他在政治学上的一个地位，很像哲学里面康德的地位，完全是绕不过去的一个存在。就我们今天对政治，对现代政治的所有核心思考，其实都是从马基雅维利来的，他确实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物。

我们今天要讲的《曼陀罗》，它的作者马基雅维利也是全才，我们知道他的研究，比如《君主论》，相当于是他政坛失意以后，他在农村对他从政20多年的经历进行了全面的、系统的反思，反思之后的精华就形成了《君主论》。

《君主论》

《论李维》

马基雅维利其实还有一部非常重要的著作叫《论李维》，他读李维的《罗马史》前十章，然后就写了这么重要的一个著作，这是对君主制的一个思考，然后现在是对共和制的思考，所以必须要结合起来读。我们如果要读《君主论》，很多学者都指出，可能要先读他的《曼陀罗》，他创作过几部喜剧和戏剧，他也写诗，而《曼陀罗》是他创作中最著名的一个喜剧。

我们之前讲很多的基本都是讲悲剧，其实大家对于西方的悲剧传统还是很熟悉的，但其实喜剧更加难写，而且喜剧如果写好了有时候比悲剧还深刻。我们今天就是要接触一本非常短、非常薄的小册子，若要接触喜剧的深刻性，先看马基雅维利怎么通过《曼陀罗》来表达他的政治学吧！

我们先来看这部喜剧的介绍，然后这边是关于马基雅维利喜剧的一些研究，基本考察了他的一些重要喜剧，主要是关于《曼陀罗》这部喜剧，你们可以去参考。当然关于马基雅维利的《曼陀罗》的研究是非常多的。

好，这是马基雅维利，刚才李海兄还是谁，说中世纪的这些人都长得怪怪的。其实不怪了，意大利人就这种面相，我们看但丁也是长得特别的，就是我们叫尖嘴猴腮的那种，但其实是非常深邃、很有智慧的面相，尤其你注意他的眼睛和他的微笑，此外文艺复兴的另外一个大师达芬奇，他画的《蒙娜丽莎的微笑》有点像马基雅维利的微笑，马基雅维利的笑就是最神秘的、最邪恶的一个微笑。再看他的眼神很吓人，是吧？这个是洞穿人性和历史的一个眼神，这是马基雅维利，我们先看他的相貌。

好，我们然后来看《曼陀罗》的剧情简介。曼陀罗花我们都知道是像鸦片花，就是有毒的，但是据说是翻译错了，应该叫做曼德什么罗，还有另外一种花，丁老师下来可以查一查，也是中世纪的巫师做迷huan药的一种花，但不是曼陀罗。据说曼陀罗是翻译错了的，但是不管怎么样，都是指一种有毒的花，我们这样理解就可以了。整个故事很简单，讲的是一个泡妞的故事，就如何把一个妞给她泡到手，给她搞到手，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那这个故事具体情节是这样的：有一个公子叫卡利马科，他十岁的时候他的就父母死了，然后被他的监护人送到巴黎，在巴黎住了20年。我们知道在这个过程当中，法国和意大利发生了战争，然后他有八年特别自在的生活，因为他有家产嘛，有公寓可以出租嘛，有遗产，所以过着很宽裕的生活。再加上这个人属于那种很会来事的，就是吃喝嫖赌，是个花花公子，但是又讲义气，然后结交了特别多的朋友。

有一次在巴黎的聚会当中，有个佛罗伦萨，就是他的老家来的一个青年就给他讲：大家在说这个世界哪些女的最漂亮，我待会儿马上要讲另外一个女的故事，你们所说的这些女人都比不上意大利的佛罗伦萨的一个贵妇人，这个贵妇人叫卢克蕾佳。这个名字一定要记住，因为她和古罗马时代的另外一个卢克蕾佳一模一样。就马基雅维利的这部戏剧整体来说是一部戏仿，就是之前已经有一个故事原型了，然后再根据这个故事原型做了一种改编，做出来的一个戏剧。

