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爱,我们什么都不会-爱的市场调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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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点以后的麦记像是城市站台。小圆桌上坐着难舍难分的情侣分享一杯可乐,长沙发里蜷缩着无处可去的流浪汉,面前摆着一盘吃得七零八落的薯条,算是过夜的房费。满身香水盖过炸鸡味道的时髦女郎,靠在点餐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等餐,随便吃点什么,之后涌入夜场。

当然,也有像何生这样,加班到深夜,顶着黑眼圈,饥肠辘辘的白领,独占一条靠窗的长桌,把公文包竖在旁边,目光呆滞地啃一只汉堡。隔着一道玻璃,就是一整幅夜晚,空旷的街道,行色匆匆的路人,和缓缓开过的洒水车,嘀嘟嘀嘟过后,整条街都泛着光,变得像一条僵硬的河。他看着玻璃上反射的自己,这样虚弱的存在感恰如其分,放置在窗外的背景中,又显得格外孤独,所以他的耳朵上挂着耳机线,其实根本没有一首歌在播。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是会来这家麦记,坐这个位置,点这个套餐,吃这款辣得有些过分的汉堡,就像提前编排好似的。尽管C小姐已经不会再拎着黄色雨伞出现在这里,甩甩头发上的水,皱着眉头跟他抱怨,欸,你知不知道下雨天车很难打啊。

C小姐的常用语气助词是“欸”。“欸,你家洗发水没有啦。”“欸,这件衣服穿起来会不会显得老气?”“欸,这款汉堡好辣啊。”何生常常嘲笑她,说这是好多年前在文艺女青年圈流行起来的语气词,现在听起来过时又做作。C小姐用雨伞尖狠狠戳他的皮鞋,是啊,老娘当年也走过弯路,现在改不过来了欸。何生看着她不服气的样子,一把抽过雨伞,趁着她身体前倾偷吻她的头发,潮湿的触感留在嘴唇上,和不小心碰到可乐里的冰块一样。C小姐笑着推开他,欸,你不要耍流氓。

虽然何生不愿承认,但他喜欢这个语气助词,像他说的那样,这是早几年走过弯路的文艺女青年特征。可是有的时候大家就是喜欢老旧的东西,彰显自己没有长大。

她和现在所有坐在他办公桌周围的女孩不一样,她们学得老谋深算,对自己控制得当,细微到笑容的弧度和每一句话的音调。C小姐不一样,活过了少女的年纪,却还是放任自流着,用黄色的长柄雨伞,穿一双脏的小白鞋,背着双肩包,走起路来颠儿颠儿的,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喜欢猛然回头说出对世界的新发现,像是一个已经过期却不愿意老去的少女。

第一次见到C小姐就是这个位置。麦记正要推出一款新餐,围了一圈晚上没回家在这儿坐着的人,流浪汉撞到了福袋,每人发一个汉堡和一支铅笔,让大家根据自己的口感填写表格。

C小姐当时正坐在何生旁边。原本,他作为一个深知如何诱惑消费者和拿消费者做小白鼠的marketing是坚决不参加这种活动的,但是当时C小姐顺势把第一个汉堡递给了他,可能是那天的会议太多,到了这个时间已经懒得说话,又或者别的,他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何生刚咬下第一口汉堡,听到C小姐在一边啜泣,吓了一跳,忍不住转脸看她。C小姐的五官都皱到了一起,用手扇着舌头,眼泪已经滑到下巴,“欸,我要投诉他们!吃之前为什么没人告诉我这款汉堡这么辣!”何生心想,笨蛋,就是骗你测试这款汉堡辣不辣的啊。精彩的是,她一把抓过何生面前的可乐,打开盖子喝了个底干。这下他彻底愣住了。C小姐用手背蹭掉脸上的眼泪,郑重其事地跟何生说,我要投诉他们,完全忽略了喝掉他可乐的事。

很多时候,何生都想问问C小姐,如何顺其自然做出那些惊人的举动,并且,也让对方认了栽。比如说,伤害他。

有一次两个人为看哪部电影争辩,何生说,那两部一起看,C小姐很生气,说你怎么能这样没有原则,竟然甩手走人,走到路口等红灯,她伸出手去,对着旁边的大叔喊了句,给我根烟。正在点火的大叔一愣,什么都没说,乖乖把烟掏出来,给她点上。何生站在她身后看到这么荒唐的一幕,绷不住,笑出来。C小姐回头还是一脸怒火,你笑屁啊,我是不会妥协的。他笑得更厉害了,他很少看见,如此直接的指挥。

他在一家人尽皆知的家化品牌上班,因为工作关系,何生的职业病深入骨髓,他认为世界上大多数人和电影《麻将》里讲的一样,“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们就等着别人来告诉他们,所以,只要你用很诚恳的态度告诉他们,他想要什么就对了。”

华丽生动的广告,令人落泪的宣传语,不过是包装完美的指挥。指挥着你花一百倍的价钱买一堆化学试剂的混合,涂在脸上也相信了自己“焕然新生,再现十八岁的容颜”。放屁。

C小姐说,这样的想法太黑暗了。何生随手拿起超市货架上两瓶价格有天壤之别的洗发水递给C小姐,不信你看,配料都是一样的,只是写的顺序不同。C小姐把他挡在面前的手推开,挑了自己常用的樱桃味洗发水扔进购物车里。她对何生说,这不是指挥,这是勾引,上钩的人喜欢勾引带来的感觉,渐渐变成习惯,习惯之后,戒掉就难了,指挥很粗暴,但是勾引让人快乐。她拍拍何生的肩,所以,你做的工作还是很伟大的,勾引专家。他当时什么也没听进去,只觉得C小姐回头看他故作神秘一笑的样子,很好看。

