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讲：奥赛罗的身份焦虑——解读《奥赛罗》（下）

我们就开始。伊阿古，他是主犯还是从犯？从法律视角，我就简单给大家说一说，如果是在法学院的课堂，我这一块会详讲的。

他的诱使行为包括这几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引诱凯西奥喝酒斗殴，然后凯西奥被革职，寻求苔丝狄蒙娜帮助；第二点他反复强调，苔丝狄蒙娜的不忠以及与凯西奥的通jian行为，一直在奥赛罗耳边吹耳边风；第三，他把苔丝狄蒙娜的手帕骗出来，放到了凯西奥的住处；第四点，他设计让凯西奥谈论他和ji女的关系，结果让奥赛罗误认为是在谈论他的妻子。

总之这四点都是伊阿古最重要的一种欺骗手腕。但是我想说的是其实以上四点都不足以证明伊阿古是有犯罪的，伊阿古可能只是有犯罪的动机，在法律上法庭上你要认罪其实是非常难的，这是第一点；第二点，就是还有一点，如果奥赛罗被认定为是过失杀人，那么伊阿古就更不存在从犯一说。

因为从犯是指什么？就是故意的。故意犯罪里面才存在主犯和从犯的问题。就是如果是过失杀人，尽管我们从客观旁观者清的角度，的确，奥赛罗肯定是谋杀。因为他已经准备很久，但是问题在于，从法庭上，你怎么去证明？

 如果在法庭上，奥赛德肯定会说我是冲动，我们两这天晚上，因为是在他的卧室里面，我们两一冲动，然后吵架，我就一怒之下一掐，不小心给她掐死了。

奥赛罗完全可以以这样的一种辩护，为自己辩护，而且以当时奥赛罗的这样的一种官员的身份，和当时对政治稳定的考虑，我想威尼斯的统治者会原谅奥赛罗的，或者至少不会判他死刑。

第一个，他们觉得奥赛罗对威尼斯有功劳，可以特赦；第二个他们也害怕得罪奥赛罗，如果奥赛罗不管，老子不服从你的法律了，我直接我带领我的军人攻击威尼斯，他也害怕这个后果。 所以说奥赛罗当然是有可能是故意杀。第三点，伊阿古，还有一种可能被判处轻微叛逆罪。

所谓的轻微叛逆罪，也是英国的一个特殊的罪名，意思就是什么呢？妻子陷害丈夫或者谋杀丈夫，或者你是仆人，谋杀主人或者主人的妻子，这叫轻微叛逆罪。就是以下犯上。

那伊阿古有可能被认定为以下犯上，如果是轻微叛逆罪，其实所受的刑法比谋杀罪还要重要。这是我们要说的，这我都给他略过。

但总之（我）想说的是，在法庭上根据当时英国的法律，伊阿古是很阴险的。他已经主动的把自己置于从犯的一个位置上，如果按照法律他可以不被认罪。

还有最后一点，伊阿古他反对用毒药杀死苔丝狄蒙娜之谜，这个很有意思。我们看这部戏剧里面，你们好好看文本，出现的词儿频率最高的一个词，就是“毒药”，以及与毒药相关的，比如说药饵、妙药、符咒等等，我们刚才引用的一些话数次有毒药，这个词。而且奥赛罗当时是决定用毒药去把苔丝狄蒙娜杀死，结果伊阿古说你不要用毒药，你用毒药还不如亲手给她勒死。

其实在英国当时用毒药去谋杀是一个最大的罪名。而且用毒药的成功率很大，因为奥赛罗有他的弱点，奥赛罗害怕我跟苔丝狄蒙娜当面对质的时候，我又不忍心下手。他一直很爱苔丝狄蒙娜，他心会很软，用毒药，我事先配好就放到杯子，她一喝就完了。

但是为什么伊阿古对于这样的一种更可靠的，更合理的，用毒药谋死苔丝狄蒙娜的方式，他不建议采纳。从小说叙事来说也是不好的，我刚才说在戏剧里面有多次出现毒药，如果真是把苔丝狄蒙娜，用毒药杀死，其实从叙事的手法来说是形成呼应的。这是第一点。