卢克蕾佳有一流的美貌和品行。马基雅维利在酒桌子上一听，觉得不可能吧，还有如此美貌和品行的一个女性，不行我要欲火中烧，然后他就不顾意大利和法国正在进行的战争，就回到了佛罗伦萨，平时从来没有祖国、没有家乡的一个人，就是因为酒桌上听见别人夸有个女的多么了不起，就准备把卢克蕾佳搞到手，然后他就回到了佛罗伦萨。

回到佛罗伦萨以后他就组成了一个团队，这个团队就包括食客李谷潦，然后修士，也就是神父牧师提莫窦，这个提莫窦也是戏仿，我们知道在圣经里面保罗有提摩太前书和提摩太后书，其实这个提莫窦在英文就是提摩太，你看又是戏仿，这个修士是个不讲原则的神职人员，还有他的仆人西罗，还有卢克蕾佳的母亲的一块帮助下，设计了一个阴谋。

这个阴谋是这样做的：就由卡利马科假扮医生，利用卢克蕾佳的丈夫尼洽老爷的迂腐愚蠢、望子心切的弱点，欺骗卢克蕾佳喝一种药水，即曼陀罗药水，假称喝了这种药水以后就可以怀孕，但是你喝了这个药水以后，头一个跟你同房的男人八天之内就会被毒死，他要帮你排毒，对吧？但是她丈夫肯定不敢了嘛，然后又由卡里马科假扮成一个流浪汉，被捉住，然后强行捆绑到卢克蕾佳的床上，要他去同房。然后当天晚上那事情就顺理成章了，而且卡利马科在当晚也如愿地获得了卢克蕾佳的肉体和芳心。最后的结局是，他们表面上继续维持名义，私下过着通jian的生活，然后尼洽老爷被戴了绿帽子，但也特别的高兴，皆大欢喜。

整个故事是一个皆大欢喜的故事，特别的重要，这就是整个故事，我现在来给大家挨个做一些人物点评，我们先来看欢乐英雄，我给他的概括叫卡利马科公子。卡利马科公子就是喜剧的主角卡利马科，他最终取得了成功，赢得了心仪的美人。他的成功其实是赌注，有运气成分，他把自己的性格和能量也发挥到了极致。

卡利马科我们知道他本来是个佛罗伦萨人，但一直生活在巴黎，可以说他已经没有故乡了。战争更让他放弃了回国的打算，但是他仅仅听一个佛罗伦萨人说意大利女子的美貌和品行，然后就欲火中烧，就回到佛罗伦萨。所以说卡利马科从巴黎回到意大利，完全是冲动使然。

卡利马科他本来也受过很好的教育，有很好的事业，但是因为欲望战胜了他，所以使他舍生忘死，奋不顾身的并不是出于对共同祖国的福祉的关注，也不是对尊严荣耀的渴望。记住对祖国的关注，对尊严荣耀的渴望，这些都是古典美德。什么叫做古典美德？就是要有德性。我待会儿要说德性这个概念，他才不管爱国了，也不管追求什么尊严，他只要把一个女人搞到手。

所以说就把政治恢复到欲望的一个层面。现在的问题是：当他回到佛罗伦萨以后，其实他一个月都无所作为，我们可以看到喜剧里面描述他如何的那种焦虑不安，那种绝望，确实人生地不熟，突然回到要搞到一个贵妇人，地位又高，怎么搞？对吧？这个使他很难得，因此如何让他的这种欲望既能够实现又能避免这种欲望所带来的破坏性，这是我们阅读马基雅维利必须留意的问题。

实际上马基雅维利一辈子关心的核心问题，就是如何正视人的欲望，又如何去引导人的欲望在一个正确的轨道上。因为你光靠激情和冲动是没办法成事的。所以说马基雅维利反复告诫我们，男人对女人的欲望，或者说所有的欲望，都有颠覆政权秩序的危险。这些非理性的激情如果得不到克制，就会变得有破坏性，不仅伤人，而且伤害自己，对吧？

那么在达到这样的一个目标的过程当中，我们会发现剧本当中的每个人，他们都有自己的身份和职业，每个人其实做什么事情，都是有自己的人生轨道的，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们合作起来了，是吧？他们在如何达成目标方面有高度的一致性，就是所有这些人捆绑在一个利益共同体上，他们都希望把事做成、做完美，对吧？这是他们的初衷，所以关键就是我们怎么去引导欲望，怎么把事情做成。

