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听）左传4：李守奎｜如何不痛苦地读完《左传》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清华大学的李守奎。今天我们来讲一讲如何来读《左传》。

网上流行的话说：不是你读书少，是读的经典少。这话很对，要精读经典！

我曾经说过，任何一个学科，凡是称得上是个学科的，研究论著都非常多，可能汗牛充栋，但称得上是经典的，十部就不算少。如果把这十部书精读了，把握了，你就是这个领域的行家。

《左传》是了解或研究先秦历史、先秦文学、先秦思想等都必须精读的书。

我个人的经验是，精读要从粗读开始。

根据阅读古书的基础能力，把读《左传》分为三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阅读古书能力一般，没有系统学过古代汉语之类的知识，依靠注释才能读懂原文。其实，除了专业工作者，大部分人都是这种情况，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尝试着开始通读《左传》。

刚开始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主要目的是明训诂、通文义，对这部书的内容和形式有初步的了解，培养读古书的感觉和乐趣。

读什么书呢？现在最通行的注本是杨伯峻的四册《春秋左传注》，对于初学者来说我不建议从这里开始，更不建议从十三经的注疏开始？为什么？

首先要强调的是杨伯峻先生的注很好！自古及今，研究《左传》的书很多，杨伯峻的《春秋左传注》不仅集大成，也开新局面，是迄今为止最重要的注本，也是最有影响的学术著作。

我们总说读书、做事，取法乎上才能得其中，为什么不从这里开始？

原因主要有三点：

其一，读古书得先过语言文字关，如果这一关不过，注释里再好的东西对我们也没有太大的意义。我们连句子还没读明白呢，讨论时间、地理、人物的争议，只能让我们坠入十里云雾之中。这就像教师讲课，学生刚入门，甚至还没入门，就开始讲自己的最新研究成果，远不如引导学生从基础做起。

其二，读书需要宏观把握，细节深入。不能一开始就进入细节，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注疏体竖版排印，在正文之下小字加注，把正文隔断。杨伯峻的注释很多是学术探讨，有时注文很长，读完注文，忘了正文。这样，一部大书就很难坚持读完，读完了也只有零零碎碎的一些知识，难以形成完整的认识。

其三，精读是个循序渐进，不断深入的过程。

总的来说，我们阅读古书能力还不是很高的阶段，建议读一些现代简注本。这种通俗本一般都是横排，一段之后注释，后面还有白话翻译。读白文读不懂就看注释，看注释还看不懂就参考翻译。

这种体例的好注本不好找，因为有学问的学者不愿意做，没学问的又做不好。希望研究《左传》的学者能够放下身段，出一部通俗注本，惠及广大读者。

一开始，可以把《左传》当做一部文学作品来读，读出趣味来，后面就可以不引自入了。当今对于古代的优秀文化，不仅需要学者来研究，更需要成为大众的需要。文化需要是需要逐渐培养的。

这个阶段的读《左传》，虽然还领略不到《左传》的精华，但已经能够领略到读书的趣味了。

比如《左传》定公2-3年记载了一位有洁癖又性情暴戾的邾庄公：

邾国是今山东境内的小国，这位国君是这样的：

头一年的末尾：邾莊公與夷射姑飲酒，私出。閽乞肉焉。奪之杖以敲之。

（邾庄公与大臣饮酒，大臣跑出去撒了泡尿。看门的这时候不知什么原因想要吃肉，邾庄公就将手杖夺过，打了一番这个看门的）

第二年開春：三年春二月辛卯，邾子在門臺，臨廷。閽以瓶水沃廷。邾子望見之，怒。閽曰：“夷射姑旋焉。”命執之，弗得，滋怒。自投于牀，廢於爐炭，爛，遂卒。先葬以車五乘，殉五人。莊公卞急而好潔，故及是。

（到了第二年春天，邾庄公站在高处门台上，俯视庭院，就看见看门的在庭院里用瓶水洒水，邾庄公生气了。看门的便说：“去年和你一起饮酒的人在这撒了泡尿。”他更生气了，叫人把那人给抓来，结果没有抓来，于是愤怒了。结果邾庄公自己掉下来，正好掉到了炉炭里，受到严重烧伤而死，还用五个活人给自己殉葬。所以这个邾庄公有洁癖，也是洁癖导致自己亡命。）

这样的故事在《左传》里有很多，我们能了解到古代居然有这样的国君，这样的国君能干什么？这个春秋末期的时代，邾国还以活人随葬。

我们还可以掌握一些知识，例如：

阍是掌门的，大都是腿部有残的人，旋有小便的意义等等。“阍”字是门字框里边一个黄昏的“昏”，字从门，昏亦声。从文字的角度来说，门是表意的，昏是表音的。这样的文字知识如果想多了解，还可以听我讲的《说文解字》。

再者，通过这一轮读下来，对全书体例有清晰的把握：前面讲到定公二年，《左传》是按照春秋体例编排的，春秋是以鲁国的春秋十二公的顺序排列下来的：

隐桓庄闵僖文宣，成襄昭定哀。

这个顺序记住以后，终身受益。所以通过这一轮我们说的粗读，就能得到很多东西。

第二种情况，当我们具备读懂白文的能力，就可以有多种读法了。

其一，把《左传》白文通读几遍，适当看一看杜注，越读越顺，越读越有味道。老一辈学者都会背诵。用心读书，用心理解很重要。不要过早陷入他人的争论，先自己发现问题，和自己争论。

