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4：戴建业｜什么样的风格担得起“诗史”二字

喜马拉雅的朋友，我是华中师范大学戴建业，上三讲讲了杜甫的生活道路、积极性格的形成，讲了杜甫的思想信仰以及价值观和社会关怀，讲了杜甫的精神结构。我们这一讲要讲杜甫诗歌的主导风格。顺便我也跟大家讲一讲，杜甫诗歌的那种“诗史”的特征。

我们现在把杜甫的诗歌“杜诗”称为“诗史”，那个“诗史”就是孟棨的《本事诗》中间。他说

“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之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

后来就成了“杜诗”的盖棺定论。

到底什么是“杜诗”？“诗史”的特征在哪些地方呢？

我们往往理解的有些偏差，把杜甫的诗歌的“诗史”理解成用韵文写成的历史，其实不是这样，杜甫的诗歌他主要都是抒情诗。他除了三吏三别，这少部分叙事诗以外，即使是三吏三别，也是抒情兼叙事的诗歌，它完全的叙事诗歌是很少的。那么他的抒情诗怎样产生了“诗史”的特征呢，就是杜甫把他个人的命运和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民族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当他抒发自己个人情感的时候，他反映了全民族的心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精神和历史的走向，这才是他“史诗”的本质。

怎样表现那个时代的时代精神呢？我们从一些简单的事，哪怕是写个很小的题材的诗歌，你也可以看到他“史诗”的特征。比如说我和大家讲两首简单的诗，年轻的时候他写了一首诗叫《房兵曹胡马》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那是年轻的时候写的，那个时候国家强盛，而他也是意气风发，一往无前，“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强悍有力，他反应了那个时代蓬勃向上的氛围和他那个“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目空一切的气概相映生辉。那么到老了，国家动乱他人也老了，你看他写的诗歌写马《病马》：

乘尔亦已久，天寒关塞深。

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

毛骨岂殊众，驯良犹至今。

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

“乘尔亦已久”，他说马啊我现在乘坐你很长时间了；“天寒关塞深”现在又冷，山又高；“尘中老尽力”，你在这个人世你真是尽力了，你已经老了，非常可怜。“岁晚病伤心”不仅老了而且有病了，我为你感到非常难过，我们这里可以看到它的仁爱不仅是人，而且也计入动物。

那么可以看到时代病了，他的马也病了；时代强盛，他的马万里可横行，时代衰败他的马“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他的感情和时代的感情和全民的感情息息相通，他抒发自己的感情的时候，哪怕是个很小的题材，往往能够反映那个时代的影子。

今天我主要跟大家讲一下杜甫诗歌的主导风格。大家都知道杜甫诗歌，什么是它的主导风格？他在《进雕赋表》中间，他说他那个《雕赋表》沉郁顿挫，随时敏捷。他本来是说他的赋的，但是后来人们马上发现沉郁顿挫，刚好用它来评他的诗风更加的准确，后来就成了沉郁顿挫，成为杜甫诗歌主导风格的一个定论、定品。

那什么是沉郁顿挫呢？前人有很多很多讲沉郁顿挫，比如说吴瞻泰《杜诗提要》中说到“沉郁者，意也；顿挫者，法也”，也就是说沉郁是他的诗情，顿挫是他的诗法，就是技巧。我再一个个地讲什么是沉郁，什么是顿挫。

“沉”指他的感情深沉高远，“郁”是指他诗情感情愤懑抑郁；顿挫，就好比书法中间毛笔运笔的时候的顿笔和转笔。毛笔在写字的时候把笔锋落到纸上，轻轻地停一下叫“顿”，顿好笔锋而又转折就叫“挫”。前面我说了“沉郁”是指诗歌感情而言的，“顿挫”是指诗歌技巧而言的。

清朝的方东树他说“顿挫者,句断”，什么叫“句断”呢，就是在诗歌的上下句之间他突然的中断、顿断它就叫“顿”，“顿断”以后突然的转折就叫“挫”。我现在用现代的语言来讲一下，什么叫“顿挫”。