现在我们来看这个卡利马科，尽管他的回来是冲动的，但是在具体地做事过程中，他并不盲目，他会分析利弊。他现在面临的一个很大的现实困难。我们看这一段话，是在喜剧当中的一段台词，我念一下，他说：

这桩事是让我去与她的天性搏斗，她是最正派不过的，什么风流韵事都不沾边，又有一个富有的丈夫，家里大小事情都放手由她来管。她丈夫就算不年轻了，可看上去一点也不显老；还有呢，她也没个远亲近邻，好结伴去聚会节庆，或者别的什么玩耍之地，旁人家的女郎都做梦都好这一套，就喜欢去逢年过节出去玩。再说也没有一个做买卖的，能够上得了她的家门，说到底就想找个人牵线都没门。

总之，这一段话就反映出卢克蕾佳，就是卡利马科要勾引的这个人，洁身自好，信仰很正统，很虔诚，公开诱惑她是冒犯了她的高贵，而且冒犯了这座城市的基督教道德。另外她的丈夫尽管在喜剧当中是个丑角，好像是糊涂无能的，但是作为一个律师和富人，他代表这座城市的主流价值。所以说一旦卡利马科做事不成，那就等于说他会对这座城市的法律权威和宗教权威形成巨大的挑战。

卡利马科看起来是没有机会的。但是卡利马科懂得去依靠别人的帮助，虽然他从来不依附于任何党派和特殊利益集团，他没有真正的朋友，但是他性情豪爽慷慨，人缘很好。所以说他的这种合作既像一场战争，更像一场交易。卡利马科在整个合作的过程当中，让我们看到他的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他显得很超然，其实他对人世间所看重的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好像就是一场必须成功的游戏。所以说将卡利马科和其他人联系在一起的目标表明，就是人类的存在就是一场为了获胜而进行的孤独战争。

而卡利马科确实也是一个敢于冒险的人，而且在关键时候他会表现出克制和思考的美德。我们看卡利马科，首先他敢于冒险，他说：我想要尝试一下，尽管这个事情很怪很危险，对我自己有害，别人也觉得可耻，但我好歹得试一试，这样子活着不如死掉倒好，哪怕我像畜生一样残忍冷酷可耻。他说了这一段话，卡尼玛科在这个时候确实是需要把这个事做成，这是马基雅维利的一贯的观点，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宁愿做了后悔也不要后悔不做。基本上卡利马科也持这个态度，在关键时候。

同时卡利马科也分析了各种有利和不利的因素，他做事情是当机立断，具有绝大能力，而且善于伪装，头脑灵活，就在整个喜剧当中他装扮了两个角色，一个是先装扮成医生，最后又装扮成一个流浪汉，其实这两个装扮是很好的一个隐喻：人为了达到目的如何去施展骗术，适时地变换自己的角色。

但是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卡利马科最后之所以能赢得卢克蕾佳，不仅是靠自己的年轻、外貌、激情和骗术，这些东西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他在追求卢克蕾佳的过程当中表现出来的那种真诚、执著和活力，我们看他是怎么爱真诚的，他说了下面这些话，他说：

可是话又说回来，最糟糕的事也就是死了下地狱，别人这么多都死了！地狱里岂不都是大好人儿？你就面对命运吧，或者就躲开恶，如果你不想躲开他，那就扛住它，就像一个男人；跟她一夜情的念头袭击到我，我觉得浑身上下都乱了套，我的腿在颤抖，我的五脏六腑都像炸开了锅等等。感觉很激动很不淡定，但是这种激动和不淡定让人觉得是真实可亲，可亲近的。

