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阿宝（上）情痴则志凝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个特别有趣特别好玩的爱情故事《阿宝》。阿宝是女主人公的名字，小说却围绕着发疯一样爱阿宝的孙子楚写，这也是聊斋小说的特点，用女主人公名字做篇名。在封建时代男士对美女产生爱慕之情，除了逾墙相从，也就是孟子不认可的非礼行为之外，就得想办法求得正当婚姻。而中国古代婚姻讲究“门当户对”，男女双方要地位相当，财力相当，品貌相当，或者是男方各种条件略高于女方，才有联姻的可能。

这个聊斋小说的一男一女门不当户不对，女的阿宝，家财万贯，典型富二代还美如天仙、聪慧过人；男的孙子楚，穷书生,死了妻子,肢体还有点儿小小残疾，一门心思认死理，似乎傻呵呵的。这么两个天差地别的人却就是成了美满眷属。靠什么？痴情。正如小说里说的：“情痴则志凝”，因为特别单一的痴情，孙子楚志向特别凝聚，特别执着，也就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最后娶得美人归。孙子楚为了追求心上人阿宝，先是砍去手上的多出来的枝指，也就是第六个手指头。接着离魂跟随阿宝，最后干脆变只小鸟儿飞到阿宝的身边。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为爱情做这么出格、这么所谓“没出息”的事，古代小说戏剧都算空前绝后独一份，这傻小子算得上“千古情痴”。他最终结果是双赢，既能和富二代美女洞房花烛夜，还能金榜题名，中进士，做翰林，得到皇帝老儿的奖励。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字：“痴”，这到底是怎么一个离奇故事？蒲松龄想通过这个故事说明什么人生哲理，这个故事对中国小说又有什么意义？

聊斋小说惯例是开头交待人物标志性特点：广西有个名士孙子楚，名士就是文化修养高，没做官没发财，社会知名人士。他“生有枝指”，所谓“六指”，大拇指旁边多出个小指头，算小小残疾吧。孙子楚“生有枝指”，看似闲笔，却大有深意，是小说情节发展重要因素。他为人憨厚，不大会说话，人们骗他，他总信以为真。和朋友相聚，如果看到妓女，他必定远远躲开，朋友故意骗他来，叫妓女逼近他，逗他玩，他脸红到脖子，汗珠啪答啪答往下掉，朋友乐坏，到处传他如何呆，给他起个外号叫“孙痴”。

孙子楚出场之后，接着女主角阿宝出场，大富商的娇女，家里“富埒王侯”，像王公贵族那样富有，和她家联姻的也都非富即官，阿宝自己呢，“绝色也。”绝顶美丽。父亲要给她挑女婿，很多名门旧公子求婚，阿宝的爹一个没看上。看来老头儿打算给女儿挑个貌似潘安、富比石崇的女婿或者是少年进士、前途无量的官员。

男女主角都出来了，男主角的枝指和痴，决定故事的走向。而和男主角“痴”相对应，女主角突出特点是绝色。男痴女美，是操纵小说情节发展的双刃剑。这么两个天差地别的人物怎么发生联系？“富埒王侯”的绝色少女择婿，怎么会落到孙子楚身上？还是那些好事者朋友造成的，聊斋故事常有唯恐天下不乱的角色闹得动静，要不然生活岂不太枯燥了。

孙子楚的朋友捉弄他，叫他向阿宝求婚。孙子楚不自量力，请媒人登门说亲。阿宝父亲什么表现？“耳其名而贫之”，知道孙子楚是名士，著名的读书人，但太穷了。媒人理所当然碰了一鼻子灰。出来，恰好碰到美丽的阿宝小姐。阿宝听说条件极差的孙子楚----也就是一个又穷、又是鳏夫、还多长个手指头----也来向自己求婚，就拿他开涮，对媒人说：孙子楚砍掉多余的指头，我就嫁他。“渠去其枝指，余当归之。”

