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1个变15个：红色帝国的崩塌对俄罗斯人的影响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吕宁思。这一讲我们来说说苏联解体的原因和后果。

我们知道，苏联解体是以发生在1991年12月25日的戈尔巴乔夫总统辞职为标志，在第二天苏联最高苏维埃就通过决议宣布苏联停止存在了。其实在此之前，以俄罗斯为主导，苏联15个加盟共和国已经纷纷宣布独立。

苏联解体，使得宗主国俄罗斯丧失了25%的领土，失去土地之多，只有十月革命后列宁与德国签定的《布列斯特和约》可与之相比。但《布列斯特和约》失去的领土，除芬兰外二战后全部收复了。而苏联解体时丧失的领土，仅有2014年普京控制的克里米亚半岛。

苏联解体，就像当年沙皇帝国灭亡一样，都令世人惊讶。帝国大厦的忽然崩溃，在不到百年的历史中竟然发生了两次。不过，这两次帝国解体的根本区别在于：1917年是暴力革命，而1991年是和平解体。

苏联解体是在我们这一代人眼前发生的，在惊人现象的背后，到底原因是什么？许多人把罪责归咎于戈尔巴乔夫，这未免过于简单了。普京有一段话说：“不为苏联解体而惋惜，就是没有良心，试图恢复过去的苏联，就是没有头脑。”

现任哈萨克斯坦总统纳扎尔巴耶夫，是前苏共中央政治局委员，据说戈尔巴乔夫曾经要他出任苏联总理，但是他觉得那时候苏联总理已经没法干了，所以没有去莫斯科。他多年前接受俄罗斯电视台采访时就指出，苏联解体是历史的必然。他说：“过去的事情终归已成往事，没有人能够改变历史。”

现任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是当年在白俄罗斯最高苏维埃会议上唯一投票反对苏联解体的议员，他后来也说：“苏联解体的原因是什么？不是由于其他原因，而是连洗衣粉都不够。我看到妇女们排长队购买洗衣粉。”

美国学者弗朗西斯·福山写道：苏联体制的合法性在苏联人民心中的丧失，造成了苏联的解体，实际上，这一体制致命的弱点，在于缺乏自我更新的机制。而另一位美国学者麦克·哈特则指出，经济萧条虽然引起人民不满，但真正使苏联制度走向衰败的是意识形态上的衰颓。

是的，只有苏联人民自己，才有让苏联解体的能量，这是他们做出的选择。

从大历史规律看，这也是俄罗斯这样一个特殊国家的国情民情甚至是宿命所致。从沙皇帝国到苏维埃帝国，俄罗斯和苏联一直没有建立起与其国情和目标相称的国家制度，没有创造出优于西方的政治和物质成就。

十月革命虽然曾给俄罗斯国力带来了灾难性的重创，但那也是俄罗斯人民的选择。

俄罗斯是苦难的民族，也是一个心怀救世主义的民族，他们能够忍受艰难困苦去换取理想世界。但是从1929年列宁的“新经济政策”停止、斯大林实施“全盘集体化”后，他们开始对革命失望，认为它既失掉了俄罗斯的民族性，又失去了人类性和世界性。

二战的胜利一度将苏联人民的自信推向巅峰，但是，从斯大林晚年开始，在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安德罗波夫、契尔年科执政期间，尤其是进入80年代以后，人民对苏联革命的实际发展越来越持怀疑态度。苏联社会生活和经济发展长期处于停滞和匮乏，最终陷于破产。曾经是欧洲粮仓的苏联竟然在革命几十年后需要每年从西方进口马铃薯、小麦、大豆和黄油。

苏联领导人可以凭其强大的军事力量在联合国敲着皮鞋与西方叫板，可以凭人造卫星和宇宙飞船向全世界炫耀；可以凭“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老大哥霸权向社会主义各国和第三世界挥舞指挥棒；还可以凭其“有限主权论”出兵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和阿富汗，苏联人民却必须常年为生活必需品排队企候。想想看，占世界陆地面积六分之一的苏联国土竟然难以养活仅占世界人口百分之三的苏联人民！

