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鲁公女（下）不避私奔之嫌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继续讲《鲁公女》。蒲松龄住在蒲家庄柳泉旁边，他给自己起个号叫“柳泉居士”，意思就是住在柳泉旁边没有出家的佛教徒。

跟《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类似，蒲松龄经常请菩萨出来解决人生绝对不可能解决的难题。张生年过半百，在那个时代已经是“将就木”的年龄，可是，他虔诚地读佛经，梦中见到了菩萨，梦中泡进了南海，醒来之后，他一步一步返老还童，成了比自家的儿子还要年轻，还要帅气，还爱修饰打扮的少年郎。他老伴死了，儿子要给他续弦，他说到河北回来再说。

因为鲁公女要投胎再世为人时跟他约定，十五年后的八月十六日，到河北卢户部家里来找我。什么叫卢户部？就是姓卢在户部做官。可能是尚书、侍郎，也可能是主事、郎中、员外郎等，总之不会低于五品，比起鲁县令的官高。

蒲松龄把他钟爱的女主角命运安排得特别细致有趣，如果听声音，县令家的鲁公女和卢户部家的卢公女是一样的，但它们音同字不同，县令是齐鲁的鲁，户部的卢是赌博时，赌徒们大声呼叫，“呼雉喝卢”的卢。赌博用的赌具山东俗称色子，有两个面，一面是黑的，画牛犊，一面是白的，画雉，也就是野鸡，“卢”是赌博中一掷五子皆黑的名称，是赌博中的最胜采。

蒲松龄给转世的爱情女主角安排这样的姓氏，同时也安排了她满堂采的人生。卢户部有个女儿，下生就能说话，聪明美丽，父母最爱。长大了，很多达官贵人求亲，卢公女总不同意，问她为什么？她说跟张生有前生约定。父母一算时间，哈哈大笑说：“傻丫头！张郎已经年过半百，说不定早化成白骨啦，就是人还在，也头发秃了，牙齿掉光。你一个妙龄少女怎能傻乎乎等个将进棺材的老头？”卢公女坚决不听。

母亲见她志向坚定，跟父亲商量，告诉守门人：张生来了，不要通报，过了他们约定的日期不见人，女儿就断了这个念头了。张生来卢府求见，守门人拒绝通报。张生回到旅店，惆怅怨恨却一筹莫展，只好暂时到郊外转悠，想转弯抹角跟卢公女联系。

小说的前半部把张生的痴情写得很生动，后半部把再世为人的鲁公女的痴情写得很生动。父母阻止张生进门，鲁公女认为张女谓生负约，“涕不食”，绝食，一个劲哭，母亲对她说：“张生不来，肯定是不在人世了。就是还在人世，他不来，是他背弃盟约，错误不在你。”卢公女“不语，但终日卧”什么也不说，一天到晚睡倒在床。

卢公很着急，心想：要不，我见见这个张生？他假装郊游跟张生相遇，一看，居然是个潇洒少年郎！两人坐草地上聊了一会，张生言谈不俗，卢公大喜，连忙请回家，告诉客人稍坐一会，自己急忙奔入内室告诉女儿。卢公女听说张生来了，很高兴，挣扎着起来，到客厅偷看。哎呀，这客人怎么比十几年前的张生还年轻？肯定是个冒牌货！卢公女哭着走回房，埋怨父亲欺骗自己。

卢公竭力辩白客人就是张生，卢公女不说话，继续哭。卢公出来，没心思招待客人。张生问：“您就是卢户部吗？”卢户部漫不经心应一声，对张生连看都不看，好像没兴趣。张生觉得他太傲慢了，只好告辞。

卢公女连续哭了几天，死了。张生夜里梦到卢公女来，说：“来我家的果然是您？因为年龄相貌太不像，见了面又错过了。我已经忧愁而死，烦请向土地祠招魂，我可以复活。”张生醒后，急忙探访卢家，果然卢公女已死两天，张生大哭，入室吊丧并将梦境告诉卢公，卢公到土地祠招魂，回家打开女儿的被，呼喊女儿名字，一会儿，卢公女喉间格格作响，红唇一张，吐出口冰块似的痰，活了！

卢公很高兴，大摆宴会招待张生，问清家庭情况，高兴地安排女儿与张生吉日成亲。张生在河北住了半个月，带了卢公女回家。张生和卢氏在一起，不了解实情的还以为张生的儿子媳妇是他们的公公婆婆呢。

鲁公女的痴情后来居上，她不考虑约张生重新相聚时二人的年龄差距。尽管张生理智地提醒那时他已“行将就木”，鲁公女仍只认一个“情”字。鲁公女看到年轻美男不动心，务求“老张生”。情之所至，可以逾越年龄界限，可以逾越生死界限。而当世间好事难成时，菩萨来也，这是蒲松龄解决难题的法宝。梦中菩萨帮助张生返老还童，谱成这支动人的聊斋三世情曲。一番喜剧性挫折后，“生旦当场团圆”。