在没认识C小姐之前,何生认为自己的人生已经彻底陷入了一条万劫不复的无聊轨迹。名校毕业,风调雨顺入了大公司,跳了一次槽,还是大公司,职务有上升,工作了六年,薪水虽然不够添置房产但足以维持平日的兴趣爱好,一年两次出游,交过女朋友的数量一个手指算得清楚,没能结婚,也是因为谈到最后变得不咸不淡。可是C小姐出现之后,一切变得不一样了。她在这段关系里,拿捏得当,不会每天联系,但是一周总会见上两三次,吃饭看电影或者鱼水之欢。有时她带他去些新奇有趣的地方,他们去过一家咖啡厅看兔子,整个咖啡厅都是跳来跳去的兔子,而C小姐关注的点是,想知道他们是如何控制兔子不会跳到客人桌上拉屎的。

他们类似于交往中的男女,却从未明确过两人的关系,他带她去朋友聚会,她能照顾好每个朋友的感受,大家都很喜欢她。何生却没见过C小姐的任何一个朋友。他倒是喜欢这种感觉,他拥有的都太正常了,他们分享着一个秘密的世界,他在这个世界里可以扮演另外一个何生,和三次元的何生完全不同,他成了被控制的那一个。

他咬碎冰块,眼前出现的画面是他们一起缩在沙发上用两把铁勺分吃半个西瓜,她眼睛盯着电视把冷冰冰的铁勺伸进他的嘴里。C小姐突然问起,你准备就这么晃着?何生漫不经心,没理解她什么意思,轻轻抱住C小姐轻轻晃了两下。C小姐扑哧笑出来,转身睁大眼睛看着他,我是问你,什么时候打算结婚,还是没有这种打算?何生以为她在暗示些什么,心脏不自觉跳得快起来,脸刷一下红了。他刚想开口,C小姐立马说了接下来一句,欸,你也老大不小了,说这种事还脸红?是不是可以尝试一下相亲了。说着她低头挖了一块西瓜送到他嘴边,像在聊一个别人的故事。

何生表面温吞,骨子里却是大男子主义,不愿意先低声下气地询问或者说明些什么,又有点自鸣得意的小聪明,不想中人诡计,所以他很少生气。但是那一天,他还是忍不住发了脾气,一把打掉C小姐手里的勺子,你到底当我是什么?何生靠近C小姐,一字一句问她。她有点吓到,能看到她嘴角轻轻颤着。

爱上我了?C小姐憋了半天,只说出这句话。

一瞬间,何生大脑空白,无缘无故的,感觉输掉了什么。何生一把把沙发缝里藏着的戒指盒抽出来,扔在她身上,说了句随便你。之后夺门而出。

何生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绕了一下午,回来时C小姐坐在公寓门口的楼梯上等他,手里玩弄着戒指,反倒是何生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幼稚忏悔了。恼羞成怒的是自己,其实,她自始至终都没变过,伤害起人来,也简单直接。

C小姐说听个故事吧。她不看他的眼睛,娓娓道来,遇上你那天,我失恋了,是失恋一年了。我原来以为分手是一瞬间的事,其实失恋是一个没有尽头的事,我失去了关于爱的自信。

C小姐方才抬头,眼泪从眼眶里滚着,嘴巴却还是笑着,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负责,但我想找个人一起分担,我的每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就是希望你爱上我,只有你爱上我,我才知道当时他的感受,很抱歉,最终也没能爱上你。

何生听到什么碎掉的声音,再缓过来,C小姐已经走了,没有东西打碎,只有戒指留在桌上,她已经带走了她的战利品。

“你好,何先生。”

何生抬起头,看到一个穿麦记制服的女生递上一款新的汉堡和一支铅笔。

“何先生我记得你的,上一次我们出新款的时候你帮我们试吃过,当时你旁边的女孩觉得汉堡太辣,写了很长一封投诉信给我们的,现在我们出了新品种,您要不要再试一下?”大大的“M”在服务员的贝雷帽上,她的声音温柔甜美,带着一点不好意思。

何生吸了吸鼻子,竟然也掉下眼泪,“嗯,的确太辣了。”

曾经一个朋友跟我说过,麦记每出一款新品就会找一群人试吃,其实里面植入了一种可食用芯片,吃掉之后你就会对一种味道上瘾,之后你会不停地来吃,而且还会传染给别人。我对这个秘密深信不疑,因为每一次我特别沮丧的时候,吃一个圆筒冰激凌就会觉得世界变好了,我甚至还记得,七岁那年,我为了第一个圆筒排了一下午队,拿到之后狂奔到小公园,一边荡着秋千一边舔,仿佛在这之前从未知道过什么叫作甜。

好了,现在已经知道第一个真相的你,可以巧妙躲避过所有勾引。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里蹦出来的是何生忘掉的后半句台词,“因为没有人愿意在失败的时候承认自己的错误,他们宁愿自己是上当被别人骗。”

不会被骗的人生,你会真正快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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