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连琐（下）二十余年如一梦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继续讲《连琐》。在讲完连琐这个女的为爱情复活的故事之后，我们重点讲讲为什么说连琐是蒲松龄梦中情人顾青霞的影子。还有聊斋爱情故事中非常重要的顾青霞现象。

连琐跟杨于畏分手原因是朋友，导致两人最后结合的还是朋友。连琐一个月不露面。杨于畏思念她，瘦成一把骨头。有天晚上，杨于畏正一个人喝闷酒，忽然，连琐掀开帘子进来了。杨于畏高兴地说：“你原谅我了？”连琐泪流不止，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杨于畏急切地询问，连琐欲言又止，说：“赌气离开你，现在又有急事来求，实在不好意思。”

杨于畏再三追问，连琐才说：“不知哪儿来的一个肮脏衙役，逼我给他做小老婆。我想到我是清白人家出身，怎能委屈自己去服侍个卑贱鬼卒？可是我一个弱女子，哪能抗拒？您如果把我当成妻妾看待，一定不会听任我独自挣扎。”杨于畏气得要死，但想到人鬼不是一条道，有劲没法使，怎么办？连琐说：“明天晚上早点睡，我趁你做梦时邀请你。”二人交谈，坐到天明。连琐临走时叮嘱杨于畏：白天不要睡觉，等夜间约会。杨于畏答应了。

杨于畏在午后喝了点儿酒，趁醉上床，盖上衣服躺下，不知睡了多久，连琐来了，给他把佩刀，拉着他的手领他去，来到一个院子里，刚关上门说话，就听到有人砸门，连琐惊慌地说：“仇人来了！”杨于畏开门跑出去，门口站了个红帽青衣、长一嘴刺猬毛的鬼卒，这个什么形象啊。杨于畏怒斥他欺负连琐。鬼卒横眉竖眼，凶恶谩骂。杨于畏大怒，直奔鬼卒。

鬼卒拿石头打杨于畏，石块像骤雨般打来，有块石头打中了杨于畏的手腕，握不住刀了。正在危急时候，远远看到一个人，腰佩弓箭，在野外打猎。仔细一看，是武秀才王生。杨于畏大声呼救，王生弯弓射箭，射中鬼卒的腿，再射一箭，鬼卒死了。

杨于畏感谢王生及时救助。王生问：“怎么回事？”杨于畏把实情告诉了他。王生庆幸，自己上次得罪连琐的罪过可赎。就跟杨于畏一起走进连琐的住处。连琐见王生进来，又羞又怕，浑身发抖，远远站着，一声不敢吭。连琐的桌上有把小刀，只有一尺多长，上边装饰着金玉，从剑匣中拿出，光芒四射，能照见人影。

武秀才王生一见，叹赏不已，爱不释手。他和杨于畏说了几句话，看到连琐那么害羞那么害怕，实在可怜，就告辞出来。杨于畏与王生分手，自己回去，跳过墙头，摔倒在地，醒了过来。侧耳一听，村里雄鸡报晓声音响成一片。他的手腕疼极了，早上起来一看，皮肉又红又肿。

到了中午，王生来了，说夜里做了个怪梦。杨于畏问：“没有梦到射箭吗？”王生奇怪：杨于畏怎么先知先觉？杨于畏伸出自己的手让王生看，告诉他和连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王生想起梦中所见的连琐，恨不能真的见一见，自己觉得有功于她，请杨于畏引见。

人借助梦境进入鬼的世界，跟鬼打交道，是六朝作家常用的手法。蒲松龄不是特别崇拜干宝吗？干宝就代表着六朝作家写神鬼狐妖的成就。数人同梦，是唐传奇构思模式，我们在《凤阳士人》已讲过。蒲松龄采取拿来主义，为我所用。

短篇小说应该故事尽量简练，小说家如果在短篇小说中突然加进某个人物，总会有他出现的必要性、必然性。王生就是如此。他由薛生引进来，他成了一个无意中棒打鸳鸯的莽撞汉，却最终与杨生进入同一个梦境，对危难中的连琐拔刀相助，把横行不法的恶鬼杀了。如果这个爱情故事没有似乎多馀的王生，连琐的故事就很难往下发展，也没这么好看、这么有味。