这是阿宝的真心话吗？不是，是“戏曰”，开玩笑，富小姐调侃穷书生。拿损害血肉之躯开玩笑，任何人不会当真。孙子楚偏偏当了真，冒着生命危险砍去枝指，血流不止，差点儿死了，郑重其事“往见媒而示之”，把砍掉多余手指的手掌给媒人看，按照这位痴哥的想法，我按阿宝要求做了！我砍掉多余的手指头，她就得按她说的嫁给我。

这是孙子楚情痴第一步，为了阿宝不用麻药砍去了枝指。孙子楚干这种傻事，阿宝很奇怪，但她仍没打算对孙子楚托以终身，再次开玩笑，她对媒人说：孙子楚去掉他的痴我嫁给他。孙子楚一个劲大声地争辩：我哪儿痴？我一点也不痴。其实，明眼人一看，他不是痴到家了吗？对孙子楚贸然求婚和断然去枝指，阿宝都采取耍笑态度。这时情痴，是孙子楚单相思。孙子楚心灰意冷，认为阿宝未必美如天仙，凭什么把自己抬这么高？向阿宝求亲的念头冷下来。孙子楚对阿宝的爱恋再度点燃而且不可遏止，还是和唯恐天下不乱的朋友有关，他们让孙子楚春游亲眼看到阿宝了。

清明有个特殊风俗，平时不出门的千金小姐可以游春，轻薄少年可以结队随行，对她们肆意评论。用小说里的话说叫“恣其月旦”，“月旦”是《后汉书》的典故，也就是“月旦评”，品评议论人物。孙子楚的朋友又捉弄他：你为什么不去踏春看看心上人阿宝呢？孙子楚被朋友拉到郊外，小说来了段简练精彩的描写：“遥见女子憩于树下，恶少年环如墙堵。众曰：‘此必阿宝也。’趋之，果宝。审谛之，娟丽无双。少顷，人益稠，女起，遽去。

众情颠倒，品头题足，纷纷若狂。”远远看到有女子在树下休息，轻薄的少年围得像堵墙，大家说：“这么美的女子，必定是阿宝。”阿宝什么样儿？“娟丽无双”。只有四个字，到底美到什么地步，蒲松龄巧妙化用《陌上桑》和《西厢记》写人技巧，从他人感受的角度写阿宝之美。乐府诗《陌上桑》写美女罗敷出现，“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大家什么也不干了，看罗敷看呆了。虽然对罗敷外貌不着一字，但尽得风流。

《西厢记》“闹斋”写崔莺莺出现，本来清心寡欲的高僧目不转睛地看，其他和尚更不要说了。“老的少的，村的俏的，没颠没倒，胜似闹元宵。”用包括高僧在内的众人对莺莺美的赞赏、震惊，写崔莺美，比直接写莺莺漂亮更有说服力。蒲松龄也采用烘云托月的方法写阿宝之美。众人环如墙堵，纷纷苦狂，比起他加到阿宝身上的四个字“娟丽无双”还有说服力。

但蒲松龄描写的中心并非美丽的阿宝，而是痴情的孙子楚。当“众情颠倒，纷纷若狂”时，孙子楚“独默然”，一句话不说；众人散去，他还呆呆站在那里。怎么了？孙子楚离魂了，他的魂，渐渐依傍在阿宝的衣带上，也没人管他。孙子楚那些好事者的朋友一边说着“魂随阿宝去耶？”一边把已经没了魂的孙子楚推回家。从此，孙子楚的灵魂和身体一分为二：魂灵追随阿宝，身体呆在家里。

蒲松龄真是奇想崛起，煞有介事地对一个人的灵魂和肉体做分体描绘。孙子楚魂灵跟阿宝“坐卧依之，夜辄与狎，甚相得”，却又“腹中奇馁”，孙子楚跟阿宝坐，跟阿宝躺，和阿宝男欢女爱，很得意，但又觉得肚子饿，好像魂灵跟常人一样需要吃饭。他的躯体呆在家中，明明可解决饿肚问题却偏偏不吃，还时不时造一造“我在阿宝家”的舆论。结果是孙家请了巫师拿着孙子楚平时穿过的衣服用过的席子，大张旗鼓到阿宝家招魂。