第二个就是什么？其实毒药这种杀死的方式更具有诗意，这个“诗意”是贬义词。我们知道很多伟大的经典的小说最后都是用毒药把人干掉的。比如说苏格拉底被毒药毒死，我觉得没有什么死法，比苏格拉底被毒药毒死更符合他的高贵和浪漫的。然后我们看一下《金瓶梅》里面、《水浒传》潘金莲也是用毒药把情妇杀死。我们以后要讲的《窦娥冤》，《窦娥冤》也是涉及到毒药。张驴儿要毒死一个人，结果毒死了他的父亲。这些都是毒杀的方式。

但是有人分析就是之所以伊阿古反对用毒药很简单，就是为了避免自己成为主犯。因为毒药是说从犯和主犯用毒药（杀人），可以不用在现场就可以规定你为主犯，而别的犯罪需要在现场，才可能认定你是从犯或者主犯。

这些我觉得都是一种分析，这种分析说实话我不是太喜欢。就说是我们讲法律与文学第一讲的讲过，如果我们从文本里面想研究当时英国的具体的法律制度，其实这是没有必要的。不符合成本的，成本太大，收获更小，我们还不如直接查英国当时的案例文献更能了解（这些）。你要通过小说，太牵强，没有必要。所以小说更重要的是反映更重大的政治的、人性的一些主题。

好，我们现在就从正义和人性的角度来看伊阿古这个人，这个人确实是厉害。伊阿古从我们刚才分析，他能够处心积虑地不用毒药的方式去怂恿奥赛罗杀死他的妻子，说明伊阿古阴险巧妙地成为了一个操控法律的人。

的确，伊阿古喜欢操控一切，利用一切，他这里面说了这么一段话，又是一些经典。我给大家念一下，他说：“力量？废话！我们变成这样或者那样，全在于我们自己。我们的身体就像一座花园，我们的意志就是这花园里面的园丁。不论我们是插荨麻、种莴苣、栽下牛膝草，拔起百里香，或者单独培养一种草木，或者把全园种得万卉纷披，让它们荒废不治也好，把它们辛勤耕种也好，那权力都在于我们的意志。要是在我们的生命之中，理智和情欲不能够保持平衡，我们的血肉的邪心就会引导我们到一个荒唐的结局，可是我们有的是理智，可以冲淡我们汹涌的激情，肉体的刺激和奔放的yin欲；我认为你所称为‘爱情’的也不过是那样的东西。”就是可以被意志所操控的东西 。

我们就通过这段话来看伊阿古。毫无疑问，伊阿古是一个恶人。但是伊阿古他的恶并不浅薄，他很清楚的抓住了对每个人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所以每个人之所以能够采取行动，不过是伊阿古说中了他们的心，伊阿古让他们照着他们自己的观念去成就自己的恶行。这是伊阿古（的特点）。

所以我想说的是，伊阿古之所以能够屡屡得手，是因为他是他周围人所有人的一面忠实的镜子。伊阿古一开头就让我们看到这些人身上存在的那些软弱之处。所以我认为伊阿古，他具有魔鬼般的洞察力，他说：“恶魔往往用神圣的外表，引诱世人干最邪恶的罪行。”伊阿古自己就是这样做的，他自己都承认他是一个恶魔，他给人们提供人们想要的或者害怕的。

所以通过这种方式，他让他们的性格经历这种极端的考验，伊阿古确实是个魔鬼。但是我们要说，魔鬼为什么能够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其实不应该说在上帝不够完美的地方，应该说在上帝暂时没有去管理的地方，魔鬼的这样的一种负面的作用，或许就会成为人类解脱的源泉，去帮助真理的发现！

因为人都是喜欢自欺欺人的，我们往往是很容易地夸耀自己的美善和热心，而不愿意承认真相的残酷。我们对于奥赛罗和苔丝狄蒙娜的爱情有一种浪漫的想象，有一种完美的投射，我们希望他们的爱情特别的完美，就是什么白马王子什么什么这样的。我们宁愿相信，如果没有伊阿古的介入，他们的爱情的结局，就会很好。