到了夜间，连琐来致谢。杨于畏归功于王生，并转达王生求见的诚恳。连琐说：“他对我的恩德，我永远不会忘记。但是他那雄纠纠的样子，我实在太怕了。”过一会儿又说，“他爱我的佩刀，这刀是我父亲出使广西，用一百两银子买来的，我很爱这把刀，一直保存着，缠着金丝，镶上明珠。父亲可怜我早死，用这把刀殉葬。现在我愿意割爱，把刀送给壮士，他看到刀就像看到我一个样儿。”

小说家的构思多么巧妙。喜欢吟诗弹琵琶的文弱风雅女子竟有宝刀!是父亲给女儿的陪葬!宝刀送武秀才，得其所哉。柔弱的小女鬼害怕人间雄纠纠的武生，却把给自己陪葬的宝刀送给他，感谢他梦中救助。蒲松龄的小说出现一把小刀，也用得如此“双效益”，既推动情节，又描写人物，还合情合理地“摆平”人物关系，蒲松龄这位短篇小说巨匠太高明了。

第二天，杨于畏向王生说明连琐的意思，王生很高兴。晚上，连琐果然把刀带来了，说“请告诉他好好珍重，这把刀不是中华铸造。”看来这是口进口宝刀。

从此，连琐和杨于畏来往如初。过了几个月，连琐忽然在灯下对杨于畏笑，好像有话要说，脸红了好几次，还是不好意思说。杨于畏抱住她问：“你有什么话要说？”连琐说：“承蒙您这么长时间相爱，我接受生人元气，经常吃人间食物，白骨有了生机，只需要活人一点精血，就可以复活了。”杨于畏笑了：“以前是你自己不肯，哪儿是我过去吝惜这精血？”

连琐说：“你跟我交欢后，必定有二十几天大病。但可以用药治愈。”两个人虽然男欢女爱一番，但蒲松龄主要不是写他们的性行为，而是写杨于畏为爱情献身的义气和男子汉的牺牲精神，然后连琐说：“还需要您几滴鲜血，能为爱忍受痛疼吗？”

杨于畏取来利刃，刺破手臂，连琐躺到床上，杨于畏把鲜血滴到肚脐中，连琐起身说：“我不来了。请记住：百天后，看到我的坟前有青鸟在树顶鸣叫，赶快掘墓。”青鸟是传说中给西王母送信的。杨于畏说：“一定认真照办。”连琐出门时又叮嘱，“千万记清楚时辰，不要忘记，早了晚了都不行。”说完就走了。

过了十几天，杨于畏果然病了，腹胀欲死。医生用了药，排下许多污泥似的粪便，经过精心调养，病好了。杨于畏度日如年等到一百天，派家人拿着铁锨准备掘墓。太阳落山，果然看见连琐坟头有一对青鸟在啼鸣，杨于畏兴奋地说：“可以啦。”大家动手斩除荆棘，挖开坟墓，只见连琐面貌好像活着似的，抚摩一下，皮肤竟是温的！给她盖上衣服抬回来，放到暖和的地方，连琐会喘气了。只是气息很弱，游丝一般，慢慢地让她喝点儿稀粥，到了半夜，连琐苏醒了，对杨于畏说：“二十多年，像一场大梦。”

是连琐在做梦吗？不。是古今中外亿万读者身不由己被穷秀才蒲松龄牵着鼻子，做了个爱情起死回生的白日梦。女鬼复活，根本不可能的事，天才作家写得煞有介事还很有层次。“血滴脐中”像不像现代白血病患者接受异体骨髓移植？百日等待，像不像等特效药发挥作用甚至像排异过程？

《聊斋志异》歌颂了爱情“起死人而肉白骨”的力量。一个人鬼相恋的故事写得曲折起伏、妙趣横生。小说的结尾也不像有的聊斋小说那样叫男女主人公又金榜题名了，又多子多福了，只是说二十余年如一梦，这样的结尾太妙了，聊斋点评家一致叫好，大文学家王士禛说“结尽而不尽，甚妙。”