沉郁顿挫是指他的诗歌感情呈现出悲剧性的色彩，感情深沉、抑郁、凝重。与这种感情相适应的表现方式，不是飞流直泻而是回旋婉转、波澜起伏。什么叫“句断”，你看看明清人评点“杜诗”的时候，它往往在前两句和后两句中间说“断，就断裂”，马上后面又接着“断，再断，再断”，就是不断的顿，转，顿，转。这点朋友你一定要细读去体会。句句不断地转，不断的断。这个特点在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第一段表现的特别明显。第一段他这样说：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

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

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沉饮聊自适，放歌颇愁绝。

清朝人说这这一段是句句“转”，我们看看他是怎样“转”，“转”就是顿，就是断。“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他自己称为“杜陵野客”或者“杜陵布衣”，他说越老人变得越犟，越拙。“许身一何愚”他说我对自己的期许是多么愚蠢。“窃比稷与契” 稷是周朝的祖先，教导人们种谷物，契是商朝的大臣，所以他自比自己的志气非常的高远，那么这么高大的理想居然“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最后大而无当。

《新唐书》就说杜甫好发大言，大而不切，说他总是不切实际，那么他说“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最后大而无当，什么都干不成，那么干不成就应该放弃呗，他说不，“白首甘契阔”我一直要干到底，他明明知道自己拙，而且知道自己愚，他仍然还说要干到底，他说“盖棺事则已”除了我死了，“此志常觊豁”如果没有死我就一直要追求下去！ 为什么呢？他说“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一想到天下的百姓这么苦，他肝肠寸断。为此“取笑同学翁”他说很多同学取笑我，取笑我我就放弃了呗，这个同学不是我们今天同校读书的人，他是指同辈人。他说不！人家越取笑，我“浩歌弥激烈”我更加的坚定、更加的激烈。

“取笑同学翁”正常情况下是应该放弃，他突然一转“浩歌弥激烈”，他说“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他说我不是说不想隐居，不想去潇洒送日月，但是他说“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又一转，他说遇上了这么个伟大的时代，遇上了这么好的皇帝，我不忍心马上就跟他分别。

好，人家马上就问，难道皇上就缺你这个宝贝？他说“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当今那种有才华的人多的是，国家建设也用不着我，那用不着你就走呗，他马上又来一句，他说“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他不，我不滚。他说我爱皇上，我爱国家，就像向日葵倾向太阳一样是出自天性，任何人都改变不了，我们在这就可以看到他不断的转，不断地转，他不断的顿断。

我们再讲一首他的代表作就是他的七言律诗《登高》，我在这里顺便和大家讲，李白体裁上写的最好的就是七言古诗、七言绝句和五古五律。而杜甫写的最好的就是七言律诗、五言律诗、七古五古。那么我们今天讲他一首《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胡应麟在《诗薮》中间把这首诗评价得非常之高，而且非常之神秘。他说这首诗

“沉深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通章句法字法。前无昔人，后无来学。”

认为它不仅仅是杜甫的七言律的第一，而且它应该是唐人的七言律第一。杨伦在《杜诗镜铨》中间也说“高浑一气,古今独步”。

我们看看这首诗，这是他晚年在夔州写的。我们来和大家一起念一念，讲一讲。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我和大家讲“风急”，这两个字很重要，因为夔州三峡这一代，如果没有疾风，往往就有云彩，由于风急，把云彩都吹散了，所以有了天高，由于风急把山下的猴子那种哀怨的叫声吹遍了三峡，到处都响彻了这种非常哀怨的叫声。“风急天高猿啸哀”由于把云彩吹散了所以说看的特别清楚，“渚清沙白鸟飞回”飞回是什么意思呢？就是鸟儿在空中盘旋，它和风急有关，就是鸟不断向前飞，如果风急很急的时候，它迎风吹吹得很累，那么鸟很累的时候，它就退回来打了个转转，打个转转，又向前面飞又很累，飞得很累的时候，它又回来打个转转，那就是要不断的盘旋。

