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皇村车站：末代沙皇的最后告别

前些天，2018年的7月16日傍晚，刚刚从观看世界杯冠军争夺战的喧嚣和热潮中松弛下来的我，从莫斯科的普希金广场沿着特维尔大街散步到马雅可夫斯基广场，目标是柴可夫斯基音乐厅的一场音乐会。

时间还早，我在音乐厅外浏览琳琅满目的节目预告橱窗。一个黑白色节目预告抓住了我的目光：上面是一幅在俄罗斯家喻户晓的照片，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全家合影。这张宣传画提醒人们：7月17日即将上演音乐剧，纪念俄罗斯政治历史上的一次大悲剧。

沙皇全家灭门事件，已经整整一百年了。在这个日子到来之际，俄罗斯东正教大牧首基里尔专门前往叶卡捷琳堡，带领成千上万教徒为死于那里的“殉道者尼古拉”举行了大规模的纪念仪式。

一百年前沙皇尼古拉二世的悲剧结局，标志着一个统治了俄罗斯三百多年的皇朝的彻底消亡，也是在世界范围内的大国博弈和国内外革命浪潮冲击下发生的。

尼古拉二世在位23年间，欧洲发生了土希战争、巴尔干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美洲发生了美西战争；亚洲发生了甲午战争、日俄战争、土耳其革命和中国的辛亥革命；俄罗斯国内出现了社会革命党和社会民主工党等，爆发了1905年革命和1917年革命。那个和罗曼诺夫王朝同时崛起的大清王朝，由于更加衰败而比沙皇早几年灭亡，中国史书比较多地强调革命力量的作用，而俄罗斯史学家同时也全面思考了罗曼诺夫皇朝的天命与宿命。

有意思的是，到了尼古拉二世这一代俄罗斯君主，已经几乎全部都是欧洲血统了。从叶卡捷琳娜二世往下的皇族家谱看，沙皇家族的每一代王子公主都是与欧洲联姻，主要是德意志人，也有英国人、丹麦人、荷兰人。我具体计算了一下：叶卡捷琳娜大帝与保罗一世生下的亚历山大一世和尼古拉一世都至少是3/4的德意志血统，亚历山大二世有87.5%的德国血统，亚历山大三世93%多的德国血统，末代皇帝尼古拉二世的母亲是丹麦公主，他是97%欧洲血统，而他娶了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的外孙女、德国公主亚历山德拉，他们生出的王储阿列克谢，99%都是欧洲而不是斯拉夫血统了。

回想起罗曼诺夫王朝的第二代君主阿列克谢沙皇曾经想与欧洲国家联姻而遭到拒绝，到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身上几乎完全流着欧洲贵族的血液，这是俄罗斯国家民族的奇特之处，也是作为欧洲大国的基因证明。

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出生时，已经到了罗曼诺夫家族衰落期，也是灾难不断的时代。他的父王亚历山大三世去世的一刻，也就是尼古拉成为新沙皇的那一刻，他感到“头晕目眩”，含着泪水说“我还没有做好当沙皇的准备。”

这不是推托之词，在俄罗斯当皇帝并不是轻松的事，更不要说他要承担几代沙皇遗留下来的重负。这位和他的祖先一样相信“君权神授”的沙皇，要用他脆弱的肩膀扛起俄罗斯落后的反动的官僚体制的笨重机器，尼古拉形容为“上帝给了我的沉重的十字架”。

尼古拉二世是一位工作勤勉一丝不苟的沙皇，也是紧紧攥着权力不放的沙皇。他甚至没有私人秘书，许多鸡毛蒜皮的事务，就像地区改名、离婚案件、流放和死亡判决，乃至于收到复活节彩蛋礼物的职员名单都要亲自处理。而在国内外大事的处理上，他却处处力不从心。特别是在选择和使用权臣上，他的特点是多疑与盲从互相交替。

在外交舞台上，当时欧洲已经被德国主宰，俄国在欧洲的机遇有限。尼古拉二世认为，在争夺帝国霸业的竞赛中，对俄国来说东方是成熟待摘的果实。他看到大清王朝正在瓦解，而强势崛起的日本急于赢得自己在东方的帝国霸业，决定与日本争夺在远东的利益。沙俄占领了旅顺港，又向满洲地区扩张。在东北的一系列成功使尼古拉二世的帝国主义野心不断膨胀，强迫清王朝签约将满洲地区租借给俄国许多年，并计划吞并日本占据的朝鲜，结果爆发了日俄战争。

俄罗斯节节败北，民怨沸腾，引发了1905年的革命。革命后，尼古拉二世曾经得到一个治国干才斯托雷平。此人是个铁腕铁血改革者，有俄罗斯的俾斯麦之称，斯托雷平首相的五年改革之后，俄罗斯农业产值增长2%，居世界第一位，工业产值增加5%，居世界第一位，人口增长率1.5%，居欧洲第一位，国民收入总值164亿卢布，居世界第四，国民生产总值65亿2100万卢布，居于世界第五。斯托雷平改革是俄罗斯的重要历史机遇，不幸的是他1911年9月18日在基辅遇刺身亡。