在人鬼恋中，美丽、柔弱、怕冷、忧愁、爱诗的聊斋女鬼引起人间风雅而义气的书生关注，和她们共涉爱河，帮她们逃离阴冷的冥世，花好月圆。连琐是最典型的代表，而连琐又可以称得上是女鬼版顾青霞。蒲松龄是穷苦的、地位低下的秀才。他为什么能写那么多爱情小说？扬州佳丽顾青霞，蒲松龄的梦中情人的影响不可低估。

蒲松龄三十一岁时，曾经到江苏给宝应知县孙蕙做幕宾，相当于私人秘书，孙蕙是淄川人，和蒲松龄同乡，蒲松龄到宝应后，认识了扬州姑娘顾青霞，此后，蒲松龄在几十年中写顾青霞的诗词多达三十几首，是他写妻子的诗的好几倍。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对蒲松龄南游归来后写的诗手抄本聊斋诗集《聊斋偶存草》反复推敲，后来又看了蒲松龄很多其他的诗，我得出这样的结论：虽然顾青霞最终嫁给孙蕙做小妾，但她和蒲松龄的情感交往却是在她青楼从良之前。也就是说，顾青霞和蒲松龄的感情早于和她的丈夫。

《聊斋偶存草》里有一组《赠妓》诗，提供的信息是：顾青霞在宴会上对蒲松龄特别热情，引起知县、蒲松龄的东家孙蕙妒忌。孙蕙生日，请当地歌姬演唱，顾青霞来了。她不过十五岁左右，挽着高高的凤髻，穿着天上云锦样服装，头戴夜明珠，插着华丽的金钗，鞋子上有美丽的绣花，紫裙飘飘，香气阵阵，表情娇憨，像从天台来的仙女，她擅长弹琵琶、能歌善舞、在“红楼”也就是声色之乡是颇有声价的歌妓，····这个时候，顾青霞是“自由人”，可以“人尽夫”。

封建时代读书人蒲松龄，可以寻花问柳，可以纳妾。蒲松龄刚过三十岁，客居外地，对美貌才女产生好感完全正常。蒲松龄对顾青霞艳羡爱怜，顾青霞对蒲松龄眉来眼去，就像诗歌里写的“灯前色授魂相与，醉眼横波娇欲流。”顾青霞对蒲松龄美目送情，蒲松龄也喜欢她，两人情投意合，没什么大惊小怪。

只不过，蒲松龄是穷幕宾，本就是为养家糊口南游，他没钱给青楼女子赎身做红袖添香的小妾。偏偏对女人贪多嚼不烂的孙蕙对顾青霞感兴趣。最终顾青霞，或者起决定作用的“妈妈”即妓院鸨母，选择孙蕙。事情明摆着：穷幕宾怎能和知县竞争？这样一来，嫩柳娇花、鹂鹂黄莺般的顾青霞移进知县后衙，和穷幕宾永远关上恋情之门。

我曾经到宝应看过孙蕙当年住的楼房，在主卧之外，有好多小房间，是孙蕙的所谓十二金钗住的地方，顾青霞只是其中之一。江南佳丽顾青霞因为年纪小，有文化，会书法，擅长吟诵。刚进入宝应知县家颇得宠，常到宴席上弹曲吟诗。蒲松龄在孙蕙的宴会上又看到顾青霞，听她吟诗，写她吟诗情态，还替她选宫词。蒲松龄在宝应只待了一年就回到家乡，想参加科举考试，还是想当官。

三年后，康熙十四年，孙蕙进京担任给事中，成了言官，把顾青霞留在淄川。不到二十岁的扬州佳丽受喜新厌旧的孙蕙冷落，孤零零呆在语言不通、习惯不同的偏僻山村，很不舒心。孙蕙的家我也拜访过，那个地方非常偏僻。蒲松龄同情顾青霞，写过组诗九首《闺情呈孙给谏》。

