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3：李山 | 神仙也有割不断的尘事心

听众朋友大家好，我是北京师范大学的李山。前面我们讲了《楚辞》，讲了《离骚》，接着我们再按照这个编排顺序来谈谈《九歌》、《天问》、《九章》等。

《九歌》一共是十一首诗，那么为什么称《九歌》呢？这个也有不少的说法。

《九歌》这个名称始见于《左传》，说“九功之德皆可歌也”。但是这是春秋时期的说法，屈原的《九歌》过去说这是楚国的郊祀乐，郊祀乐说是有很多鄙陋之词，这实际上跟古代祭祀有关。什么是鄙陋不堪之词，指这些男男女女可能有些不雅的东西。

屈原把它改了,《九歌》现在我们根据文本来看，实际上是成套的祭祀，这里边包括了湘君，湘夫人；还有云中君，月神；东君，日神；还有就是大司命、少司命。大司命可能是管成人的生命，少司命可能是管小孩子、管生育，还有就是和河伯、山鬼。河伯就是黄河，河伯这个神叫“冰夷”，说他在某一天淹死了，于是老天爷就派他做河神。

我们在前边第一讲就谈到楚国人实际上他是中原族群，他是颛顼之后。颛顼有好多姓氏，其中有一个姓芈姓。在商周之际，因为北方政局发生变化，不利于他们，于是南迁到江汉一带。这样的话很有可能就是把古老的祭祀山川的、河流的这种祭祀仪式就带到了南方。但是到了战国时期，觉得这种祭祀有点太古老，或者说有些不合时宜，于是由屈原来改它。按着《九章》里边的说法就是昭诗，就是让古老的祭祀焕发新的光彩，这个是有可能的。所以这个作品某种程度上不是屈原个人情感的抒发，但是诗篇写得非常美丽，这就是跟诗人有关了。

那么回到刚才的话题，《九歌》为什么称九？很有可能就是因为真正的《九歌》虽然是十一篇诗，但是前边第一首诗叫《东皇太一》。东皇太一是最高神，一开始是把这个最神申请出来唱诗，像“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在良辰美景的好日子，我们要娱乐上皇，这个上皇实际上就是东皇太一，就是最高神。

最后一首是叫《礼魂》。《礼魂》也没内容，《礼魂》就是演奏一个结束曲，叫《礼魂》。各种各样的神灵祭祀完了，再用歌曲款待一下，就是表达款待之意。诗也写得很短，所以这样的话真正的出场的神只有九位，所以称之为《九歌》。

《九歌》第一首就是云神，排列在第一。云神是干什么，就写云神出行，写他的光彩，写他忽然而降，飘然而去的神秘莫测。另外他的特点是什么？特点就是写的这种人与神之间的这种虔诚的思念，这种思念之情感，这是很有意思的。

写云“与日月兮齐光”然后说他是“聊翱游兮周章”，“周章”就是周幽王。“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说云一会儿降下来了，一会一下就走了。“猋远举”就是高举。“横四海兮焉穷。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我们想你，我们思念你，我们不断的叹息，忧心至极，心身惶惶。对神明表达这种思念之情，也是遇神的一种方式，这也是《楚辞》的一个特征，就是浓郁的情感缠绵悱恻。

我们说过湘君、湘夫人,说起来他是和一个美丽的传说有关。按照过去的传说她们是尧的女儿，尧为了考察舜，就把湘君、湘夫人嫁给舜。舜后来去苍梧山，就是南方的遥远的山去巡视就死了。两位妃子就追赶到达洞庭湖，听说丈夫已经死了，悲愤至极，就哭。所以“斑竹一枝千滴泪”就是“碣石潇湘无限恨”，这种恨是遗恨，是憾恨。

后来楚国人就为之立祀，于是慢慢变化，两位就变成了一对了。本来是姐俩，后来变成了好像有一男一女。湘君和湘夫人这两首前后相列的两首诗，就变成了有了一种爱慕思恋，而且是永远双方谁也找不着谁的这样一种遗恨了。慢慢实际上就是人间化了，就是情感化了。

所以《湘君》上来以后就唱“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就是一副等人等待等不到，然后就问你不来，犹豫不决的不来，你为谁留在了沙洲上，水中我容貌是那么的美丽。然后我去找你吧，驾起这个船来，让沅水、湘水都不要有波，让大江水安流。

