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成都09

那年成都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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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教授的培训班结束后的一个星期,我突然接到他捎来的口信,要我到她家去一趟,有重要的事告诉我。我诧异万分,思前想后也猜不出是什么。晓莉在一旁弄插花,见我迷惑的样子就催促道,想什么想,还不赶紧去,反正不是坏事嘛。

我骑上车风风火火地走了。

成都的春天永远是灰蒙蒙的,很少有艳阳高照的日子,但今天却不同,从一幢幢茶色玻璃镶嵌的大楼墙面反射的阳光,一路上耀眼得晃人。我眯者双眼迎着阵阵凉风沿街而行,从行行色色的商厦、银行、写字楼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们,无不带有下午时光里特有的慵懒和漫不经心。而我的心情颇好,说不出为什么兴致很高,怀着另一种眼光重新打量着这座城市浮泛的表面,一种繁华而满足的感觉油然而生。

苏教授坐在背阴的客厅里独自饮茶看书。我推门而进的时候他只是微微回过头,两束永远闪着智慧的目光从老花镜的上方越过来,在我的脸上停留几秒钟就移开了。他料定我此时会赶过来。

“坐。”他指着对面的沙发对我说,同时放下手中的读物。我看见那是一部大部头,砖头一样厚重,应该是辞典什么的。我不便打听。苏教授一向不喜欢别人探听他最近读些什么,写些什么。他认为写作完全是私人性的,任何未经许可的暴露都是对作者的亵渎。

“教授您好。”我照例向他问好。

“最近有什么作品呀?”他把眼镜从鼻梁上取下来。

“写了一部中篇,一组诗歌。”我如实汇报。

“喔。”他点点头,“有没有新意?不能总是老调子。”

“是的。我——忘带了,真应该请您老改一改。”

他摆摆手。“不用了。你们总不能让我一辈子给你们改文章。要靠自己。”

停了一会他又接着说,“我今天让你来,是有件事跟你商量。”

说着他起身走进书房,一分钟之后,他手里拿着一封信出来了。

“鲁迅文学院的一位老师,也是我早期的学生,在信里说今年鲁院开设的作家班招生可达三十人,学期三年,让我给推荐一个。我想了想,认为你比较合适。”

我心里一喜。

“这在全国都是紧俏的。据说报名的人很多,条件限制比较严,很难得的。”

“我认为你比其他人有才气和灵气,这是一个作家保持旺盛生命力的条件之一。但你目前缺乏大气和底气,你到大学里去弥补弥补。明白吗?”

我点点头,仔细地听着。

“鲁院善于培养有名气的作家,但你去不是为了出名,是去打根基,扎实的根基。一个真正的作家不仅仅只会写一些风花雪月的故事。涵盖跨越时空的力作永远涉及到历史性、民族性、社会性的问题。你要成为一个大气的作家,首先就得去接受专业化的训练,然后,投身于社会实践,去吃苦、磨练,让痛苦和挣扎在自己的身上发生。”

他越说越投入。我感到他又在给我上课了。那是一个老知识分子对晚辈成长的苦口婆心。

他突然发现自己扯远了,这才止住话头,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

“你看我,说了半天忘了问你是不是愿意去。”

“愿意。我很早就这样想过,只是没有机会。我感谢苏教授您给我这个机会。我会好好把 握。”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多年的梦想就要实现了。

“好。你回去之后,挑选几篇佳作,复印之后给我带来。鲁院方面还要阅稿的。此外,进校前还有一次考试,你准备一下。”老人的心非常细致,这样激动之后也没忘掉关键的细节。他又拿出几本书递给我,叮嘱我好好复习。

我又坐了一会就回去了。隔天,我精心挑选了五篇自以为得意的作品,谁知苏教授看后只留下三篇,并顺便作了一番评判,老教授的一丝不苟由此可见一斑。

当我把这个兴奋的消息告诉晓莉的时候,她起初也欣喜若狂,过了一会却神色黯伤。我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很好啊。”她呆在厨房里正准备炒菜。

“你不高兴了。”我一针见血地说。

“谁说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她在灶前走来走去,拿这样取那样的,弄得我无法看清她的脸。我悻悻地出去了,和济济斜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晚餐的时候我偷偷地观察她。她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依然谈笑风生的,象往常一样。我又放心了。

我的写作暂时停止,改成考试之前的复习准备。这几本书我以前是看过的,不过只是粗略地浏览而已。现在只得重新开始,边看边记。

晓莉对我的复习投以极大的热情,生怕我考不上,经常提醒我哪儿是不是忘了,还主动翻阅这些参考书,好象这样能帮上忙似的。我一再地解释,考试只是检阅而已,不是淘汰赛,我不会被打道回府的。她的回答干脆率直,即使这样也要注意,考差了多没面子。