戈尔巴乔夫本人至今不赞成也不承认苏联的解体，但是当时苏联政权失信于民已经是积重难返，导致他企图挽回信任的新思维和公开性改革反倒引发社会混乱，陷入当年沙皇政权越是改革越是动乱的怪圈。

民间传说，斯大林曾经给继任者留下两个匣子：一个匣子上写着“在情况紧急时打开”，里面写着“批判我”。另一个上面写着“在情况更紧急时打开”，里面写着“像我那样做”。

但是戈尔巴乔夫没有像斯大林那样做。他本来完全可以动用武力，就像斯大林曾在古拉格、赫鲁晓夫曾在布达佩斯、勃列日涅夫曾在布拉格做过的一样。但是，一个掌握着可能毁灭地球的世界第一大核武库和世界上最强大的武装和警察力量的领导人，面临如此剧烈的演变和分裂，没有下令发出一颗子弹。从这一点上说，这次俄罗斯历史巨变，是庆幸的。

俄罗斯人民是如何对待苏联解体的？我向你推荐一本书，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二手时间》（中信出版社出版，译者吕宁思）。书中首先告诉我们，苏联解体实际上是人民的选择，当时的苏联人民太需要自由了，所以当一些将军们发动8.19政变力图挽回苏联的时候，是人民群众上街保卫了站在坦克车上的叶利钦。

当然，苏联虽然和平解体，在体制重组中也不可避免地带来许多民族与人道痛苦。在苏联这样的多民族大国，中央政府一旦对各地失去控制，民族纷争立刻出现。

本来，那时候的15个加盟共和国，不同民族之间是自由流动，并且融合混居的。但是从沙皇到苏联时代的民族问题是靠高压稳定下来的，和沙皇帝国倒台的时候一样，苏联解体之前也是先发生了各地独立运动，发生了民族之间从斗殴到种族杀戮和恐怖事件。许多本来和睦相处的不同民族，现在感到自己不安全了，居住在其他民族区域和城市的人们要逃离了。

同样地，当自由之神在一夜间降临后，它所附带的许多病痛也同时爆发。叶利钦政权采用了休克疗法，想一夜之间把原苏联体制，特别是经济模式，变成西方发达国家的自由市场体制，结果给国家带来经济社会灾难。

原本全民国有的资产被投机冒险家和黑社会巧取豪夺，资本利己主义横行，普通民众被洗劫和剥夺，卢布一落千丈，自由的俄罗斯陷入混乱，人们失去安全保障感，也失去了当初的向往。《二手时间》中有段著名的描述：“当自由之门打开时，人们却向相反方向跑去。”

坚定地要打碎苏联体制的叶利钦总统，在重建俄罗斯的路上举步维艰，也逐渐意识到国际风云的冷暖和国内寡头大亨的险恶。世纪末那几年，他屡次更换政府总理，都难以挽救民望下滑和国家杜马支持的颓势，终于在1999年12月31日把国家全权交给了时任总理普京（普京为何当上了总统，我们以后再说）。

苏联解体以后，首先起来重新评价苏联过去历史的并不是史学家，而是政论家和媒体。超过四分之一世纪过去之后，历史学家们登场了。在新俄罗斯时代，俄罗斯的苏联史研究没有禁区，而是多家多元。学者之间的争论也不再是简单的“二元思维”。百年革命后终于出现了宽容的历史科学平台。

俄罗斯权威民意调查显示，虽然多数人为苏联解体惋惜，但只有12%的受访者支持恢复苏联。人们认为苏联式的国家已经不再适合俄罗斯。俄罗斯现在需要强大，生活更加美好，但不是回到苏联。