张生和鲁公女，一个是中年穷书生，一个是县令妙龄千金，一人一鬼。有地位的小姐可以和没地位的穷书生相爱，人鬼可以相爱，还可以再世为人继续相爱，他们为情，可以生，可以死，可以再世相聚，不计贫富、不计年龄。蒲松龄用风雅女鬼鲁公女唱响“愿天下有情人生生世世永成眷属”的情歌。以“撮合山”的周到和细致，构思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返老还童、还魂再生的浪漫情。

蒲松龄既然是学者型的作家，经常从前人作品中取材，那么《鲁公女》会不会也是从前人作品中取材的。确实是。根据我的阅读，发现蒲松龄至少从两个前人小说里取材。

一个是唐代范摅的笔记小说《云溪友议·玉箫化》的故事，“玉箫化”记的是韦皋和玉箫两情相恋，韦皋约定五至七年后来娶玉箫，“因留玉指环一枚，并诗一首”。后来韦皋违约不来，玉箫绝食而死。

韦皋为什么违约？男子汉大丈夫国事为重，韦皋和心上人分手之后，经过拼博，戎马生涯，成为大唐名将，做西川节度使，镇守大唐边疆，他的威名使得吐蕃军队闻风丧胆，他哪儿还有空回来谈情说爱？他听说玉箫为自己而死之后，“广修佛缘”，玉箫又再世为人，两个人终成眷属。

鲁公女还有个取材来源，是白话小说。张生看上鲁公女，鲁公女却死了，张生每饭必定祭奠，这个情节，几乎是从拟话本小说里搬过来的。明代最著名的白话小说是三言二拍，《警世通言》有个小说《乐小舍拚生觅偶》，写南宋临安府有个旧家，姓乐，祖上七辈衣冠。

因家道消乏，搬到在钱塘门外居住，开杂货铺，人称乐大爷。他的儿子叫乐和，眉清目秀，伶俐乖巧。乐和幼年寄居舅舅家，附学隔壁喜将仕的家馆读书，喜将仕，就是姓喜的将仕郎，官职比县令略低。但他们是官员之家。喜家的女儿叫顺娘，同学们取笑道“你两个姓名‘喜乐和顺’，合是天缘一对。”

两个小儿女私下约为夫妇。长大之后，乐和求父母向喜家求婚，被父母拒绝了，说，我们家跟人家家境差太远，高攀不上。乐和大失所望，用纸裱了个牌位，写“亲妻喜顺娘生位”，一日三餐，对而食之。夜间放到枕边，低唤三声亲妻喜顺娘才睡觉。每到清明三月三游春、端午龙舟，他都刷鬓修容，华衣美服，人丛中挨挤。希望和顺娘侥幸一遇。

八月人们都去观钱塘潮，乐和看到顺娘被潮水卷走，马上追着跳进水里，直追进潮王庙，请求潮王把已经淹死的顺娘还给他。顺娘落水后，她的父亲宣布:救上我女儿重赏，很多人下水捞，结果捞起一对紧紧抱着的男女。报告喜将仕：“且喜连女婿都救起来了。”这时是八月天气，衣服单薄，一男一女，两个脸对脸，胸对胸，交股叠肩，偎抱得紧，分拆不开，叫唤不醒。结局皆大欢喜，喜将仕把女儿嫁给了乐和。

问世间情为何物，竟教人生死相许？前人小说戏剧写了大量“情种”，蒲松龄笔下的张生和鲁公女在离魂的倩娘、寻梦的杜丽娘的行列中，毫不逊色。蒲松龄把这个小说写得虚幻之极，如果我们给小说找关键词，无异是三个字：情、生、死。

先是情战胜了死，后是情为生阻拦，最后还是情再次战胜了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聊斋先生笔如游龙，写得煞是好看。我们不是说过，聊斋里边的疯僧颠道脏乞丐对《红楼梦》的构思有影响？下次我们讲的《道士》就是这类化外之人如何教训不良之徒的故事。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鲁以家远，寄柩寺中，即生读所。生敬礼如神明，朝必香，食必祭，每酹而祝曰：“睹卿半面，长系梦魂；不图玉人，奄然物化。今近在咫尺，而邈若河山，恨如何也！然生有拘束，死无禁忌，九泉有灵，当珊珊而来，慰我倾慕。”日夜祝之，几半月。一夕，挑灯夜读，忽举首，则女子含笑立灯下，生惊起致问。女曰：“感君之情，不能自己，遂不避私奔之嫌。”生大喜，挽坐，遂共欢好。自此无虚夜。谓生曰：“妾生好弓马，以射獐杀鹿为快，罪孽深重，死无归所。如诚心爱妾，烦代诵《金刚经》一藏数（5），生生世世不忘也。”生敬受教，每夜起，即柩前捻珠讽诵（6）。偶值节序，欲与偕归，女忧足弱，不能跋履。生请抱负以行，女笑从之。如抱婴儿，殊不重累，遂以为常。考试亦载与俱，然行必以夜。生将赴秋闱，女曰：“君福薄，徒劳驰驱。”遂听其言而止。