所谓“闺情”就是代孙蕙没带到身边的佳人也就是顾青霞抒写，希望孙蕙能关注爱抚顾青霞。字里行间流露出蒲松龄对顾青霞的喜爱、赞赏。顾青霞受孙蕙身边其他女人的妒嫉和陷害，很痛苦。蒲松龄真心实意同情和爱怜顾青霞。

蒲松龄写多首艳词《西施三叠·戏简孙给谏》等，用春风吹拂似的秾艳笔墨把顾青霞的美丽、可爱、娇痴，写得活龙活现。我们听几句词，那真叫艳词：“笑处嫣然，娇痴尤甚，贪耍晓妆残。晴窗下，轻舒玉腕，仿写云烟。听吟声呖呖，玉碎珠圆，慧意早辨媸妍，唐人百首，独爱龙标‘西宫春怨’一篇。万唤才能至，庄容伫立，斜睨画帘。时教吟诗向客，音未响，羞晕上朱颜。忆得颤颤如花，亭亭似柳，嘿嘿情无限。”

在蒲松龄笔下，顾青霞美丽的短发披在秀美的肩膀上，像海棠刚睡醒，嫩柳刚入眠。走起来像飞燕凌空，嫣然一笑，娇痴之至。她默写唐诗，云霞满纸。吟诵宫词，黄鹂啼鸣。顾青霞美丽的倩影始终留存在蒲松龄的记忆中。这真叫苦恋。

《闺情呈孙给谏》等加起来二十四首诗词，像现在的动漫镜头，画出顾青霞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真是生动精彩的美人动态图。当研究这些诗词的时候，我在推测，孙蕙看后，做何感想？是因此勾起对顾青霞的怜惜，接受蒲松龄善意劝解，善待顾青霞？还是暗生不悦并对蒲松龄产生妒意甚至反感呢？

用淄川话说：“本给谏大人的内闱事用得着你这个穷酸秀才‘咸吃萝卜淡操心’？我的小老婆如花似柳、娇憨可爱，和你蒲松龄有什么相干？我的小老婆寂寞、苦闷、害相思，干汝甚事？用得着你写完诗写词，一首又一首，连篇累牍、不厌其烦写这么多艳词丽句？你是穷极无聊、吃饱了撑的？还是别有用心、想三想四？”

我觉得对这些艳诗艳词的比较容易说得过去的解释，我看是，蒲松龄本来就是顾青霞所谓情场“前任”。从种种迹象看，蒲松龄这些诗词，对他和孙蕙的关系没起好作用。当然孙蕙是个相当恶劣的喜新厌旧的贵公子，蒲松龄写在小说里反映出来。

康熙二十五年（1686）孙蕙去世。根据蒲松龄的朋友张笃庆记载，他是纵欲过度而死的，孙蕙死后姬妾大多散去，顾青霞却留在孙家，不到两年香销玉殒，终年不过三十二、三岁。蒲松龄写下《伤顾青霞》，这首诗对我们了解蒲松龄的感情生活极为重要：

吟声仿佛耳中存，无复笙歌望墓门。

燕子楼中遗剩粉，牡丹亭下吊香魂。

孙蕙去世，蒲松龄没写悼诗。孙蕙侍妾顾青霞去世，蒲松龄却写悼诗，太不寻常。这诗把蒲松龄的真情实感展示得再明白不过：顾青霞生前，蒲松龄怜悯她，提醒孙蕙关照她；顾青霞死后，蒲松龄希望和她结再生缘。《牡丹亭》写的是“三生石上旧精魂”。蒲松龄博览群书，他写诗用典总恰如其分，绝不会错用典故。

蒲松龄对顾青霞的“柏拉图之恋”，精神之恋，持续了几十年。今生不能相爱，寄希望于来生；做人不能相爱，寄希望于人鬼恋。这是多么奇特可怜又虚无飘渺的愿望？它偏偏能实现，在哪儿实现？在《聊斋志异》里。《聊斋志异》出现与顾青霞有关的很多描写，可以称为“顾青霞现象”。而连琐和顾青霞简直是“同卵双胞胎”，她们至少有四个地方相同：