但是“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我望穿秋水你不来，然后我就吹起排箫，可是吹给谁听呢？就写这种落寞之情。最后就是等也等不来，就开始说一些怪异的现象，这也是《九歌》表达一个特点。

接着看《湘夫人》，《湘夫人》这首诗非常妙的就是头一段，我给大家念一念：“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大家想象一下，帝子从北北边的沙洲突然降临了，眼光离合，发着渺渺的幽光看着我，幽光中带着满是愁请。这个时候，若断若续的秋风吹拂着洞庭的水波，横纹水波之上飘飘地落下几个木叶。

中国诗不说树叶，说木叶，为什么这么说？像“无边落木萧萧下”，它不叫“无边落叶萧萧下”，力度是不一样的，感受也是不一样的。木叶这个修辞方式说树叶子不说树叶子是木叶，这种说法是始于屈原的，独具诗人匠心的这样一种称谓方式，很有诗意，所以境界宛然。

《诗经》里边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写得很漂亮，竹风仙影。但是论这个境界的圆满、完美，我觉得还是《湘夫人》头一段，写湘夫人她是神女，神女什么特征？没缺点，美妙至极。你要知道中了爱情的毒的人，看对方全都是什么美妙、晶莹的、剔透的，没有瑕疵的。而且在秋风之中降下，眼睛中散发了离合的光，这个时候世界都为他动容。于是洞庭起了一些波纹，洞庭边上的木叶垂落了几片落叶来点缀，简直是妙极了。

这里边他也是在思念，他思念来思念去，他也是“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这是一个比兴之句，说沅水里边有香草叫芷，澧水里边有香兰。我思念公子，我从来没敢明着说。接着也是反常现象，说“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我远望四方，看潺潺流水。“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有反常现象，麋鹿怎么在庭院中吃草，庭院哪有草。蛟龙应该在深水中，结果就跑到水边上，受困在浅滩上。有点反常，实际上他也在落寞，也是没找到人。

所以这就是我们说战国时期的祭祀文学，虽然是在祭神，是在表达人间的爱情，神之间也有这种割断的烦恼，有尘事心，这就是中国文化。神你只要是有气味，你只要是有生命，你能是跟人有相似地方就有凡间的东西。接着就是《大司命》、《少司命》。他们俩本来是管生命之神的，可是他们自己困于这种自己的生命情感之中，就是爱情之中。这就是我说这个屈原改造实际上是把古老的这种祭祀仪式，推陈出新为一种带有人神之间的爱情，神神之间的爱情这样一个作品了，这是它的动人的地方。

所以司命分大小，王夫之有《楚辞通释》说大司命是管人的，一般人的生死的，少司命则是管人子嗣的有无的，这在古代生不生育可是大事一幢。所以有大小，他们俩职责不同，很有可能大司命是男性神，小司命为女性神。

管人的性命，大司命的一开头就用神这种口吻说“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神出来了，把天门大大的打开，纷纷然我要驾着玄色的云彩，让飘风给我做先驱，下一阵雨，让尘土散去，这就是洗净凡尘。然后就说“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纷纷然、总总然的九州大地上的人民，谁长寿谁短命都在我手里边，这个是写的很有神的这种意思。

然后“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这就是写人间的这种离别，实际上是暗含着某种死亡。说我们都想让时间久伫，但是时间短促是愁人，愁人是无奈何的，所以我们但愿今天的生命不要有亏缺。但是人是各有命数的，悲欢离合又是不能改的。所以《大司命》变成了对生命的本身一种局限的感慨。

我们来看看《少司命》。你看“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接着“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他出来以后首先是一幅“秋兰兮麋芜”，“麋芜”，就是香花。“罗生兮堂下”就是匆匆促促生在堂上。说“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所以说楚国的文学真是整个在一幅鲜花丛中展现人的这种温柔的、美丽的、缠绵的情绪。

他还有一个爱情，说这里边有美人在堂，“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满堂都是美人，但是有一个人两眼整天盯着我，好像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接着“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我还得离开。接着“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你这是写人情最悲的是离别，最欢乐的是相知。然后就写一种光景，说“与女沐兮咸池”等等。这个“女”指的是神，我们要与你永远在一起，实际上是乞求生育，就是说永远与你在一起，也就是你要永远帮我们。总之这种人情的表现是曲曲折折的。