你想一般而言，作为一个正常的女子，当他发现一个男人会冒如此大的一个风险，做了这么多的事情，而且最后还做得天衣无缝，基本上很难有女子能够挡得住的，是吧？而且卡利马科的好处还不止如此，他是有责任和承诺的。喜剧当中说到他头天晚上跟卢克蕾佳刚上床的时候，他觉得还是有点不好，我仅仅把对方工具化了，我仅仅想获得这样一种肉体上的愉悦，所以他显然不仅是满足于肉体的欢愉，最后他也做出了承诺，他说：往后我们可以幸福地生活着，用不着担心名义受损，我还发誓，一旦天主将她丈夫招走，我就娶她为妻。

所以他说卢克蕾佳答应以后，他快乐得要死，他觉得他是开天辟地以来最幸福、最满意的人，所以卡利马科追求的不是一时的欢乐，而是长久的关系。

当然很多人会有怀疑，就是说他满足了新奇，把对方搞到手以后会不会丧失激情？我觉得有这个可能，但是可能性不大。为什么？

首先卢克蕾佳确实是第一流的，最值得爱的女子；第二，他们会有孩子，是吧？孩子本身也是一种承诺；第三，对于卡利马科这样的人来说，他明白自己的真正利益所在。对于卡利马科来说，他觉得维持这种爱，比破坏这种爱更能带来长远的好处。他的整个行为动机是性欲的冲动，但是他致力的目标是建设而不是摧毁，我觉得这是卡利马科。

我们先把人物简要分析，我们再看尼洽老爷，傻人傻福，我的四个字的概括。在喜剧开头，有一个歌唱到：每个人都知道一个生来愚蠢、轻信一切的人是多么的快乐。实际上他的底色也是快乐，尽管他被骗了。

我们在读亚里士多德的时候，正在讨论明天下午要读《什么是幸福》，是吧？如果你一辈子被蒙骗，你不知道你戴绿帽子了，但是你又活得很好，对你来说是不是一种幸福？这个是很值得去讨论的一个伦理学问题，但是我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如果真相会伤害人，有时候真的不如让人活在谎言当中，只要你能够保证这种谎言让他幸福，让谎言维持下去，当然很多时候谎言是很难维持下去的。

我想说的是，尼洽老爷可能也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愚蠢。我分析了他不大愚蠢的几个原因。

首先他有他的处事之道，那就是知足常乐，难得糊涂。我们知道我们经常写字送画都会送一幅字，叫难得糊涂。这是我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人生智慧。但是真正能够做到难得糊涂的人太少了。说实话，真正做到自己知道自己傻，而且还很淡定的人也特别的傻，也特别的少。所以说尼洽老爷他做到了，我觉得就是奇葩，他就能够幸福，他能够做到，我们只是说说而已，你说大家都说难得糊涂，有几个人能做到？很难的，是吧？

其次，当大家都在看不起他的时候，一下他也看不起很多的人，他对卡利马科的仆人说过，他说：卡利马科，你好好在法国待着，你跑到佛罗伦萨来干啥？佛罗伦萨到处都是臭狗屎，没有人有德性。可见他是有世事洞明之处的。他知道自己生活在什么环境。

第三，他在佛罗伦萨有钱有地位，如果他是真傻，他早就被人骗得穷光蛋，所以我觉得他如果被骗，可能是潜意识里面他自己希望被骗，他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谁也不靠。今天的律师独立执业，他就是当时的律师，而且地位很高的一个律师，他是靠自己的学识，靠自己的能力获得自己的优越生活的，这一点又说明他也不是真的傻。

第四，这点更重要了，他能够赢得佛罗伦萨最美丽、最有德性的女子，我觉得这一点太不可思议了，就像喜剧当中有一句话说：这个女子是又贤惠又文雅，嫁给皇帝都不掉价。我觉得就凭这一点也可以让我们对他刮目相看。我们知道因为他们结婚七年还没有孩子，这就是最大的心病，他在别的方面对他的妻子特别好。这是一个暖男，他把家务管理、财政大权全部交给妻子，平时什么事情都是照他妻子的想法去做。如果没有卡利马科的介入，他们的婚姻是很幸福的。当然那时候也有包办婚姻，但是包办婚姻也都需要门当户对，是吧？