但是很多人都分析到，即使没有伊阿古的介入，奥赛罗和苔丝狄蒙娜的爱情也会以不幸而告终。这是很多人的一个分析，伊阿古确实比很多人说出了更多的真理。伊阿古这个人他做这些事到底动机何在，很难去理解，甚至我们很难找到他的合理的动机，我们就叫损人不利己。他很多时候就是损人不利己。这时候有一个经典的一个定义，伊阿古是什么？什么叫做魔鬼？英文里面魔鬼这样说：“I am not whatI am！”什么意思？“I am not what Iam.”我是我所不是，或者我不是我所是。

而上帝是什么？我们以前讲过的。“I am who I am。”摩西问上帝是什么，上帝说：“我是我所是。”魔鬼就是“I am not what Iam.”魔鬼是什么？就是我不是我所是。

奥古斯丁说过，恶是什么？“恶是善的缺失”。当没有善的时候，人就会走向恶，所以恶说对善有一种天然的一个嫉妒感。恶就是要嫉妒善。所以说伊阿古也是，他的嫉妒，更深层次的嫉妒是他知道善，但是他又没办法成为善的一种嫉妒。我们后面讲梅尔维尔的另外一部小说《漂亮水手》会对这个问题做更深入的一个解释，所以说不管奥赛罗希望什么，伊阿古总是希望相反的事情。

但是伊阿古又告诉奥赛罗，你所控制的世界不过是你所幻想的世界。魔鬼，它要控制的不仅是人的身体，而是人的灵魂。伊阿古让我们意识到，真正的专制并不仅仅是用暴力强加到别人的身体上，而是把你的精神注入到别人的心灵当中，这才是最好的控制。我们来看伊阿古，伊阿古本质上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无神论者。他说过这一句。

第二点，他认为名誉是什么东西？他对凯西奥说过：“名誉是一件无聊的骗人的东西，得到它的人未必会有什么功德，失去它的人也未必会有什么过失。”

这是他对名誉的看法。就是一个人必须对名誉无所依赖，否则他就会成为公众的反复无常的奴隶。但是我们为了实现别的利益，我们又必须要名誉作为我们的一个包装。我们追求荣誉是为了追求别的东西。

我们知道很多的政治人，像奥赛罗这样的人，像凯西奥这样的人，他们死之前或者他们发现被背叛之前，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荣誉啊、荣誉啊！我从此完蛋了，我的荣誉已经灭了，我的生命还有什么价值？很多人都是这样看（待），但是伊阿古不是这样看待的。

荣誉是什么？他认为荣誉不具有最高价值，所以我觉得伊阿古特别了不起。伊阿古就像亚里士多德一样。我们上一次刚读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第一卷一开头就说一句话：“荣誉不具有最高的价值，荣誉是一种德性，但不是最高的德性。”为什么？因为荣誉它不取决于自己，荣誉是取决于授予你荣誉的人。”所以说，亚里士多德认为真正的善是什么？真正的善是自足的，是终极的。而荣誉，它是要取决于别人的态度的。所以说我觉得太深刻了，这是关于他的第一种说法。

第二个，伊阿古揭示出来：我们追求真理的自由，往往有时候要求欺骗。我们后面下一次可能会讲马基雅维利，会进一步讲这个事情。

为什么呢？因为人都是活在自己的偏见里面，很多真理都违反了人类的长期的偏见，所以你要说出真理，要么你就会成为殉道者，要么你只好利用大多数人去欺骗自己。这是伊阿古也看透了的一个事情。

第三点，伊阿古，对于浪漫的爱情非常的蔑视，他不相信你这个叫苔丝狄蒙娜（的人），你和奥赛诺的爱情怎么可能是精神之恋？不可能！人世间怎么可能有精神的恋爱？你们肯定是肉体的激情。在他的心目当中，不可能有高贵的人，人都是为了激情和欲望去活着的，爱怎么可能有庄严的意义呢？所以他解构了爱情以及其他所有人性中可以与美善共存的东西。

总之伊阿古这个人他善妒，好色，野心勃勃。他没有道德的约束，但是他也没有稳定的一个行为目标，只有被释放出来的激情，为他提供了欲望的对象。所以从伊阿古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当一个人不再信仰上帝的时候，到底有多糟糕，会发生什么样的一个情况。