我很快收到了鲁迅文学院的回执,我被录用了,九月三日开学。

整个炎热的夏天我都沉浸在这份喜悦之中,时时盘算着临行日子的到来。我并不知道,默默为我收拾行装的晓莉早已躲在一旁黯自神伤。

终于有一天,临近出发不到一个星期了。那天晚上,我被一阵细微的抽泣声所惊醒。我翻身从床上爬起来,看见晓莉坐在月光里,瘦削的肩膀不停地抽动。我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就挪过去坐在她身边。谁知她察觉我醒来就抹抹眼角,不作声了。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一味地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我好好的。”她回过头强装笑颜。

“你哭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真是没什么,只是——”她迟疑了一下,“只是有点想家了。”

我把她的脑袋扳过来向着我,目光逼视着她的眼睛。

“你在撒谎,我看出来了。”

她垂下眉,缄默不语。

我回忆起近段时间她的表现,确信没有什么异常,但还是坚信她有话瞒着我。

“晓莉,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你知道我的性格,你不说我会着急的。”

她的眼泪又簌簌地掉下来。我一把将她揽在怀里,轻轻地吻她的脸颊。

“告诉我好吗?”我重新把她推开,两只手扶住她的双肩,急切地摇动着。

“你要离开了,对吗?”她终于哀怨地说。

我点点头。突然,我明白了。我太粗心大意了。她是舍不得我走才这样的,我竟然连这点常识都未察觉到。

“晓莉,这是暂时的,我会回来的。”我给她解释。

她立刻用手封住了我的嘴。“我知道,这一切我都明白。”

“你难道不相信我……”

“别说了,没事的。我会支持你,你放心去学习。”她微笑着望着我。

看着眼前这位善解人意的女人,我心中升起的只是一阵阵的歉疚和感激。我欠她的太多太多了。我发誓将来一定好好回报,和她厮守一辈子。

我凑上前,用舌头封住了她的嘴。我们相拥在一起。在月朗星稀的夏天的深夜,伴着打开的落地窗不时飘来的微风和远处酒吧的轻音乐,两颗相依相偎的心随肉体的颤动而激越、跳动不已。

我永远都能记住那一天——八月三十日。我手里捏着晓莉为我订的机票,拎着她为我收拾妥当的皮箱。那里面有她的大部分积蓄——五万块钱的存折。我们慢慢地走进候机室。晓莉牵着济济为我送行。那一天天气不太好,持续了一天一夜的蒙蒙细雨依然不倦地飘散在空中。我们收起月白伞走进大厅。大厅里人不多,来来回回有服务员从我们面前走过。我们相对无语,连济济的脸色都显得凝重。

“你会回来吗。”小家伙满脸依依不舍之情。

面对她提过无数次的这个问题,我仍然肯定地点点头。

“是的。”

“要多久呢?”

“很快,我很快会回来看你的。”

“你说话要算数。”她仰起小脑袋。

我笑了。“来,我们拉勾,答应对方一件事。”

“我答应回来看你们。而你呢,要帮我照顾好妈妈。我们都不能违反协议,怎么样?”

“行,我通过。”小家伙高兴地与我拉了勾。

该登机了。我站起身,握着晓莉的手。她始终没有抬起头,只是一味地沉默。

“别伤心,我假期就回来。”

“噢。”她说,“去吧。”

我还是不忍心,就任性地说,“你再不抬头看看我,我就不走了。”

她终于抬起头,竭力装出高兴的样子。

“这就对了。”我拍拍她的脸蛋,调皮地指着自己的腮帮说,“亲一下。”

她佯装生气,却偷偷地左右瞧瞧,飞快地吻了一下我的脸。济济傻呼呼地笑了。

“再见。”我登上电梯,向她们挥手。

我离开了成都。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祖国的首都,好奇心持续了好几天。当我终于静下心来面对学业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依然沉浸在对晓莉无边的惦念和牵挂之中。这是一种没法驱赶的情愫,在我每天紧张忙碌的学习结束之后,始终萦绕在脑际。

第一个周末来到了。我没事可干,打算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我打开皮箱,翻拣着晓莉为我收拾的衣物。就在这时,我意外地发现了箱底有一封信。我拿起来,掂在手里沉甸甸的,信封上有“余来 亲启”的字样。我诧异万分,撕开封口读起来。

 

余来:

你好!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你身边了,而且这一次是永远的。请原谅我,我没有勇气当面交给你,我怕你难过、伤心。我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我的动摇。我已经真正决定了。

我无法用几句话来形容我们相处的日子是多么的美好难忘。我不擅长说这些。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去回忆,带着几分甜蜜和满足。你知道,女人都是喜欢回忆的。