卢克蕾佳的家庭环境，我们可以猜想，一定也是一个贵族级别的家庭，而且整个佛罗伦萨所有的青年男女都在夸耀这位美女，这个是不得了的，结果怎么就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我们都觉得在生活当中经常会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老是觉得夫妻俩不般配，有一个特别优秀，有一个特别不优秀，怎么俩人就结合在一起，对吧？这个你是不知道的，人家能结合在一起一定是有理由的，是不是经常会有这样的事情，当然我说的是常态，还是有一些时代的悲剧造成的，但是毕竟他们不是被强迫的，是很自愿的。

第五，他不仅要为实现有孩子的梦想多方努力，他之所以上当，是由于他想要拥有孩子。而且在这个过程当中，不要认为他光是上当受骗，他也有他精明的算计，比如一开始他也拒绝让太太做biao子，让自己成了一个带绿帽子的龟公，但是当卡利马科告诉他法兰西的国王和多少的贵族都干过这种事情的时候，他就是答应了，他知道相比有孩子而言，带绿帽真的不是什么大事。

而且他更关心法律问题，他比卡利马科等人还想得更周到，他不会担心无辜者死亡，他知道他可以收拾，如何避免刑事处罚，他说，如果我们这一帮行迹暴露，我们要吃官司的，要见法官的。

他在戏剧当中专门说明这种忧虑，但另外几个都没想到，说明他其实一直是有这种防范意识的。我这样说并不是说为他辩护，事实上在整个戏剧当中他大部分时间好像确实是个愚蠢的存在，有很多很傻很可笑的一些地方。

第六，我相信这部戏剧在台上表演的时候，就能看出来，比如说卡利马科用几个拉丁文的词，会用一些江湖野狐禅的一些医学术语，就把他骗得团团转，但是其实我们要说他很自信，他被骗是因为他自信，他说我是最有知识的人，谁想在知识方面骗我是骗不住的，他很自信的这样说，结果就被卡利马科骗了，说明什么问题？人经常是在自己最擅长的方面上当受骗的。

另外一点他之所以被骗，还是因为他太心急，他确实是太想要一个孩子。总之我是想说的是很多看上去傻的人其实不一定是真傻，任何时候都不要轻易地瞧不起别人，整个喜剧里面我们觉得好像大家都在利用尼洽老爷，但是大家在利用他的时候，他何尝也不是在利用大家。

下面我们要接触到比较重要、精彩的部分了，就是卢克蕾佳。卢克蕾佳最大的特点就是有一流的美貌和一流的品行。我觉得大家不要说她是装出来的，至少从整个戏剧里面的描写来看，她确实是非常的作风正派，不沾染任何风流韵事，而且很难出门。

那么我们现在要问的是，她为什么会上当受骗，而且是甘愿上当受骗？他从一个守贞者变成了一个背叛者，从一个虔诚者变成了一个不幸者，从一个有道德操守的人变成了一个所谓的风流荡妇，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其实不一定。

喜剧里面有一句话说：卢克蕾佳，我要利用她的善良去骗她。这是修士说的。这时候我们就说到一个问题，就是卢克蕾佳之所以被骗，恰好是因为她的善良，就因为她的善良，她就会对信仰很虔诚，她一定会信任某些人，而在这里面他最信任的当然是上帝，以及上帝在世俗的代言人，比如说这些教职人员，教布信仰的人。无论一个人的信仰再虔诚，我想说，他也是以在肉身当中、在世界上展开的，也就是说任何人的信仰，它会面临很多的压力和挣扎。

卢克蕾佳之所以在世界上展现她的信仰，就是说她脱离不了这种传统的力量。她的母亲对她说：你难道不明白，你没有孩子，没有孩子也就没有家，如果丈夫死后你就像个畜生，人见人嫌。

如果没有信仰力量的帮助，卢克蕾佳显然是很难走上这一步的。她在同意喝药之前，她经历了很大的煎熬，就在基督教的传统里面，她会犯下双重大罪，第一个重罪是jianyin，第二个重罪是杀人，因为跟她同床的人据说要死去，对于这两个罪行，她基本上是很纠结的。