鸟儿不像人，因为风这个东西它平时飞得很轻松，这次飞得很累，但是也看不到什么东西。风是没有形状的，那么鸟儿又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个原因，它毕竟还是没有智慧对吧？所以它朝前面飞飞得很累，它就退回来了，我估计鸟儿它就想今天真是不信这个邪了，怎么这么难飞。如果冬天的苍蝇“嘣—”撞到那个窗户上去，没有飞出去，等一下他又撞到了玻璃上“嘣—”又撞下还是没有飞出去。为什么？我估计那个鸟和那个苍蝇都说今天是见鬼了，鸟儿是一点的阻力没有怎么这么难飞呢，那个苍蝇是外面看的清清楚楚怎么飞不出去呢，它那个“飞回”呀就是不断的盘旋。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草枯了叫“夭”，木枯了叫“落”。“落木”就是落叶，这和风急也有关，“无边落木萧萧下”，在秋天里这种疾风中间所有的树叶就不断的飘落，纷纷地飘坠，由于长江三峡的水本来就很急，那风一急了以后水就更急了，“不尽长江滚滚来”。

前面四句写它的登高之所见，后四句写登高的所思所感。“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十四个字大家不要小看，它代表了很多意思。南宋洪迈说大概有七八层意思，到底有多少意思？我和大家一起分析。

“万里悲秋常作客”离家万里本来够痛苦了，现在痛苦又遇上了秋天，又遇上了悲秋的这个鬼季节，所以痛苦上面加痛苦。那离家万里，又没有自己的家，又没有生活来源，就常常依人作客靠别人吃饭，那就痛苦的上面又加痛苦又加痛苦。那不是一次作客是常作客，那就痛苦的痛苦的痛苦的痛苦。所以这七个字他写了四层意思，大家看懂了没有？所以他诗歌的那种虽然字数很少，但是他的情感的容量很大，因为它容量特别大，所以他诗歌就特别凝重。

“百年多病独登台”也是这样，“百年”就是指人的一生，他说人的一生够难熬的了，现在又遇上多病，多病又登台，那就更难熬了，更难熬又孤独又是独登台，大家看得到，他写得非常得沉郁，非常的痛苦。

“艰难苦恨繁霜鬓”已经人生又艰难又苦恨，又是垂垂老矣，而这个时候正要安慰的时候，又“潦倒新停浊酒杯”，“潦倒”在这里是面容憔悴，由于他秋天多病，现在不仅痛苦连安慰自己的办法都没有，连喝酒的办法都没有。因为杜甫他也痛苦的经常喝酒，如果心情不好他说“宽心应是酒”，我们要宽心自己就要喝酒；“遣兴莫过诗”要是想表达自己的诗兴，那就最好是写诗了。

我再把这句来总结一下，这是他的七言律的典范。他把汉语的形式运用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这只是语言的密度很高，诗歌的容量很大，所以它显得特别的凝重。这首诗结构非常紧凑，古人叫针脚绵密。前面四句由风急转化而来，五六句， “长江滚滚来而来”，把前四句后四句紧紧连在一起。“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又是非常的艰难痛苦，所以七八句紧承五六句而来，艰难苦恨。这只是在结构上又非常紧凑，古人叫针脚绵密。这首诗的感情沉郁、苦涩、凝重。

杜甫的诗歌，清朝人说读杜诗百首以前难入，读杜诗少了你很难读进去，所以我们要多读杜诗，要多背杜诗。杜甫的诗歌有个比较好的选本，就是萧涤非的《杜甫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我觉得是一本很好的书。

杜甫，我们和大家一共讲了四讲，我们再重新回忆一下，就是杜甫的人生道路及其性格的形成，杜甫的思想信仰与社会关怀，杜甫的精神结构，杜甫诗歌的主导风格及其史诗特征。

朋友，杜甫我们就聊到这里。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