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道士 双肩托一张嘴，谁也别嘲讽谁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一个讽世劝人的有趣故事《道士》，我们不是说过，聊斋志异擅长创造疯僧颠道脏乞丐，其实他们却是真人不露相的神仙，他们到人间对有道德缺陷的人进行教化，给愚俗的人指点迷津。《道士》就是这样的故事。

这个小说只有两个请客情节，一个是道士不请自到被请客，一个是道士主动请客。人生在世，很少有人不请客，但是蒲松龄的请客却寄寓深刻的人生道理。道士常到所谓好客的贵公子韩生家喝酒，另一个也经常去吃白食的徐生挑衅性地问：道长经常来吃饭，就没考虑也做回主人吗？道士回答“贫道和您一样，两个肩膀扛个吃白食的嘴。”

当道士请客时，两个原来瞧不起他的公子目瞪口呆，那真是美食美酒美器，俊美仆人鞋上都有大珍珠，还出来两个美丽诱人、能歌善舞的美人儿，听众朋友能想象得出，这美人是什么点化而成的吗？道士想借这场豪宴做什么呢？我们具体看一看吧。

贵公子韩生好客，同村徐生常在他家喝酒。有一天，两个人正喝着，有个道士托着化缘钵盂到韩家门上，仆人给钱给粮食，他不接受，也不走。仆人轰他走，关上门。韩生在酒席上听到用力打门声，问仆人：怎么回事？仆人如实报告，话没说完，道士已来到堂前，也不知道他怎么进的门？韩生只好招呼他入座。

道士向主人客人拱拱手，坦然坐下。韩生问：“道长哪里来？”道士说：“村东破庙。”韩生假作热情地说：“啥时来的？我竟不知道，没尽东道主之礼。抱歉！”道士说：“山野之人初来乍到，没朋友交往，听说居士豪爽大方，乐意讨杯酒喝。”韩生请他一起喝酒。徐生见道士衣襟破旧，对道士十分傲慢。韩生也把道士当一般走江湖的人对待。道士连喝十几杯，告辞走了。

从此，韩生每次设宴，道士总会不请自到。见饭就吃，见酒就喝。韩生有点儿厌烦。看来，韩生所谓热情好客，有点儿鹰嘴鸭子脚，对贫困的人，他并不真正热情，对身份不同的人更不一视同仁。韩生是这样的态度，徐生就要出手了。

看来，徐生是家境不怎么样，到贵公子韩生家做食客，有点儿像《金瓶梅》里西门庆身边的应伯爵，虽然没有应伯爵那份精明和圆滑，有点赤祼祼嫌贫爱富，但他能投主人所好，见风使舵，他觉察到韩生对道士有点儿厌倦情绪，就投其所好，想挖苦道士，他给道士提个难题，没想到道士的回答让他自己非常难堪。

原文是这样：“‘道长日为客，宁不一作主？’道士笑曰：‘道士与居士等，惟双肩承一喙耳。”意思是：徐生嘲笑着问：“道长每天做客，就不做回主人吗？”道士笑着说：“贫道和您一个样儿，两个肩膀扛个吃白食的嘴。”徐生惭愧得说不出话。道士又说：“虽然如此，贫道还是想诚心诚意招待二位，明天中午请务必光临。”

第二天，韩生和徐生去村东破庙，两个人直嘀咕：那么个破地方怎能请客？拿什么请客？走到村口，道士已等在那里。三个人边说边走，到了庙门。一进门，二人大吃一惊：院落焕然一新，楼阁亭台连成一片。两个人惊奇地问：“好久没到这里，什么时候兴建的？”道士说：“刚完工不久。”进屋再看，家俱、装饰、一应物品，豪华讲究，大富翁大贵族也比不上。

两个人立即变了一副面孔，对道士肃然起敬。入座后，斟酒上菜的，都是十五六岁姣童，穿绸缎衣服，鞋子上都镶着明亮的珍珠。精美的酒菜摆满桌。饭后点心果品，两人都叫不出名字。水晶盘盛水果，大玻璃盏盛美酒。哇，这些器皿可得从西洋进口啊。

道士吩咐小童：“把石家姊妹叫来。”一会儿，两个美人进来。一个身高腰细，像弱柳迎风，一个小巧玲珑，像含苞欲放的鲜花,两个美女都异常妩媚。道士说：“你们唱歌给先生们助兴！”年龄小的拍板唱歌，年龄稍长的吹洞箫配合，乐声绕梁三日。

唱完一曲，道士命美人给韩生、徐生斟酒，问道：“美人好长时间不跳舞，这会儿还能跳吗？”立即有僮仆铺上华丽的地毯，两女对舞，长衣飘拂，香气四溢。听众朋友一定注意美女跳舞不仅跳出美态，还跳出香气，后边是有针对这香气的好文章。跳完舞，两人斜倚在画屏边。韩生徐生心旷神飞，不觉醺醺大醉。道士不再劝酒，自己喝完酒说：“你们继续喝，我休息一会儿就来。”

道士走了，南屋里边有镶嵌着金银和美丽贝壳的华丽的床，美女给道士铺下锦缎被褥，扶他躺下。道士拉了年龄大点的美女共枕同眠，叫年龄小的站在床边给他搔痒。韩生和徐生见道士如此张狂，气愤得很，徐生大叫：“道士不得无礼！”想跑过去干涉。道士爬起来跑了。