所以正是伊阿古他以自己的这么一种观点说服了奥赛罗，让我们看到奥赛罗的另一面，所以有人分析伊阿古是另外一个奥赛罗，奥赛罗是另外一个伊阿古。有这种分析。只要奥赛罗他如果相信人是善的，奥赛罗就是文雅和可爱的；但是一旦奥赛罗对人性善产生了怀疑，奥赛罗也会变成一个暴君。其实人是这样的。这是伊阿古。

我们要说伊阿古的问题了，可是伊阿古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伊阿古最终也是毁了自己。伊阿古为什么毁了自己？他没有办法预见自己是阴沟里翻船，他居然栽在自己的妻子爱米莉亚的手中。

他没有想到，当爱米莉亚发现原来是自己的丈夫陷害了奥赛罗以后，爱米莉亚勇敢的揭发了他。他没想到还存在像爱米莉亚这样的别无所求，只为一种真理，而去诉求的简单朴素的激情。

伊阿古是肉身的激情，但是爱米莉亚平时被伊阿古看不上，伊阿古以为他的妻子和别的女人都一样，就像我们今天很多大男子主义的男人一样，但是没想到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我觉得读完这部戏剧你会发现，爱米莉亚她的这个人性的光辉是很让人震撼的，我待会还要分析这个人，就是爱米莉亚表现是超出了倪阿古的眼界之外的。

但是我想说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但是我们从人的一个角度，其实伊阿古的妻子爱米莉亚的反戈一击，揭发她的丈夫，其实是一个偶然事件。从概率上来说，自己被自己的妻子揭发，让这桩阴谋暴露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可能大部分的阴谋是得逞了。

如果伊阿古的阴谋不暴露，我们想象另外一种情况，很显然，伊阿古将掌握历史的话语权，历史都是胜利者所书写的，成就伊阿古的好名声。肯定伊阿古在历史上会成为一代明君。奥赛罗呢，如果不是伊阿古的妻子的揭发，奥赛罗可能彻底的身败名裂了。 

尽管我们今天也许不喜欢奥赛罗，但是至少还是同情奥赛罗的遭遇的。这是伊阿古，就是历史的吊诡。不要以为历史给我们呈现的都是真相。其实历史有时候是靠人的观念书写的，历史有时候是靠胜利者书写的，没有所谓纯粹的客观的历史。

我们看伊阿古，但是伊阿古这个人也了不起，他到死都是统一的。在之前，当奥赛罗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陷害我的肉体和灵魂？”奥赛罗问伊阿古。伊阿古怎么回答的？他说：“什么也不要问我，你们所知道的，你们已经知道了。从这一刻起，我不再说一句话。”很硬气。

然后另外一个人问他：“你还不祈祷吗？我就要用酷刑逼你开口！”我们看伊阿古其实他是死于自己所信奉的东西，什么东西？就是优胜劣汰，认赌服输，老子今天失败了，我就认认毛，我认栽，没有啥好辩解的！而且他也不祈祷，就是我不祈求上帝的宽恕，这是伊阿古。

现在我们要通过伊阿古，来分析奥赛罗和苔丝狄蒙娜的爱情。我们刚才说过了，在伊阿古的世界里面，男人都是好色的，女人都是淫荡的。今天好多人不也都这样看法吗？

伊阿古说过一段台词，他说：“我知道我们国jia的娘们的脾气，在威尼斯，他们背着丈夫干这种风流的事情是不瞒天地的，他们可以不顾羞耻，干他们所要的干的事，只要不让丈夫知道，就可以问心无愧。”

可是苔丝狄蒙娜也不是伊阿古想象的那种人，苔丝狄蒙娜确实对奥赛罗很忠贞。但是苔丝狄蒙娜，也并不是那么纯粹。

理由：第一，苔丝狄蒙娜，她是因为奥赛罗的故事而爱上他的。我们刚才已经说了，她是因为奥赛罗的故事而爱上他的，所以伊阿古说了这一句话：“你看她当初，不过是因为这个摩尔人向她吹了一些牛皮，撒下一些漫天的大谎，她就爱得他那么热烈，难道她还会继续爱他，只为了他吹牛的本领吗？”这是伊阿古的话。但是当然，我们刚才说，好奇心，肯定的，好多人爱，就是因为先崇拜。我觉得我崇拜一个人我就爱上他了，这是一个。