积四五年，鲁罢官，贫不能舆其榇（7），将就窆(biǎn)之（8），苦无葬地。生乃自陈：“某有薄壤近寺，愿葬女公子。”鲁公喜。生又力为营葬。鲁德之，而莫解其故。鲁去，二人绸缪如平日。

一夜，侧倚生怀，泪落如豆，曰：“五年之好，于今别矣！受君恩义，数世不足以酬！”生惊问之。曰：“蒙惠及泉下人，经咒藏满，今得生河北卢户部家。如不忘今日，过此十五年，八月十六日，烦一往会。”生泣下曰：“生三十余年矣，又十五年，将就木焉，会将何为？”女亦泣曰：“愿为奴婢以报。”少间曰：“君送妾六七里，此去多荆棘，妾衣长难度。”乃抱生项，生送至通衢。见路旁车马一簇，马上或一人，或二人；车上或三人、四人、十数人不等；独一钿(diàn)车，绣缨朱幰(xiǎn)（9），仅一老媪在焉。见女至，呼曰：“来乎？”女应曰：“来矣。”乃回顾生云：“尽此， 且去；勿忘所言。”生诺。女行近车，媪引手上之，展軨(líng)（10）即发，车马阗(tián)咽（ye）而去。

生怅怅而归，志时日于壁。因思经咒之效，持诵益虔。梦神人告曰：“汝志良嘉，但须要到南海去。”问：“南海多远？”曰：“近在方寸地。”醒而会其旨，念切菩提，修行倍洁。三年后，次子明、长子政，相继擢高科。生虽暴贵，而善行不替。夜梦青衣人邀去，见宫殿中坐一人，如菩萨状，逆之曰：“子为善可喜，惜无修龄，幸得请于上帝矣。”生伏地稽首。唤起，赐坐；饮以茶，味芳如兰。又令童子引去，使浴于池。池水清洁，游鱼可数，入之而温，掬之有荷叶香。移时，渐入深处，失足而陷，过涉灭顶。惊寤，异之。由此身益健，目益明。自捋其须，白者尽簌簌落；又久之，黑者亦落。面纹亦渐舒。至数月后，颔秃童面，宛如十五六时，兼好游戏事，亦犹童。过饰边幅，二子辄匡救之。未几，夫人以老病卒，子欲为求继室于朱门。生曰：“待吾至河北，来而后娶。”屈指已及约期，遂命仆马至河北。访之，果有卢户部。先是，卢公生一女，生而能言，长益慧美，父母最钟爱之。贵家委禽，女辄不欲，怪问之，具述生前约。共计其年，大笑曰：“痴婢！张郎计今年已半百，人事变迁，其骨已朽。纵其尚在，发童而齿壑矣。”女不听。母见其志不摇，与卢公谋，戒阍(hūn)人勿通客，过期以绝其望。未几，生至，阍人拒之，退返旅舍，怅恨无所为计。闲游郊郭，因循而暗访之。女谓生负约，涕不食。母言：“渠不来，必已殂谢。即不然，背盟之罪，亦不在汝。” 女不语，但终日卧。卢患之，亦思一见生之为人，乃托游遨，遇生于野。视之，少年也，讶之。班荆（11）略谈，甚倜傥。公喜，邀至其家。方将探问，卢即遽起，嘱客暂独坐，匆匆入内告女。女喜，自力起，窥审其状不符，零涕而返，怨父欺罔。公力白其是，女无言，但泣不止。公出，意绪懊丧，对客殊不款曲（12）。生问：“贵族有为户部者乎？”公漫应之。首他顾，似不属客。生觉其慢，辞出。女啼数日，竟卒。

生夜梦女来，曰：“下顾者果君耶？年貌舛异，觌面遂致违隔。妾已忧愤死。烦向土地祠速招我魂，可得活，迟则无及矣。”既醒，急探卢氏之门，果有女亡二日矣。生大恸，进而吊诸其室，已而以梦告卢。卢从其言，招魂而归，启其衾，抚其尸，呼而祝之，俄闻喉中咯咯有声。忽见朱樱乍启，堕痰块如冰，扶移榻上，渐复吟呻。卢公悦，肃客出，置酒宴会。细展官阀，知其巨家，益喜，择吉成礼。居半月，携女而归。卢送至家，半年乃去。夫妇居室，俨如小耦，不知者多误以子妇为姑嫜(zhāng)焉。卢公逾年卒。子最幼，为豪强所中伤，家产几尽。生迎养之，遂家焉。

 [一]底本：康熙抄本；参校本：异史、二十四卷抄本、铸雪斋抄本、青柯亭刻本。

【注释】

（1）招远：山东东部的县。

（2）疏狂不羁：性格放纵，不挽礼法。

（3）萧寺：寺院。

（4）三韩：朝鲜的古名。

（5）《金刚经》一藏数：《金刚经》，佛经名；一藏数，即诵五千四十八遍。

（6）捻珠讽诵：手捻佛珠，在佛前朗诵。

（7）舆其榇：运走棺材。

（8）将就窆之：就地掩埋。

（9）绣缨朱幰：挂着大红车帘、绣花穗子。

（10）展軨：车轮转动。

（11）班荆：坐在草地上。

（12）殊不款曲：很不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