坦率地说,第一次回忆你的时候,你并未在我的脑海里留下几多印象。就在那个简陋的铁皮屋子里,你坐在一排排书籍杂志的后面,上午的时光静静地从你脸上划过,你平静、单纯,目光里闪烁着所有少年的稚嫩。我绝对没有想到,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会跟眼前这个大男孩有着太多的关联。

在后来越来越多的接触中,我才知道当初的看法是极端片面的。你有着很多少年已经不再具有的真诚和坦率。那段时间正是我无所事事的日子。能有你的陪伴,我感到充实和满足。我承认那时候非常喜欢你。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姐弟情。你社会阅历浅陋,但并不妨碍你对生活的乐观的认识。我开始重新审视你,这个早熟的沉稳的男孩。

就在这时,我逐渐意识到你将来是有所作为的人。你当初的生活只是通往成功路途上的一段插曲而已。你必须去吃苦,去等待并创造机会。你未来的生活绝不是坐在书亭里打发时光。与此同时,我对你的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知道,爱情在心中悄悄滋生了。老实告诉你吧,当初我是怎样竭力打消这一念头。我反复告诫自己,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千万不要这样做。我曾经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女人,不能这样去对待你。

然而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我懊悔、歉疚、不安和羞愧。我生怕给你带来什么坏结果,影响了你的成长,但是,那个圣诞之夜给我的记忆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痕迹,那一个激动人心的夜晚,至今想起来还压抑不住心潮起伏。

你曾经对我说,是我促使你走向成熟。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正确。看着你一天天蜕掉少年的稚气和莽撞,变得越来越焕发男人的气质和魅力,我心中的喜悦是未曾有过的。现在事实已经证明,我当初的想法是正确的,你正在逐步实现儿时的梦想,正在一天天迈向更大的成功

我曾经有过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你的想法。你知道,在中国这样的社会里,一个女人要独立支撑一片天空是何等的艰难。我没有那种气魄和毅力。我只有强大的依附性。当然,这种托付给你的想法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自从离开赵志远,和你天天相守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暗暗决定一个人生活了。不过,前提是你必须尽快地获得机会,去做你自己喜欢的事。时间不等人啊,有时候我比你还焦急。

我知道你非常爱我。我也是这样。然而世间并非所有的有情人最终都能成为眷属。这是一种宿命。尤其对于女人。我明白当你离开成都的时候就是我们缘分已尽的时候。我从前是不相信这些的,现在不同了,不知为什么。我常常觉得我的命运就是这样注定了的。

你是我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相信也是最后一个。我会到另外的地方去过一种淡泊如水的生活,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对济济的培养上。你不用来找我。我老了,不再是当初负气离家出走、在北京一只拳头闯天下的女人了。我也没有那份拼搏的劲头了。我也许只能呆在家中,做一些烧饭洗衣、带孩子,一个女人真正该做的事情。当我有这种心态的时候就表明——我的确老了。

因此,我不能象一个年轻的妻子那样跟你生活一辈子,就象我第一次跟你所说的那样,我们是不同时代的人,有着不同的生活观念。这些注定了我们短暂的相聚。我希望你能够理解,不要责怪我。

同样,我完全相信你会找到一位好太太,年轻、漂亮、善解人意,是那种深度而不失感性的女人。这才是你的归宿。

我想,我心中的一切都一吐为快了。只是有一种担忧,你千万不要认为我欺骗了你。我没有。我之所以现在才告诉你,是因为一直没有适当的机会。每次欲言又止的时候,看见你要么沉湎于书斋,要么一脸爱意的望着我,我实在不忍心,无从启齿。就这样一直拖到现在。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没法使自己不爱你。

好啦,一切都结束了。

顺便带走了你的第一首情诗《深秋的十四行》。

祝一生平安!

晓莉

 

我头晕目眩,再也无法控制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带来的震颤。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乘坐第二天上午的早班飞机赶往成都。然而,一切如她信中所说,熟悉的草坪和房间空空荡荡,物是人非。

我手里捏着那封信,站在暖暖的九月的时光里,眼中一片空落和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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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君拂_qy

    听到这里才放了心,没有结局才是他们两个最好的结局。强行在一起以后会伤的更痛。

  • 听友76479220

    谢谢主播的陪伴!

  • 听友75166812

    看远,看透,看淡

  • 听友62867299

    特别赞的感觉

  • 听友59676983

    抢沙发

  • 听友75072645

    第一次听你的节目,不错喔!

  • 听友67860137

    有同感

  • 听友64607819

    好听,亲切,自然,不愧是专业的。好棒~!

  • 听友75982467

    声线好听!

  • 听友76244338

    谢谢。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