当然苔丝狄蒙娜还说过一段话，她说：“我的心灵完全为他的高贵的德性所征服。”这也是苔丝狄蒙娜的一个盲点，事实上我们都知道奥赛罗怎么可能有这么高贵的德性？这是第二点。

而我们再来看伊阿古对这两点的看法。在伊阿古心目当中，他没办法想象一种恋爱关系可以仅仅建立在精神结合的基础上。我也认为奥赛罗和苔丝狄蒙娜的结合，不仅仅是我们想象的那种完美的精神，不是的。

我们来看奥赛罗说的话，奥赛罗说：“她为了我所经历的种种患难而爱我，我为了她对我所报的同情而爱她。”我们说爱情有时候建立在崇拜的基础上。我多牛逼，我做了什么光天伟业，爱情有可能也建立在同情的基础上，所以恋爱中的男人都会给女人吹嘘我受了多少苦，我曾经怎么样怎么样，其实都是唤起同情。

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因此著名的沙夫特里伯爵评论说：“奥赛罗与苔丝狄蒙娜的婚姻其实是并不般配的婚姻，是建立在一个撒谎的爱吹牛的家伙和一个被充满误导的不健康幻想的年轻姑娘之间的奇怪的组合！这两个人除了好奇心之外，毫无共同之处，他们的婚姻怎么可能有幸福的结果？”

所以说伊阿古甚至认为他们的婚姻不会长久，这也是他挑唆凯西奥所说的话。他说她只是刚开始被他所镇住了，但是隔一阵，当她发现，他的肉体如此的丑恶和可怕的时候，她一定会重新爱上别人的。这是他们俩说的一个事情。

这里面，我想说的一个问题，就是关于这个奥赛罗是不是像我们所想象的完美和勇敢，其实我在这里我就没有分析了，其实还可以做些文章。我怀疑奥赛罗他所吹的他这些赫赫战功至少有一半是假的。这是我的一个推测，很多时候就是骗这些小姑娘所做出来的一个吹牛。不像我们所想象的，他真的是那么的主宰自我的、拥有优秀品格的一个人。奥赛罗最终他为什么会杀死苔丝狄蒙娜，不仅是因为他的嫉妒，而是因为他发现了自己也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完美。他的不易。

我们现在来看苔丝狄蒙娜，奥赛罗我们就不分析了。苔丝狄蒙娜，她的死或者毁灭是不是毫无意义的？有些人觉得她死得太可惜了。确实很可惜，但是这要通过她对爱是怎么去理解的，我们来考察这一场异国的跨种族、跨信仰的、跨阶级等级的这么一个爱情。的确，苔丝狄蒙娜是被奥赛罗的言辞所迷惑的。

我们从苔丝狄蒙娜的父亲的口中了解到，苔丝狄蒙娜本来是一个娴静的羞涩的姑娘，一个温柔雅致的人。而且追求苔丝狄蒙娜的很多威尼斯的帅哥多了去了，她都拒绝了这些富有的风度翩翩的白人的这些公子哥。对威尼斯最优秀的这些男人，她都不感兴趣。说明她很了不起，她希望去爱超过威尼斯之外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恰好是奥赛罗所具备的。

所以说苔丝狄蒙娜她不满足于有限的生活，在苔丝狄蒙娜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种普遍的、为很多人、大部分人所匮乏的一种激情，就是对普遍性的一种追求。只要是陌生的东西就会给她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她为了一种陌生性去追求。

其实我们回过头来讲，婚姻不就是一场冒险吗？很多人在婚姻之前，我要想清楚，房子、车子什么都有了，他的家庭背景，他的身体状况，全部考察的清清楚楚，我才敢进入。你已经违背了婚姻的本质。婚姻是一场冒险，没有那么可靠的东西，这场冒险是要靠两个在同一条船上的人去共同完成的，协力并进的。

所以说这是苔丝狄蒙娜，但是苔丝狄蒙娜，她虽然追求陌生好奇，但是她还是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因为她对奥赛罗还是有一种迷信。很多人认为苔丝狄蒙娜她犯了两个错误，一个是迷信；一个是忠诚。是这两个东西害死了她。