徐生看到年纪小的美女还站在床边，趁醉拉她到北边的卧榻，公然抱着她一起躺下。南边床上的美人还睡在绣榻上，徐生对韩生说：“你怎么这么迂腐？”韩生登上南边绣榻，想和美人亲热，美人却沉沉大睡，推也推不动，只好抱着美人睡了。

一夜酣睡，天明，韩生梦回酒醒，觉得怀里抱个凉东西。仔细一看，哪儿有什么美人、绣榻？自己抱块长长的青石躺在破庙台阶下。再看徐生，他还没醒呢，枕着块大便时踩的小石头，在臭气扑鼻的厕所呼呼大睡。韩生把徐生踢醒，两人心惊胆颤，又惊奇又害怕。四面瞧瞧，哪儿有什么楼阁亭台？哪儿有什么华贵摆设？哪儿有什么美女狡童？当然啦，哪儿还有好客的道士？只不过一个长满荒草的破院子和两间破屋而已。

这个故事起里边“石”字最要紧。蒲松龄在这上边寄寓了深刻的哲理。世间万物都会随着和它打交道的人而变化，石家姐妹是美人，也是石头。或者说对道士是温暖而香气袭人的美人，对势利眼的韩生徐生就成了冰凉而臭气薰天的石头。身材细长者是长石，娇小玲珑者为踩着大便的石头，妙不妙？

蒲松龄这个小说当然也体现了他的虚幻功夫，但他不是为虚幻而虚幻，他的虚幻是为了现实，是讽刺现实生活中狗眼看人低的势利，讽刺现实当中看人下菜碟的虚伪。相比于《劳山道士》让王生脑袋撞个大包，《道士》里边的韩生和徐生怀中美人变石头，讽刺力度更大一些。

王生不过是有些懒的世家子弟，韩生和徐生却想着损人利己。当然啦，道士给他们的仍然不过是似乎恶作剧一样的难堪，大概也让他们自己去思考为什么难堪？并没有受到实质的损害。看来聊斋先生还是有菩萨心肠。

蒲松龄写了那么多的爱情故事，这里边到底有没有他个人的感情因素在内？下次我们讲聊斋名气很大的女鬼连琐时，会给听众朋友介绍蒲松龄和他的梦中情人顾青霞。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自是每宴会，道士辄至，遇食则食，遇饮则饮。韩亦稍厌其频。饮次，徐嘲之曰：“道长日为客，宁不一作主？”道士笑曰：“道人与居士等，惟双肩承一喙(huì)耳（6）。”徐惭不能对。道士曰：“虽然，道人怀诚久矣，会当竭力作杯水之酬。”饮毕，嘱曰：“翌午幸赐光宠（7）。”

次日相邀同往，疑其不设。行去，道士已候于途，且语且步，已至庙外。入门，则院落一新，连阁云蔓（8）。大奇之，曰：“久不至此，创建何时？”道士答：“峻工未久。”比入其室，陈设华丽，世家所无。二人肃然起敬。甫坐，行酒下食，皆二八狡童（9），锦衣珠履。酒馔芳美，备极丰渥（10）。饭已，另有小进（11）。珍果多不可名，贮以水晶玉石之器，光照几榻。酌以玻璃盏，围尺许。

道士曰：“唤石家姊妹来。”童去少时，二美人入。一细长，如弱柳；一身短，齿最稚：媚曼双绝。道士即使歌以侑(yòu)酒（12）。少者拍板而歌，长者和以洞箫，其声清细。既阕（13），道士悬爵促釂（14），又命遍酌。顾问：“美人久不舞，尚能之否？”遂有僮仆展氍(qú)毹(shū)（15）于筵下，两女对舞，长衣乱拂，香尘四散。舞罢，斜倚画屏。二人心旷神飞，不觉醺醉。

道士亦不顾客，举杯饮尽，起谓客曰：“姑烦自酌，我少憩，即复来。” 即去。屋南壁下，设一螺钿之床，女子为施锦裀，扶道士卧。道士乃曳长者共枕，命少者立床下为之爬搔。二人睹此状，颇不平。徐乃大呼：“道士不得无礼！”往将挠之。道士急起而遁。见少女犹立床下，乘醉拉向北榻，公然拥卧。视床上美人尚眠绣榻，顾韩曰：“君何太迂？”韩乃径登南榻，欲与狎亵，而美人睡去，拨之不转。因抱与俱寝。天明，酒梦俱醒，觉怀中冷物冰人，视之，则抱长石卧青阶下。急视徐，徐尚未醒，见其枕遗屙(kē)之石，酣寝败厕中。蹴起，互相骇异。四顾，则一庭荒草，两间破屋而已。

【注释】 

（1）世家：数世显贵的人家。

（2）托钵：托着化缘的钵盂。

（3）击剥：敲门声，剥，剥啄。

（4）居士：对在家修行者的尊称。

（5）海客遇之：把道士当成一般走江湖的人对待。

（7）翌午幸赐光宠：明天中午希望让我有招待您的荣幸。

（8）连阁云蔓：一座座高楼相连。

（9）二八狡童：十来岁的、善解人意的僮儿。

（10）丰渥：丰盛。

（11）小进：饭后甜点、水果、小吃。

（12）歌以侑酒：唱歌劝酒。

（13）既阕：唱完一支曲子。

（14）悬爵促釂：举杯敬酒，请客人干杯。

（15）氍毹：地毯。

（16）螺钿之床：镶篏着金银饰品、贝壳图案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