但是最后这位修士曲解圣经，然后打动她，说服了她，她最信任的是什么？就是教士阶层。她之所以能够接受计划，是因为她对于信仰的虔诚，以及她对于教士阶层的信任。我们站在一个客观的角度，当然可以说她很盲目，但是她是不是盲目，我们也可以重新思考。

我们来看她的这一段话：既然你的狡猾，我丈夫的愚蠢，我母亲的亲信和我告解师的恶意，竟然让我做出这种我从来不会做的事儿。我想这也真是天意，老天爷乐意这样，老天爷让我接受，我就不能拒绝。相反，我是把你当做主子、保护人和向导的；你就像是我的父亲、我的护卫，我的幸福全靠你了；我丈夫乐意咱们这一夜，我希望他就永远这样下去。你就干脆跟他交个好朋友，今天早上到教堂去，回头再来家里咱们一块吃饭，什么时候来？待多久？全在你，也没有人会猜疑。

这很有意思，这是他们同床以后，第二天早上她对于卡利马科说的一段话。这一段话当然很值得解释，最重要的是什么？她觉得是天意，她觉得这是天意，为什么是天意？我们读这些话的时候，千万不要认为她是虚伪的，她一直相信是有一些神迹奇事发生在她身上的。对于卢克蕾佳来说，没有比突然将一个青年人，通过设置一个大的阴谋，让她受骗上当，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就发生在她这么一个一辈子就按这种生活轨道走下去的人身上。

我这里我想说的是什么？我想做个对比，就是马基雅维利写这部喜剧，卢克蕾佳这个人其实是来自另外一个真实的罗马人，罗马人也叫卢克蕾佳，而且罗马人也是因为跟人上床被人强jian，然后她自杀，自杀以后引起了一场罗马共和国的革命。马基雅维利显然是反对自杀的。

我们先来看罗马的卢克蕾佳的故事是什么样子的？罗马的卢克蕾佳可能很多人都听说过，也是一个值得解说的故事。

它是讲当时罗马的一群男人，有一天晚上他们喝醉了，然后就分别谈论起自己妻子的美丽和美貌，是不是有点像喜剧里面一个佛罗伦萨人到了巴黎，一群人在巴黎的宴会上谈论哪个女人最漂亮，男人到酒桌上经常会谈论，是吧？很多女人很漂亮等等，然后这些男人很可笑的是，他们谈论的是自己的妻子，都在炫耀自己的妻子最有德行，然后这一群男人喝醉就说，那我们就一一去对证。谁说他的妻子最有德行，我们就深更半夜到他家去看你的妻子在干什么？然后就趁着夜色一一对证结果。

探访的结果是什么？这一群男人，其他男人的妻子都在趁男人出去以后寻欢作乐，只有卢克蕾佳在织机上辛勤地劳动，看得所有的人为之动容。但是这时候这群男人当中有一个人是罗马的王子叫塔昆，他就开始心怀鬼胎，他看到了卢克蕾佳如此美丽有德行，就想把她搞到手。有一天晚上，塔昆趁他的好朋友，也就是卢克蕾佳的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就登门造访。卢克蕾佳就尽主人之谊款款招待，结果没有想到塔昆要强jian卢克蕾佳，卢克蕾佳不屈服。怎么办？塔昆就威胁说：你如果不屈服，我就会把你的一个奴隶杀死，放在你的床边，然后再把你杀死，说你们俩通jian。这下罗马的卢克蕾佳就同意了，她之所以同意是为了维护名誉，只好屈服，然后蹂躏完卢克蕾佳以后，塔昆就扬长而去。

第二天清晨，罗马的卢克蕾佳叫来了她的丈夫，她的父亲和他们的两个朋友，其中一个朋友叫布鲁图斯，讲完了昨天晚上的整个经历，他就请求在座的这些男人为自己报仇，然后一把尖刀刺进了自己的胸口，自杀了。