从迷信层面我刚才说了，就是其实她对奥赛罗，很多人说，其实她跟奥赛罗的悲剧不一定是种族主义的悲剧。我们不是因为奥赛罗是个黑人，所以才禁止苔丝狄蒙娜去爱他，我们还仅仅是因为奥赛罗配不上她，这么优秀的白人姑娘，我们才禁止奥赛罗去爱他。从人之常情的一个角度来说，就是她对奥赛罗，因为奥赛罗对自己是谁都没认清楚，更何况苔丝狄蒙娜能够认清楚？

第二个是忠诚。的确，她很忠诚，她为了忠诚甚至抛弃了自己的父亲；她为了忠诚，甚至实施了三次欺骗行为，所以这种欺骗行为最后也成为伊阿古挑拨奥赛罗的原因。伊阿古说她连她自己的父亲都要骗，她今后可能对你忠诚吗？这是伊阿古的逻辑，这些恶人的逻辑都是很厉害的，你没办法去反驳。

她有三次骗，第一次骗是什么？她已经跟奥赛罗私奔，已经悄悄的去领了结婚证了，去教堂里面举行了婚礼了，最后才对她父亲，叫事后通牒。这个是对（父亲）最不尊重的。对于你的亲人和长辈最不尊重的，事后通牒。所以说你不顺从你的父辈，也是一个罪恶。

这是第一个。第二个，手帕。我们知道，她的手帕后面丢了，被爱米莉亚捡走，然后被伊阿古陷害，放到了凯西奥的房间。结果奥赛罗就问她我的手帕呢？她说我没带，她没说我丢了。她又撒了一个谎，她不敢告诉奥赛罗说手帕丢了。实际上这也是导致，如果她当时就开诚布公地说我丢了，可能也是个好事情，我们一块去找。

第三次。我觉得是一个更了不起的撒谎，她在死之前奄奄一息的时候，这时候爱米莉亚进来了，结果她对爱米莉亚说：“杀死我的不是他，是我自己杀死我自己，是我的命运杀死了我。”这是她让爱米莉亚对别人老老实实地按这种话说。她否认了是奥赛罗杀死了他，为什么？所以奥赛罗很生气，奥赛罗说：“她到地狱的火焰里去，还不愿意说一句真话，杀死她的是我！”奥赛罗勇敢的承认就是我杀了她。

为什么苔丝狄蒙娜要撒这个谎，死前的这个谎？实际上她不是想保住奥赛罗的名誉，而是要保住自己的精神，保住自己并没有爱错一个人。知道这个意思吗？如果奥赛罗被证明是邪恶的，奥赛罗是没有价值的，那么苔丝狄蒙娜的死也将毫无价值。

奥赛罗的荣誉是活在苔丝狄蒙娜的生命当中，而不是活在奥赛罗的生命当中的。苔丝狄蒙娜实际上是一个自主性很强的人，一方面她顺从自己的丈夫，一方面她这个人很有主见，她必须，也是希望，她也有控制欲，你们没发现吗？她也希望事情像她所要的方式存在。她不管真相是什么，她可以欺骗自己，所以苔丝狄蒙娜最后在死之前，她还是没有认识到自己错误，她说：“除非我的对你的爱是罪恶，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罪恶。”这话听起来挺伤感的，临死前她终于说我死得好冤枉啊，我是无罪而死的。

这是符合她的这种无辜的，但是最后我想说的是什么？在恋爱的时候，的确，他们不像别人所想象的那样，是那么的纯情。不是那么的纯情，但是他们俩这样的一种考虑，比大多数人的爱情还是要纯粹的多。

我们对于爱往往会给它神圣化。我们其实每个人经常会，我们分析小说，分析各种东西，都喜欢以神圣的标准去指责别人的爱情。其实谁的爱情是神圣的？没有的。哪个人的婚姻，哪一家的婚姻不都是充满了各种问题？像托尔斯泰说的，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每个家庭其实都是残缺的，都会有他自己的问题，不过别人不知道而已。

所以相比起来，他们俩，尽管恋爱的时候，你可以找到很多的理由，功利的理由，德性的理由，世俗的理由，面子的理由，但是比大多数的房子车子的考虑总要好多了。而且结婚以后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了猝不及防的巨大的一种陷害和阴谋，我想他们如果经过日常的一种生活考验，说不定她的这种顺服是件好事情。在基督信仰的婚姻里面是什么？妻子要顺服丈夫，但是丈夫也要爱着妻子。有这样的逻辑。