１·形体相似：

连琐“瘦怯凝寒，若不胜衣”；

顾青霞：“冉冉香飘绣带斜。”

２·声音相似：

连琐“其声哀楚”，“低首哀吟”；

顾青霞：吟诗声如黄鹂啼鸣。

３·特长相似：

连琐：“挑弄弦索（琵琶），作‘蕉窗零雨’之曲”；

顾青霞：“垂肩軃袖拥琵琶”，“轻钩玉指按红牙”。

４·爱好相似：

连琐：最爱连昌宫词，“又自选宫词百首，录诵之”；

顾青霞：蒲松龄为她选宫词百首，她最爱吟“朦胧树色隐昭阳”。

连琐是聊斋最著名的凄美女鬼。是“顾青霞现象”的最集中表现。《聊斋志异》中的“顾青霞现象”是什么现象？简而言之：

女主角按照顾青霞原型做变形处理；

男主角按照蒲松龄原型做变形处理。

男女主角之间有各种形式忠贞不渝的爱情：

人鬼相恋，女鬼因爱复活，如《连琐》；

人鬼相恋，寄希望于来世相聚，如《宦娘》；

男女之间有《牡丹亭》那样的三世情，如《连城》；

青楼恋人选择穷书生并忠贞不渝，如《细侯》、《鸦头》。

多么丰富精彩，都是聊斋名篇啊。照蒲松龄看来，

凭什么小说的变形“顾青霞”不能选择穷书生、清贫相守、相爱至死？

凭什么小说的变形“顾青霞”不该选择穷秀才、心心相印、诗词唱和？

现实中不能，小说里难道也不能？必须能，应该能，绝对能！

聊斋故事的男女主角爱得忠贞，爱得轰轰烈烈。用美学术语说，蒲松龄把自己的本质力量对象化，让小说人物为自己的愿望负弩前驱。1962年我在山东大学中文系读书时，周来祥教授给我们讲美学时说，美就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而蒲松龄就把自己的本质力量对象化了。

我在以后讲其他聊斋爱情故事时，还会给大家分析这种特殊感情现象和构思特点。下次讲的《连城》也是这样的代表，而且在连城故事中，直接用上了和顾青霞有关的词。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杨于畏，移居泗水(1)之滨。斋临旷野，墙外多古墓。夜闻白杨萧萧，声如涛涌。夜阑秉烛，方复凄断(2)，忽墙外有人吟曰：“玄夜凄风却倒吹(3)，流萤惹草复沾帏(4)。”反复吟诵，其声哀楚。听之，细婉似女子，疑之。

明日，视墙外，并无人迹，惟有紫带一条遗荆棘中。拾归，置诸窗上。向夜二更许，又吟如昨。杨移杌(wù)登望，吟顿辍，悟其为鬼，然心向慕之。

次夜，伏伺墙头。一更向尽，有女子珊珊(5)自草中出，手扶小树，低首哀吟。杨微嗽，女急入荒草而没。

杨由是伺诸墙下，听其吟毕，乃隔壁而续之曰：“幽情苦绪何人见(6)？翠袖单寒月上时(7)。”久之，寂然。杨乃入室，方坐，忽见丽者自外来，敛衽曰：“君子固风雅士，妾乃多所畏避。”杨喜，拉坐，瘦怯凝寒(8)，若不胜衣，问：“何居里，久寄此间？”答曰：“妾陇西人，随父流寓。十七暴疾殂谢，今二十余年矣。九泉荒野，孤寂如鹜(9)。所吟，乃妾自作以寄幽恨者，思久不属(zhú)(10)，蒙君代续，欢生泉壤(11)。”

杨欲与欢，蹙然曰：“夜台朽骨(12)，不比生人。如有幽欢，促人寿数。妾不忍祸君子也。”杨乃止。 戏以手探胸，则鸡头之肉，依然处子。又欲视其裙下双钩。女俯首笑曰：“狂生太罗唣矣!”杨把玩之，则见月色锦袜，约彩线一缕。 更视其一，则紫带系之，问：“何不俱带?”曰：“昨宵畏君而避，不知遗落何所。”杨曰：“为卿易之。”遂即窗上取以授女。女惊问何来，因以实告，女乃去线束带。既翻案上书，忽见《连昌宫词》(12)，慨然曰：“妾生时最爱读此，今视之殆如梦寐。”与谈诗文，慧黠可爱，剪烛西窗，如得良友。