她的丈夫和她的父亲哀嚎，而他们的朋友布鲁图斯，这时候拔出了那把插进她胸口的沾满鲜血的尖刀，对天发誓要复仇，然后带领罗马百姓驱逐了塔昆家族，建立了罗马共和国。这是真实的历史故事，很多历史学家都讲过的。也就是说罗马的卢克蕾佳的受辱和自杀，其实是在世界历史上一个非常著名的政治事件。但是马基雅维利他读过李维，他就曾经评价自杀事件，他说卢克蕾佳的自杀并不必要，即使他不自杀，多行不义的塔昆也会垮掉的。

所以我们可以看出，就马基雅维利最后创作《曼陀罗》，以同样的名字来命名自己的女主角，显然是有他的特殊态度。我们知道罗马是以自杀出名的，罗马有很多著名的人，比如说像卢克蕾佳，另外一个人叫做伽图。伽图也是在建立共和国岌岌可危的时候自杀了，还有像克利奥帕特拉、安东尼，还有塞涅卡，还有另外一个布鲁图斯也都自杀了。罗马人们都说这些都是自杀英雄，像罗马人一样去死，成为了当时非常流行的一个英雄主义的口号，但是为什么在很多方面都会效法罗马人的佛罗伦萨，最后不再崇拜卢克蕾佳的自杀，两者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一个事情？

我们来看我的这两段解读。第一段是关于罗马的卢克蕾佳，有很多人分析罗马的卢克蕾佳之所以自杀，其实反而会证明她对尘世的荣誉过于眷恋，为了保持名节而死亡。

但是她说这句话，她说：身体虽然受到了如此的侵犯，我的灵魂是无辜的，死亡就是证明。

你们发现她的这段话是有矛盾的，因为按照一般的道理，如果你心灵没有犯罪，你的灵魂没有犯罪，你仅仅是被jianyin了，那么你根本没有必要因为你的身体受到羞辱而惩罚自己。但是没想到卢克蕾佳却从中推导出，只有靠死才能证明我确实没有犯罪。这个是她的特殊推论。

最后她还有别的理由，她说我之所以愿意做出这样的一个选择，“是不要让罗马的妇女在犯jianyin的时候以我卢克蕾佳为借口”，他想借此告诉罗马的妇女们，美德是一种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所以很多人分析，卢克蕾佳的自杀恰好为即将到来的共和国立下了一块基石，就我们知道古典的共和主义其中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需要有美德，整个共和国是需要有美德的，有集体的德性的。

就像我们今天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也需要有美德，所以我们说雷锋精神，这就是共和的美德，而且你们看她说死亡为证据，我觉得这个是特别有力的一个证明，就是说确实我的灵魂是纯洁的，我敢向上帝保证我没有犯罪，但是你怎么去证明你的灵魂是纯洁的？你只能通过你的自杀来证明你的灵魂是纯洁的，所以她相当于是陷入了一种没办法作出选择的困境了，这是罗马的卢克蕾佳。所以说她带来了一种美德，共和的精神，必须靠美德去维系的。

但是回到马基雅维利笔下的佛罗伦萨的卢克蕾佳，她所经历的这个事情，我刚才说到了，就是在她的价值观体系里面，确实只有靠奇迹才能做出解释，因为是超过常规的。按照她既有的一种人生和生命的轨道，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突然有一天一个野男人就躺到了我的床上，不可能！是吧？

所以她就说：我相信如果是卢克蕾佳，我只能相信是天意，因为你靠人是解释不清楚的，然后一夜的风流，使她“再生”了，就他也经历了一个重生的过程，这个重生过程，就是尽管我们承认这些修士都是利用宗教在为他们的欲望进行服务，但是对于卢克蕾佳这个人来说，她不会这样认为。

她只是认为在这背后我需要继续活下去，忍辱负重，让我的灵魂变得更加软弱，更加依赖上帝和圣母的呵护，我可能才能够真正地证明我是一个虔诚的人。她并不相信只有死了才能证明我是虔诚的人，因为在古罗马在奥古斯丁等人，他们之所以反对自杀有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生命的主权和神圣性是靠上帝来掌握的，人靠自己的力量没办法证明人的神圣性，所以说任何厄运发生在自己的身上的时候，你只能把这些东西、难题完全地交给上帝来解决，靠自己解决不了。