最后我觉得说到底，她这样的一种顺服，苔丝狄蒙娜，我觉得她对爱也有一种完美的想象。她不敢相信自己爱错了人。奥赛罗也是这样的，奥赛罗为什么后面成为了一个魔鬼？也是因为他对爱有一种完美性的想象。如果他真是爱苔丝狄蒙娜的，其实苔丝狄蒙娜哪怕就是不守贞洁又怎么样？但是他不可能有这样的境界。

所以一句话，这是路易斯说的：“爱一旦成为了上帝，爱就沦为了魔鬼。”我们很多人，往往是把爱作为一种偶像来崇拜的。我们爱祖国，也可能成为一种偶像；我们爱妻子，也可能成为一种偶像；我们爱自己的故乡，也可能成为一种偶像。我们就生活在偶像的爱的世界里面，要破除这种偶像。

最后我们要看一道很有意思的思想实验。在戏剧里面有一段特别经典的对话，我把对这段经典对话的分析作为今天讲座的结束，我们先把这一段经典对话给大家，过一遍，大家看一看。

苔丝狄蒙娜问爱米莉亚：“你想一想，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背着丈夫干这种坏事的女人？”——意思就是有没有女人是要背着丈夫去通jian去偷情的？爱米莉亚说：“当然有。”苔丝狄蒙娜说：“那如果是你，你愿意为了整个世界而干这种事情吗？”

爱米莉亚怎么回答的？爱米莉亚说：“我想我应该会干的。为了一枚戒指几匹麻布或几件衣服，几件裙子一两顶帽子或者诸如此类的小玩意儿，叫我干这种事我当然不愿意。可是为了整个世界，谁不愿意为了让她的丈夫当上皇帝而先让他当乌龟，戴绿帽子呢？我就是因此下地狱也是甘心情愿的。”

苔丝狄蒙娜说：“我要是为了整个世界会干出这种丧心的事情来，一定不得好死。”爱米莉亚说：“世间的是非本来就没有定准，你因为干了一件错事而得到整个的世界，那在你的世界里，你难道还不能把这个是非颠倒过来吗？”

苔丝狄蒙娜说：“我想世上不会有那样的女人。”爱米莉亚说：“不仅有，还多着呢！多得能把他们靠风流手段换来的世界塞得满满的。在我看来，妻子的堕落总是丈夫的过失，他们疏忽了自己的责任，不珍惜所爱的东西。我们也是有脾气的，再温柔的，到一定时候也会复仇的！让做丈夫的知道， 他们的妻子也和他们有同样的感觉；她们的眼睛也能辨别美恶；她们的鼻子，也能辨别香臭；她们的舌头也能辨别酸甜，正像她们的丈夫一样。他们厌弃了我们，另寻新欢是为了什么？是逢场作戏吗？我想是的。是爱情的驱使吗？我想也是的。还是因为喜新厌旧，人之常情吗？那也是一个理由，但是难道我们就不会对别人发生爱情，难道我们就不会有逢场作戏的欲望，难道我们就不会喜新厌旧吗！我们要跟男人一样。”

然后苔丝狄蒙娜说：“愿上天监视我们的言行，我不愿以恶为师，我只愿意鉴非自警。”

这段话很精彩，对话内涵特别的丰富，我们如果要给它展开讲，我觉得又是一两个小时的事。我把我总结的要点给大家分享一下。

如果我要给大家讲法理学讲什么是正义，我觉得这一段话就足够了。我就可以写洋洋洒洒一本书。因为涉及到各个法学流派，什么是正义？表面来看，这是一场功利主义的对话，我为了赢得更多的利益，我可以背叛，欺骗，甚至牺牲爱。但是在这段话里面你会发现一个冲突，这是边沁式的功利主义的伦理原则和康德式的义务论的伦理原则的冲突。如果说爱米莉亚是一种功利主义的伦理观，那么苔丝狄蒙娜就很类似——仅仅是类似——于康德的一种观点，义务论的逻辑。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背叛我的丈夫，因为忠于丈夫是内在的神圣的道德义务所在。