2008年，俄罗斯国家电视台举行了一次「最伟大的俄罗斯人」的评选活动，结果彼得·斯托雷平力压斯大林高居第二位，仅次于名列榜首的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今天的俄罗斯联邦政府大厦外面还耸立着斯托雷平的雕像。对于斯托雷平，尼古拉二世并没有全力支持，而对于另一个与斯托雷平互相敌视的人物，就是我们上一讲说到的那位来自西伯利亚的怪僧、神僧拉斯普京，沙皇夫妇却奉若神明。从某种意义上说，专制主义加神秘主义的性格与心态，最终转化为尼古拉二世的宿命结局。

第一次世界大战，是导致尼古拉二世的俄罗斯帝国灭亡的直接外力。战前，俄国严重缺乏长效的战略规划，也缺乏足够有毅力与胆识的执行者，从沙皇到他的各个下属都缺乏足够的决断能力。整个官僚系统都只能循规蹈矩地运转，根本没有为突发事件预留足够的准备与反应空间。高度集权的垂直体制加上自上而下的优柔寡断，导致像拉斯普京和政坛军界的各类野心家充分利用职权用以下克上的方式影响整体局势。这种病态的机制完全没有办法应对危机，只能在危机爆发后以应急方式被动卷入，这可以说是自古以来俄国政治的一大根本特征，即莽撞而临时起意的决定与面对长远时的不知所措的病态组合。

内有拉斯普京秽乱后宫，外有劳苦民众反饥饿游行，前有战场屡屡失利，后有军人、官僚、资本家密谋政变。最终由于1917年国际妇女节的面包哄抢事件引发了二月革命，革命的苏维埃委员会与杜马临时委员会的君主立宪派达成共识，逼迫尼古拉二世签字放弃皇位。

在罗曼诺夫王朝彻底覆灭前还有一段插曲。本来政变者只想迫使尼古拉二世退位而仍然保留君主制秩序，要求尼古拉传位给年幼的皇太子阿列克谢，并由尼古拉的弟弟米哈伊尔大公担任摄政王。

但是尼古拉不愿意与体弱多病的儿子分离，于是签署了这样的退位宣言：“我不希望与亲爱的儿子分离，因此将皇位移交给我的弟弟，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大公，并为他的继位祝福。”

据一名助手观察，尼古拉二世“放弃皇位”时，就仿佛“移交一个骑兵连的指挥权那样轻松”。只有他的眼神很悲伤，他在深思，在凝视着远方。他拿香烟时紧张的动作流露出他内心的烦恼。”他后来在日记中写道：我的周围充满着背叛、怯懦和欺骗！

在另一边，当前线将士向米哈伊尔二世宣誓效忠之时，新沙皇正在酣睡。但是清晨时分，临时政府的司法大臣克伦斯基等人来访，米哈伊尔问他们能否保证他登基后的安全，大臣们都不敢肯定，特别是当时能够代表苏维埃讲话的克伦斯基以天下大乱威胁说: 我无法保证殿下的人身安全。谈判了一天之后，米哈伊尔也签署了退位诏书。

就是说，其实在文件上看，罗曼诺夫皇朝的最后一位皇帝名叫米哈伊尔，他的名字正好与开国皇帝同名，真是命运的轮回。当然，这位米哈伊尔二世名义上只当了一天的俄国皇帝。

在大革命的风暴中，罗曼诺夫皇朝悲惨地结束了。但是一百年过后，俄罗斯人对于这个皇朝都十分骄傲、缅怀和赞扬，因为罗曼诺夫皇朝奠定了今天的俄罗斯国家大业。罗曼诺夫皇朝有过20位君主，一共统治304年。据估计，自罗曼诺夫家族于1613年登上皇位以来，俄罗斯帝国的领土每天扩张55平方英里(142平方公里)，也就是每年2万平方英里。到19世纪末，他们统治着地球表面六分之一的土地，并且还在继续扩张。

帝国霸业是罗曼诺夫血统的一部分，也是它为俄罗斯留下的巨大的无价遗产。即便是列宁和斯大林，也都希望重新组合一个罗曼诺夫式的帝国。斯大林说过：“俄国人民信奉沙皇，现在也应该有这样一个人。”于是他把自己打造成一种新模式的沙皇。叶利钦创建了俄罗斯历史上第一个民主政体，但是也按照沙皇一样，钦定了自己的继承人普京。至于普京，执政十八年以来，正在着力于重振俄罗斯帝国的雄风，已经被称为普京大帝了。

喜马拉雅的朋友，我们下一讲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