俄罗斯历史与文化研究专家、中国社科院世界史所研究员闻一先生，经过在俄罗斯实地考察，向我们介绍了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人普遍的想法。我们引用几年前记者对他的采访内容吧：

闻一先生说：不同的人对苏联的看法不一样。比如被推翻的那些官员们，在苏联解体后失去了权力、地位及所附带的全部利益，他们所做的一切就是把他们执政时的苏联说得完美无瑕，把现实的俄罗斯说得一团糟。他们对苏联解体提出的最大指责是：俄罗斯不再是大国了，不再是强国了，人们生活下降了，社会不稳定了。

他们在这方面所引用的是他们当政时期的国家统计数据，一种斗争和宣传手法是，把自己曾经参与的促使苏联解体的一切责任都推给了戈尔巴乔夫。

老百姓不太一样，情况比较复杂。在乡村，过去集体农庄没有搞好，农民实际上并没有在斯大林主义下看到幸福生活真正到来，他们说，莫斯科谁在掌权我们不管，但是只要这个掌权者能够给我们改善生活就行了。

俄罗斯农民，除了对政权若即若离，还有一个特点：宗教信仰一直没有彻底根除。

长期以来，俄罗斯的农民都是信奉宗教的。十月革命破除了宗教信仰。到了斯大林时期，对宗教信仰的打压力度就更大了。

但尽管如此，农民都没有真正的舍弃信仰，他们在前厅摆的是列宁像，放的是列宁的著作，内房里面却一定有一个墙壁角落要供圣母玛丽亚（也有供耶稣的），他们天天要到那去祷告。

所以，那种近乎暴雨式的运动，实际上并没有能够把农村人口从宗教里面抢过来。普京出生之后，妈妈就背着爸爸把他偷偷带去教堂做了洗礼。

苏联解体以后，宗教马上像雨后春笋一样发芽，教堂恢复了起来。因为这样一些原因，导致农民对苏联解体无所谓。俄罗斯农民生活也确实朝好的方向发展。

在城市里的人，可能比农村的人感觉更明显一些。在苏联的斯大林时期，曾经反复宣传说，我们建成社会主义了，我们要搞发达的共产主义。但实际上，人们的生活没有提高多少。短期许诺是可以的，长期许诺不兑现的话，就会丧失民心。

还有，过去苏联实行告密制度，家属楼有检举箱，街上也有检举箱，只要你检举了，真不真实都查。搞得人们相互都不信任，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人感到生活很自由很轻松了。这不是说对哪个制度的信仰没有了，而是从人的本性上说，个人要获得发展，必须在不受任何监视和控制的条件下去生存。

现在俄罗斯人的基本工资或者退休金不算高，有些地区差距还很大，莫斯科物价也高，但是像牛奶、黄油、面包、酸奶、奶酪，这些东西基本上涨得不是太多。医疗方面，有私人医生、有私人医院，但是国家医院仍然保持着对所有居民的免费医疗，当然不可能用高级、特殊和贵重的药。

经济上也自由了。过去工人要上工八个小时，纪律很严，迟到早退严重的被打成反革命，现在可以找第二职业、第三职业，所以兼职的人很多。市场的商品也很丰富。

闻一先生说，在评述苏联解体的影响时，有两个决定性的因素：一是人们评述的是对哪部分人的影响，二是引用的是哪些人提供的和运用的资料。引用和评述前官僚的话，是一种看法；引用和评述现在执政者的话，会是另一种看法；而引用普通老百姓的意见，肯定是第三种看法。

好，这一讲就到这里，总而言之，从彼得大帝到列宁斯大林同志到今天的普京总统，俄罗斯已经进入了追求俄国梦的第三个周期。在立足今天向往未来的路上，他们非常珍视自己苦难而辉煌的历史，也不断反思自身的教训。

下一讲，我们从俄罗斯的地理和气候特点的角度去说说俄罗斯国家和民族的特殊性。

我是吕宁思，我们下一讲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