自此，每夜但闻微吟，少顷即至，辄嘱曰：“君秘勿宣。妾少胆怯，恐有恶客见侵。”杨诺之。两人欢同鱼水，虽不至乱，而闺阁之中，诚有甚于画眉者。

女每于灯下为杨写书，字态端媚，又自选宫词百首，录诵之。使杨治棋枰(píng)，购琵琶，每夜教杨手谈，不则挑弄弦索，作“蕉窗零雨(13)”之曲，酸人胸臆；杨不忍卒听，则为“晓苑莺声(14)”之调，顿觉心怀畅适。挑灯作剧，乐辄忘晓。视窗上有曙色，则张皇遁去。

一日，薛生造访，值杨昼寝。视其室，琵琶、棋局俱在，知非所善。又翻书得宫词，见字迹端好，益疑之。杨醒，薛问：“戏具何来?”答：“欲学之。”又问诗卷，托以假诸友人。薛反复检玩，见最后一叶细字一行云：“某月日连琐书。”笑曰：“此是女郎小字，何相欺之甚？”杨大窘，不能置词。薛诘之益苦，杨不以告，薛执卷挟之，杨益窘，遂告之。薛求一见。杨因述所嘱，薛仰慕殷切，杨不得已诺之。

夜分，女至，为致意焉，女怒曰：“所言伊何？乃已喋喋向人！”杨以实情自白。女曰：“与君缘尽矣！”杨百词慰解，终不欢，起而别去，曰：“妾暂避之。”明日薛来，杨代致其不可。薛疑支托，暮与窗友二人来，淹留不去，故挠之；恒终夜哗，大为杨生白眼，而无如何。众见数夜杳然，浸有去志，喧嚣渐息。忽闻吟声，共听之，凄婉欲绝。薛方倾耳神注，内一武生王某，掇巨石投去，大呼曰：“作态不见客，得甚好句，呜呜恻恻，使人闷损。”吟顿止。众甚怨之。杨恚愤见于词色。次日，始共引去。杨独宿空斋，冀女复来，而殊无影迹。逾二日，女忽至，泣曰：“君致恶宾，几吓煞妾!”杨谢过不遑。女遽出曰：“妾固谓缘分尽也，从此别矣!”挽之已渺。

由是月余，更不复至。杨思之，形销骨立，莫可追挽。一夕，方独酌，忽女子搴帏入。杨喜极，曰：“卿见宥(15)耶?”女涕垂膺，默不一言。 亟问之，欲言复忍，曰：“负气去，又急而求人，难免愧恧(16)。”杨再三研诘，乃曰：“不知何处来一龌龊隶，逼充媵妾。顾念清白裔，岂屈身舆台之鬼？然一线弱质，乌能抗拒？君如齿妾在琴瑟之数，必不听自为生活(17)。”杨大怒，愤将致死，但虑人鬼殊途，不能为力，女曰：“来夜早眠，妾邀君梦中耳。”于是复共倾谈，坐以达曙。女临去，嘱勿昼眠，留待夜约。杨诺之。因于午后薄饮，乘醺登榻，蒙衣偃卧。忽见女来，授以佩刀，引手去，至一院宇，方阖门语，闻有人掿(nuò)石挝门，女惊曰：“仇人至矣!”杨启户骤出，见一人赤帽青衣，蝟毛绕喙。怒咄之。隶横目相仇，言词凶谩。杨大怒，奔之。隶捉石以投，骤如急雨，中杨腕，不能握刃。方危急所，遥见一人腰矢野射，审视之，王生也。大号乞救。王生张弓急至，射之中股；再射之，殪(yì)。杨喜，感谢。王问故，具告之。王自喜前罪可赎，遂与共入女室。女战惕羞缩，遥立不作一语。案上有小刀，长仅尺余，而装以金玉，出诸匣，光芒鉴影。王叹赞不释手。与杨略话，见女惭惧可怜，乃出，分手去。杨亦自归，越墙而仆，于是惊寤，听村鸡已乱唱矣。觉腕中痛甚，晓而视之，则皮肉赤肿。

