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3：郑开 | 究竟是文学作品还是哲学著作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北京大学的郑开。上一节我我们一起讨论了关于庄子的想象力。但光有想象力也不够，还得通过语言把它表现出来才行啊。

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阅读《庄子》有很多困难，第一个困难就是语言。我们知道早期经典都是古典语言写成的，与我们今天的现代汉语差异较大，这是横亘在古今的一条语言鸿沟。《庄子》也是如此。但我们想强调的是，造成我们阅读、理解《庄子》的困难还不限于此。即便是我们能够熟练掌握古典语言、文言文，也往往不知所云，无法确切把握《庄子》的真谛。

司马迁早已注意到庄子语言运用很有特色，说它“善属书离辞”“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意思是说，庄子善于辞令，他写下的文字具有那种鬼斧神工、汪洋恣肆的特点。一般来说，人们认为庄子的文辞含义深刻，能够直探“天人之际”；从文学性上看，称得上“辞趣华深”。李白说庄子的文章“发乎天机”。苏东坡也感叹说：庄子说出了他说不出来的感觉。这其实是我们生活中比较普遍的经验，然而庄子却早已将苏东坡欲言而未能言的东西说出来了。

闻一多说，《庄子》这部书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文的自觉”。“文的自觉”就是运用语言的自觉性。庄子自己的语言特色是：“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又说“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这两句话的意思是《庄子》这本书充满了诡异的、反常识的语言，但是呢，仍有其独特价值。他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了对自己的自信和对读者的提示：通过合理的解读，可能得到《庄子》所说的“言外之意”。的确，庄子鼓励并且期待人们能够“得意忘言”，就像上了楼就不用再惦记楼梯一样。

我们知道，《庄子》这本书的思想主题就是谈论“道”，或者谈论“道的真理”。问题在于：庄子谈论的“道”却是不可说、不可名言的！那么《庄子》又是如何探讨和谈论“道”呢？或者说他怎样说“那种不可说的东西”的呢？

我们不妨从语言的两个特性说起，因为庄子深刻领悟了语言的这两个特性，而且《庄子》对语言的运用之妙，千古绝伦。

第一个特点是语言的固执性。庄子对于“名”和“言”都抱有很深的怀疑态度，认为名言不能表达我们内心那些微妙的思想，换言之，道的真理绝不能诉诸概念与概念思维予以了解。那么，我们如何理解人类日常语言的局限性呢？

举个例子，正月十五外面放烟火，大家到现场去了都觉得非常震撼，但事后要让你用语言来描述它却根本不可能，即便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这样的诗句也不能转达那种生动感受之万一；那么，如果你尝试把自己的亲切体验转述别人，你能够让别人引起共鸣吗？很难。使别人进入你当时的那种新鲜而兴奋状态难乎其难；

就一句话说就是：活生生的精神经验难以言表。因为“名”与“言”只是以抽象形式转达了它所表达的对象的一部分，很有限的一部分。

这就是语言的局限性、固执性，因为语言在潜移默化之间就把活生生的事物和真理框限起来，甚至把活的东西说死了。比如我们提到使用“泰山”这样一个词的时候，我们能想象的不过是一座山在那里，或者很高，或者有南天门，或者泰山经石峪写着很多苍劲有力的大字，但这跟泰山本身有什么关系？

无论如何，透过“泰山”语词所理解的“泰山”，比起真正的泰山来说，无论怎么说来说去，都不能穷尽泰山的各个方面，语言中的泰山，和真实存在的泰山比起来，不过沧海一粟。

无论是文学家还是哲学家，都寻求突破这种“语言固执性”，诗词歌赋如此，哲学著作亦如此。倘若诉诸言语和概念的话，那么我们思考的问题就会被框定、被限制，陷于语言囚笼。有意思的是，生活于两千多年前的庄子最早洞见到语言的固执性和局限性，并且进一步试图摆脱语言看不见的束缚，启示人们从语言囚笼中解放出来，这一点我下面会继续讲。

还有就是，日常语言在试图表达深切而生动的精神经验，在描摹那些诉诸实践的经验体会之时，往往捉襟见肘，陷于贫乏与无力。比如说，真正的爱恋、痛感和哀愁是说不出来的，罗大佑的歌词“情到深处人孤独”，无名氏写的歌词“我对你的爱已无言”，都转达出这种况味。实际上，即便是人们能够写下闪闪发亮的诗句，也很难捕捉那种深切微妙的内心悸动。辛弃疾有一首词这样说：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稼轩词写得多好啊！寄沉郁雄于婉约之中，简直就是诗词的化境！其中的思想也很深刻：真正的哀愁是说不出来的，能说出来的都不是它（真正的哀愁）；这是不是有点像老庄所谓“道”？年轻时写入词句的“愁”，其实还没有深切体会到真正的愁滋味，然而，当他的阅历使他对愁有了深切体验之后，却“欲说还休”，用“却道天凉好个秋”这样一句闲淡的话来结束全篇。是不是更耐人寻味？