但是在爱米利亚看来，忠诚和爱都是有条件的。我们就来看爱米莉亚她的思想，我总结叫她的思想。她的意思非常丰富，我认为她不仅仅是功利主义的考量。我总结出这五点意思：第一点意思，她认为行为的选择是取决于利弊的权衡。这是功利主义的考量。利弊的权衡，如果利益足够大，比如说大得可以得到世界，那背叛丈夫这种小小的坏事当然是没问题的；

第二点，爱米莉亚也会爱她的丈夫，她说：“在有的时候，其实所谓的背叛和欺骗其实仅仅是爱的手段，我之所以背叛丈夫，是为了今后更好地爱丈夫。”因为她（还）说了一段话，如果我的丈夫可以当上皇帝，我就暂时让我的丈夫戴个绿帽子，最终目的他当上皇帝，我不就更可以更好地爱他了吗？（这种观念）第一个是要权衡利弊，我可以抛弃丈夫；第二个，即使是为了丈夫，我也可以把这种背叛作为一种手段，这可以说叫实用主义的一种考量。前面是功利主义考量，这是实用主义考量。

第三个考量，她说：“爱诚然重要，但是不能盲目的忠诚，忠诚要取决于丈夫的行为。”我觉得爱米莉亚的这种观点其实更合理。换言之，按爱米莉亚说忠诚要取决于丈夫的行为的时候，她已经不是利弊权衡的考虑了，她是价值权衡的考虑。功利主义是在不同的利益之间权衡，但是她这一点已经在不同的价值之间进行权衡。就是说当你的丈夫已经成为了一个混蛋，然后你还要维护他的忠诚吗？那你就是在助纣为虐。这是她的一个逻辑。

所以我想说的是在原则主义之外，就是康德的原则主义之外；在相对主义之外，就是没有什么价值，什么东西都可以交换； 在功利主义之外，为了多数人利益可以牺牲少数人；其实还有一种判断，就是常识意义上的判断。

我觉得爱米莉亚是一个尊重常识的人，真正的高贵并不一定非要通过把婚姻神圣化，然后因为这种神圣不可得到而导致的悲剧来实现婚姻的价值，不需要这样。我们为什么要付出这么惨重的牺牲呢？对于爱米莉亚来说，常识意义上的行动和明显的正义，比如她揭发她的丈夫，这个世界就足够了。

这个世界其实只需要一些简单的常识，就像陈浩武老师在这讲座说的：“我们只要有一些基本的宪政，基本的自由，基本的平等和尊重，这个世界就很美好了嘛” 为什么我们要给它搞得那么复杂，忠诚并非是无条件的。而且事实证明爱米莉亚她的一种做法，我觉得是正确的，是妥当的，是健全的。这是第三点，很有意思。

第四点，爱米莉亚说：“世间的是非本来没有定准，您因为干了一件错事而得到整个世界，那么当你掌控了整个世界，你难道还不可以轻而易举地把这个是非颠倒过来吗？”而我觉得太牛了，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认识。她认识到这个世界的公正自由平等其实都要靠power，靠力量说了算。还是我以前经常爱说的话：“我们不是因为正确才拥有力量，而是因为我们有了力量才变得正确。”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话。

第五点更干净利落。男女平等！男人做的凭什么女人不能做？这是爱米莉亚的观点，很有意思。而且她这一段控诉特别好。我觉得真正最早的女权主义是在这里。

我们现在最后以苔丝狄蒙娜作为一个结束。与此相对应，我们表面来看苔丝狄蒙娜，她的观点就显得有点迂腐幼稚，不谙世事，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苔丝狄蒙娜不应该那么简单，但是苔丝狄蒙娜她就活在自己的完全自我的世界里面。她竟然不知道别的女人会背叛丈夫！天呐！实在是想不通，怎么可能？

但是我相信她是真诚的，苔丝狄蒙娜，你从头看到尾，你发现苔丝狄蒙娜她是一个非常真诚的人，是一个内外统一的人，她可以为了这种统一性而不惜一切代价做出牺牲。我觉得这是苔丝狄蒙娜所有悲剧的根源。所以很多评论者说，苔丝狄蒙娜犯下的是一个高贵的错误。所以我们永远要向高贵的东西去致敬。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