所以卢克蕾佳其实是在坚守一种基督教的美德，不过她这个美德的理解不一样，她的美德是说：我必须要听命于降临在我身上的一切安排，哪怕我是个ji女，我是个荡妇，我仍然有活下去的这种理由，而我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是来自神的白白的恩典，她有这样的一个逻辑来证明她的选择。

但是我觉得我们在讨论，我待会马上讲，我刚才强调这仅仅是卢克蕾佳本人的看法，她对信仰的看法，我们可以认为她是信仰的盲目，但是这种盲目支配着她的生活。所以我必须承认她的真诚性，马基雅维利和别人可能不是这样的看法，马基雅维利等人看来，德性的核心含义已经发生了改变。

我们再来看另外一个人叫李谷潦，这个人相当于是一个帮闲。我在读这部喜剧时候，我觉得李谷潦特别像《金瓶梅》里面的应伯爵，就是西门庆旁边的帮闲的一个混混破落，一个像寄生虫一样地依附于权贵的食客，他叫李谷潦，但其实很多人研究马基雅维利塑造了李谷潦这样一个人物，其实是在塑造他自己。

李谷潦整个喜剧当中，你可以发现导致这样一个悲剧又喜剧的结果，完全是李谷潦一手运筹帷幄的结果。如果说卡利马科他没办法，李谷潦做了很多的事情，比如他最先出了一个主意，我们到澡堂子里把卢克蕾佳引到澡堂，但后面李谷潦推翻自己的想法，说到澡堂子里面有问题，如果碰见比你更优秀的、更有钱的男人，卢克蕾佳说不定被他们迷走了。不行！要换一种想法，所以就想出了这个馊主意，喝曼陀罗假扮医生，但是我们知道这个计策，说实话，也是匪夷所思的。就按照常识场景来推断，特别匪夷所思，可重要的是他成了，他是要各方面的高度密切的配合。

好，我们现在来看李谷潦，他是看到了卡利马科那种非理性的欲望可能对政治秩序的破坏，所以它是告诫卡利马科要克制情绪的冲动。我要通过不道德的手段，但是要为你的难题找到和平的皆大欢喜的解决方式，所以说李谷潦就相当于马基雅维利自己，他把自己是作为李谷潦这样的人物。我的身份，我的角色，我就是一个食客，但是我要给君主说话。

他为什么会写清楚呢？他把《君主论》给美第奇家族，为什么？他就认为我不可能不适合在一线当政治领袖，我的角色就是我在背后进行操作，我是幕后的统治者，我不适合走到前台，但是我可以在幕后做一个大师。同时他在应用的过程当中，他强调他的这种所谓的德性可以给人带来幸福，为了实现这样的目标，他可以没有任何敬畏之心。

好，我们来看他说的这几段话，我们给他分析第一段话，他说：我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比他更蠢的人，可是命运女神却这么眷顾他，这么有钱，还有一个漂亮的老婆，又贤惠又文雅，嫁个皇帝都不掉价。这是李谷潦说的话。

这话说明什么问题？这话是说明李谷潦他之所以乐意去为卡利马科服务，不单单是为了钱，实际上他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它是为了改变他认为自然的不公正的一种秩序，他是为正义而活着。凭什么尼洽老爷，在我看来那么穷、那么蠢的人，他居然会又有钱、又有老婆，不行！不公平！这不公平！我要改变这种状况。所以他是为了所谓的政治正义，这是他的一个动机。

第二段话，他说：不必怀疑我的忠诚，咱俩总是血性相投，我跟你一样，恨不得你的愿望能够实现。

这是对卡利马科说的，因为大家都知道像李谷潦这样的一种角色，基本上都是背信弃义的一个典范，就是不可信的。所以说当他发现卡利马科是不是会怀疑他的时候，他直接给卡利马科一个定心丸，说你不要这样怀疑我，我绝对对你忠诚，咱俩是血性相投，我恨不得你的愿望实现。为什么？因为他知道成就卡利马科的政治大业，也是成就他自己的大业。我们就会发现真正的所有统治者都会有这样的一种相互之间默契的配合。

好，我们先休息一会，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