东君是太阳神，是日神，所以这个很有意思。过去我们有很多的学者说中国有太阳神崇拜，那是鬼话。《九歌》里面日、太阳只是天中的一体，跟云相比并不觉得它地位很高。所以《东君》祭祀什么？太阳出来的那一刻，或者说祭日出的太阳。你看这个诗写的“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暾”就是指旭日初升的这种红灿灿的这种光景。

所以中国人对天体，他不是崇拜天体本身，他特别重视的天体按时运行，不论是日，不论是月，还有星辰，秩序不要乱，他崇拜的是这，所以天才是中国的最高的神。天体的运行是天体秩序的表现，实际上背后就是只要天体运行正常了，立法不出错乱，就是云行雨施，就是会有节奏的发生，农耕女织就能慢慢的就能够安稳的得以实现，它是这样一个逻辑关系。

我们前面说过河伯是黄河之神，他写的就是跟黄河在那游历，陪着黄河去游。这是河伯。山鬼，山鬼是祭祀山神的，河、山祭祀。在传世文献里边我们可以看山鬼，就是山上有神灵，万物有灵，它和我们人类有关系，要祭祀他。所以山鬼写得很美丽，你看“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写一个人在山之阿站着，远远的站着有山神，好像是看到了，这也挺吓人的，远山上有一个神、然后说他满身“薜荔”，满身的女萝。“含睇”、“ 宜笑”， 含睇就是笑，两眼带着笑意。宜笑就是怎么笑都好看，就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那个宜。

然后就写女神的孤独，写她“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接着后边又写了说“采三秀兮於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还是写山鬼一个人孤零零，他有一种沟通，一种和人交流的这种这种欲望，实际上就是男女这种情感交流的欲望。山鬼是一个，所以就赋予他这种思念，思念有人跟他交流，写他的孤独，写他的这种渴望，还是赋予了他很多人的这种美好的情感。

《国殇》这首诗实际上是歌颂为国牺牲的那些人，给他们礼魂的，古今都有这样的曲子。所以《国殇》很有意思的是什么？他写失败。因为对死亡的人而言，胜利的战争也是对他们来说也是失败的，因为他们没有熬过这场战争。所以用悲剧精神来歌颂为国的这些将士们。

他上来以后就写了严酷的战争是敌方胜利，我方失败，所以写“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要点不是失败，要点在失败之中仍然在战斗。而且是不但活着战斗，后边还写了一个“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所以在这种不利的情形下，在败仗的情况下，仍然在那威武不屈，这才显示一种英雄本色，战士本色，这个是给死者安魂，是最能够让死者接受的。

所以最后两句是“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这就是生亦为人杰，死也要做鬼雄。实际上是任何国家都有战争，这个诗作于战国时期，当然楚国打仗有大量的将士牺牲，这是可能是创作的一个机缘。实际上自古就具有这样的情形，不同的族群、不同的国家相处，总会出现战争。所以像这种安魂曲应该是渊源古老。遇上屈原这样的非凡才华的诗人，就非常注意从失败这个角度，这也符合中国文化哀兵必胜。这个在《老子》里边不就讲“以丧礼处军政”，所以打仗的时候用丧礼来处置。

最后一首曲子就是《礼魂》，《礼魂》是什么？应该是把东皇太一请出来祭祀，开始祭祀的成对的神、个别的神，然后神要归位了，要唱礼魂曲。所以《礼魂》曲是很简单的，说“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成礼”就是礼成了，现在典礼有的时候说礼成，就是结束了。“会鼓”，就是敲锣打鼓，要奏起五乐来，送那些神。说“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长无绝兮终古”,就是永远不断绝我们的祭祀。

所以这是《九歌》的大要，非常美丽的人情，古老的祭祀焕发出那种美丽的、缠绵的、灵秀的、透明的，像烟、像雾的这种情感，这是楚文学。我们中国文学有《诗经》的那种简朴明朗，也有《楚辞》的这种缠绵悱恻。中国绘画，北方人画山川，都是岩石裸露，雄奇万丈；南方画山川，就平展展的，非常柔缓的，就是烟雨迷离的。南北之别在诗里边实际上老早就表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