亭午，王生来，便言夜梦之奇。杨曰：“未梦射否？”王怪其先知。杨出手示之，且告以故。王忆梦中颜色，恨不真见；自幸有功于女，复请先容。夜间，女来称谢。杨归功王生，遂达诚恳。女曰：“将(qiāng)伯之助(18)，义不敢忘。然彼赳赳，妾实畏之。”既而曰：“彼爱妾佩刀，刀实妾父出使粤中，百金购之。妾爱而有之，缠以金丝，瓣以明珠。大人怜妾夭亡，用以殉葬。今愿割爱相赠，见刀如见妾也。” 

次日，杨致此意，王大悦。至夜，女果携刀来，曰：“嘱伊珍重，此非中华物也。”由是往来如初。

积数月，忽于灯下笑而向杨，似有所语，面红而止者三。生抱问之，答曰：“久蒙眷爱，妾受生人气，日食烟火，白骨顿有生意，但须生人精血，可以复活。”杨笑曰：“卿自不肯，岂我故惜之？”女曰：“交接后，君必有二十余日大病，然药之可愈。”遂与为欢，既而着衣起，又曰：“尚须生血一点，能拚（pān）痛以相爱乎？”杨取利刃，刺臂出血；女卧榻上，使滴脐中。乃起曰：“妾不来矣。君记取百日之期，视妾坟前，有青鸟鸣于树头，即速发冢。”杨谨受教。出门又嘱曰：“慎记勿忘，迟速皆不可。”乃去。

越十余日，杨果病，腹胀欲死，医师投药，下恶物如泥，浃辰而愈。计至百日，使家人荷(hé)锸(chā)以待。日既西，果见青鸟双鸣。杨喜曰：“可矣!”乃斩荆发圹(19)，见棺木已朽，而女貌如生。摩之微温，蒙衣舁归，置暖处，气咻咻然细于属丝，渐进汤酏，半夜而苏，每谓杨曰：“二十余年，如一梦耳。”

王阮亭云：“结尽而不尽，甚妙。

【注释】

(1)泗水：山东泗水县。

(2)凄断：凄凉之极。

(3)玄夜凄风却倒吹：黑夜阴冷的风，吹呀，吹呀，反来复去地吹。玄夜：黑夜；倒吹：反来复去吹。

(4)流萤惹草复沾帏：飘动的萤火沾到草棵上，落到衣裙上。流萤：飞动的萤火虫儿；惹草：沾惹着草棵；复沾帏：飞到衣裙上。

(5)珊珊：玉声。佩戴玉器的女性走动时发出的响声，形容女子优雅的步态、柔弱的慢行。

(6)幽情苦绪何人见：你隐秘的悲苦情绪有哪个人看得见？幽情苦绪：隐秘的感情，悲苦的情绪。

(7)翠袖单寒月上时：只有刚刚升起的月亮照着绿裙飘飘的少女。翠袖单寒：美丽单薄的衣服。

(8)瘦怯凝寒：身材瘦削，举止胆怯，身上凝聚着一股寒气。

(9)孤寂如鹜：孤独寂寞得像失散离群的鸭雁。

(10)思久不属：怎么也想不起来后边的诗句。

(11)欢生泉壤：九泉之下感到高兴。

(12)夜台朽骨：阴司的枯骨。

(13)蕉窗零雨：以冷雨敲窗为意境的乐曲。

(14)晓苑莺声：以清晨园林中黄莺啼鸣为意境的乐曲。

(15)见宥：原谅。

(16)愧恧：惭愧，惴惴不安。

(17)自为生活：自己苦苦挣扎。

(18)将伯之助：他人对自己的救助。将，请；伯，男士尊称。

(19)斩荆发圹：披荆斩棘，掘开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