表面看来，“却道天凉好个秋”与全篇所说的“愁”风马牛不相及，似乎顾左右而言他。的确他最后所说的不是“愁”，而是“秋”，这是不是旨在提示更广阔的视野、更曲折的情感、更深沉的思想？确切地说，他说的仍然是“愁”，应该说借助“秋”进一步深化了的“愁”。

有趣的是，这两个字恰好成情景对照，愁即心中的、思想情感层面的秋！辛弃疾写下的佳句千古传诵，这说明了什么？恰恰表明了人类语言的局限性，即便是对人类具有普遍意义的生活经验也是如此。

语言的第二个特点就是它的魔幻力。实际上，语言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和弊端，但对人类生活世界却是不可或缺的。如果没有语言，万物和自我都将沉沦于黑暗混沌之中。实际上，古往今来的思想世界必须依赖语言才得以确立。甚至可以说，语言足以创造出一个世界（比如说文学艺术的世界、一个精神世界和人文世界等等），这是不是有点儿像“创世纪”的上帝？

现在我来提个问题：怎样才能把一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苹果放入一个矿泉水瓶里，或者把一头大象放入西门子冰箱之中，然后再毫发无伤地取出来？答案很简单，就是语言，也就是当我们说出抑或写下“苹果（或大象）在瓶子（或冰箱）里”的语句时，奇迹就会发生，语言使得现实中不可能实现的事情成为可能。

同样的道理，孙悟空也是由于吴承恩的生花妙笔成为了艺术上的“真实”，而《西游记》文本的广泛传播和被阅读又使得孙猴子成为了文化史甚至社会史中的“真实”，时至今日，有谁还能否认它是一种“社会实在”（social reality）呢？虚实之间的相对、相生的关系如此，语言创造“真实”的魔幻作用亦以此。

另外一个例子就是《射雕英雄传》中黄蓉给洪七公烧的两道菜，我记得很清楚，“好逑汤”和“二十四桥明月夜”。金庸借黄蓉之口讲述了它们的炮制方法，简直就是活色生香，强烈刺激舌尖上的味蕾，甚至可能要比真正的菜肴更好吃。语言的作用是多么奇妙魔幻啊！

可见，人类语言既有固执僵化的一面，同时也有某种魔力，这种魔力像变戏法一样，营造出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精神世界。由于它们往往逸出了现实之外，所以称之为超现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哲学家萨特说，你天天活着，一天加上另外一天，没有韵律也没有缘由，浑浑噩噩的，你觉得这个生活已经不是生活了，你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变得支离破碎，快奄奄一息了，但是你一开始讲述你的生活、讲述你关于生活的真实经验的话，一个故事就产生了。

这个故事会讲得有声有色，活色生香。萨特说我们每个人一开始都是个讲故事的人，他如果用故事的眼光去看他亲历的这些事物的话，那么他就想像他所说的故事那样活下去，有滋有味的活下去。这简直就是庄子的同心之言。

庄子不但要通过寓言讲他的这个故事，而且他自觉地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去讲他的故事。它通过各种各样的寓言故事，建立了色彩缤纷而且纯粹玲珑剔透、金钢不坏的思想-精神世界，并像我们发出邀请，使我们也能够进入那样的一个思想-精神空间。

庄子是最了不起的语言大师，他对语言的运用和驾驭达到了化境。他能够以多元的方式描写人情物态、批驳成见谬说，谈玄说理，淋漓尽致。庄子语言艺术里最不可思议的“卮言”了，因为古往今来的艺术家和哲人都罕见其匹。什么叫“卮言”呢？所谓“卮”就是一个酒器。酒器嘛，我往里面倒酒倒满了之后它就到处流，流是没有什么方向、没有什么规则的，就是这么自然地出来了。

普罗斯特和沈从文都是了不起的作家，普罗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写出了作者的生存与思考的状态，沈从文的《边城》写出了湘西村镇的生活节奏，恰似穿城而过的潺缓水流。这都是很难企及的艺术境界。然而，庄子所说的“卮言”却能够在粉碎日常语言同时释放语言的魔力，可谓古往今来的第一人。比如说：“藐姑射山上的神人”那段话，并没有日常语言的那种条理、那种逻辑性，这是他打破日常语言的尝试，他有意突破逻辑。我现在在讲庄子，试图条分缕析，注意讲述的逻辑，然而庄子反之。另一方面呢，他描写“神人”，提到了“肌肤若冰雪”“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等等，这样的说法又提示出神人不可思议的特点。与一般的说法很不一样。

经过上面的讲解，我们可以稍微领略一点《庄子》语言之特色，即“文字的消遣性与思想的深刻性”。《庄子》既是伟大的文学作品又是深邃的哲学著作，兼具文学和哲学双重价值，“文字的消遣性与思想的深刻性”确乎《庄子》的重要特色。

那么，阅读《庄子》，既要欣赏其流丽美文，也要领略其深刻玄理；倘能如此，真可谓“鱼与熊掌可以兼得”。

这一节就讲到这里，下一期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