其二，准备一本历史地图集，准备好杨注四本，日读几页，日有所得。

其三，也可以如裘先生所说，直接读《十三经注疏》里的《春秋左传注疏》。中华书局小字缩印本一共是486页，实际上包含了春秋时期的《春秋》、战国时期的《左传》、晋代杜预的《注》、唐代孔颖达的《疏》，清代阮元的《校勘记》。平均每天读一页半，再难读的书也能读完，用不了一年就全部读完了。对《春秋》，对《左传》，对传统学术就有了很深入的了解了。

读书并不难，难的是有恒心有毅力。读书过程中，我个人体会读《左传》这类历史书，需要注意下面几个方面。

第一，搭起时间与空间的坐标，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放在这个坐标中定位。确定不了时与空的事件只能算一个故事，不能用来研究历史。而时间、空间明确的叙事，即使是小说，也可以作为历史参照，即便人物是虚拟的，但历史场景，思想观念是真实的。

第二，上一讲已经强调要理清人物关系。左传涉及的人物很多，三千多人，人物关系很复杂。有时候人物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历史的进程。所以古人通过各种手段构建各种关系，利用婚姻建立国与国，家与家之间的友好关系，利用盟会建立明确各诸侯国之间的等级关系。个人的行为、言谈举止都受这些关系制约。古人读《左传》，会列出世系表。

第三，任何一个事件都有前因和后果。了解历史事件、人物关系、历史进程。不能孤立地看一个事件，那样的理解会过分肤浅。清代学者高士其的《左传纪事本末》可以参考。

比如，春秋晚期吴人入郢是中国历史的大事件，左传里有详细的记载，《史记》里又演绎出伍子胥鞭尸的故事。这个大事件因为什么发生，为什么会发生，产生的后果是什么？

吴国因为什么而崛起？楚国又因为什么而衰弱？吴人入郢的影响是什么？

按照《左传》的思路，和两个女人有关。

第一个是夏姬。原因得追溯到楚庄王平定陈国内乱，楚国公卿与大夫们争夺一个女人开始，这个女人就是夏姬。这个无辜的女人，引发了历史格局的改变，这其中的故事就很曲折了，就不去展开说了。影响是主战场由南北变成了东西。

以往我们战场一直是南北交战，南楚北晋。两方带着各自的盟国彼此交战，可就因为这个女人，在楚国受过不公平待遇，还想得到这个女人而不得的巫臣，跑到了晋国，又从晋国跑到吴国，帮助吴国使其崛起，并成为楚国的劲敌，开创了东方与西方的战线。

第二个女人是楚平王夫人赢氏。她本来是给太子娶的妻子，楚平王听取费无极的谗言，夺太子之妻。另一个大臣伍奢说不能这么做。结果楚平王杀了伍奢和他儿子伍尙，逼走了伍员，还有伍之鸡。这就导致了后面的伍子胥复仇。不仅有入郢之乱，后边还有太子的儿子公孙朝——白公之乱。

《左传》很注意梳理这种历史的前后联系，至于这种理解对不对是另外一个问题。

第四，任何历史记载都是作者的有意选择，都是作者思想的表达。

《左传》250年发生的事情多了，为什么只选择了这些事情记载，一方面受到作者所见史料的限制，受历史进程的客观制约，另一方面则是作者表达思想的需要。

例如吴人入郢，《左传》认为楚平王乱伦是直接原因，新出土的《系年》对此事却一字不提，而是把原因追溯到楚庄王时期的战争、掠夺、分赃不均。这就是不同作者通过不同的史料剪裁表述不同的观点。谁都对，可能谁都不对。我们要学会自己判断。

第五，读《左传》等先秦文献，要注意充分利用出土文献材料。说《左传》详细，是和其他文献相比，左传还不到18万字，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就是一本小书，怎么可能把250年的历史记录清楚。鸦片战争以来不到200年，我们就有近代史、现代史、当代史，多少材料，多少问题。对于先秦来说，新材料就得仰仗地下出土了。近年不断有惊人发现。清华简的《系年》，安大简的《楚史》等等。

第六，不要受《左传》中消极东西的影响，比如算卦和预言。对《左传》中一些神神秘秘的记载要有正确的认识.

《左传》中有很多占卜，很多预言，大部分都能应验。我们与其把它们当作神秘的预言，还不如把它们理解为作者对历史的认识，认为这么做必然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第三种情况，经过粗读与精度，进入研究阶段

研究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是利用《左传》进行其他研究。例如研究古文字、整理出土文献，都必须熟读古书，熟读《左传》。我们每个精读《左传》的人都会在研究中受益。

第二类是专门研究《左传》。这就不仅需要熟悉元典，还要熟悉现在的研究成果，熟悉古代的重要研究成果。当年顾栋高几乎用了一辈子的时间精研左传，完成了《春秋大事表》，这就是很专精的学问了。我对这个阶段没有发言权。

把今天讲的归纳一下：怎么读《左传》?

先找一个能让自己读完的本子粗读，领略其美好，培养读古书的感觉。第二，多读白文，用自己的头脑去理解每一件事在历史中的位置。另外，我们读书要读出乐趣来。

精读了《左传》，作研究者来说有直接的、多方面的用途。对于爱好者来说，我们可以称之为无用之用。

《左传》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