阿宝的父亲理所当然地说，我们跟孙子楚从没有来往，他怎能把魂掉到我们家？不允许孙家的人进自己家叫魂。孙家的人苦苦哀求，老头还算善良，勉强同意.巫师进了阿宝家，阿宝心里有数，立即把巫师领进自己的闺房，听任巫师在自己这么个富有的千金小姐房里给一个陌生书生叫魂.这事自然马上传得满城风雨。

巫师回到孙家，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孙子楚马上呻吟起来，起床了，对阿宝家里有什么摆设，阿宝小姐床上铺着什么被子，阿宝用什么样化妆品，阿宝的衣服、头绳什么颜色，说得清清楚楚。这些话传到阿宝的耳朵里，阿宝知道，自己做梦时男欢女爱的对象就是孙子楚的灵魂，孙子楚确确实实为了自己离魂追随，暗暗感念孙子楚用情很深。孙子楚能够下床后，继续刻骨思念阿宝，坐着也想，站着也想，好像世界上只有一个阿宝，连他孙子楚都不存在了。

他像个福尔摩斯一样，经常打听阿宝的消息，希望能再次遇到她。听说浴佛节，也就是释伽牟尼生日那天，阿宝要去水月寺烧香。听众朋友注意，聊斋早于《红楼梦》出现了水月寺。孙子楚早早起来，眼巴巴地等在路旁，盯得两眼发直，头晕目眩，将近中午，阿宝出现了。阿宝看到孙子楚，用纤美的小手掀开车帘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孙子楚。孙子楚更加激动，紧紧跟在阿宝的车子后边。

阿宝派个丫鬟去,请问：先生您的尊姓大名？孙子楚急忙报上姓名，兴奋得魂都飞到九霄云外了。这个时候，原来只是梦中相爱的孙子楚和阿宝在人世间有了交往，互相传递了情愫，但是两人要形成婚姻，还缺火候。因为，男女双方差距太大了。阿宝的车子走了，孙子楚又失魂落魄回到家，又病了，昏昏沉沉地躺着。

孙子楚离魂争得阿宝之心，却求婚无门，他绝食，奄奄一息唤“阿宝”，恨不能再次离魂。如果孙子楚第二次离魂去追阿宝，当然也能说明孙子楚的痴情之深，但咱们的世界短篇小说之王岂不成了缺少变化的笨伯？聊斋先生给痴情的孙子楚设计了新招数，孙子楚“冥然绝食，梦中辄呼宝名，每自恨魂不复灵。”想阿宝想到绝食，梦中也叫“阿宝阿宝”，怨恨怎么我不能再魂随着阿宝呢？

这时，孙家养的一只鹦鹉死了，小孩子在那儿摆弄鹦鹉，昏昏沉沉的孙子楚想：如果我能变成一只鹦鹉，岂不就可以飞到阿宝的身边了？他全神贯注异想天开企望自己变成飞鸟，觉得果然长出翅膀，翩翩然是一只小鹦鹉，急忙飞上天空，往阿宝家飞。愿作比翼鸟，化为鹦鹉飞，真真妙手天成！构思水到渠成，文章也写得栩栩欲飞。

聊斋点评家冯镇峦评：“若仍前魂随之去，便少趣，忽附一鹦鹉，又开异境，文情之妙，不可名状。”痴情人的魂附飞鸟身上，展开翅膀可达心上人身边，真是天马行空任往来。倘化为一般飞鸟，不会说话，因有语言障碍，虽然化鸟又有何用？孙子楚偏偏化为会说话的鹦鹉，可以跟恋人同解相思之苦。聊斋先生为孙子楚设想得多么周到细致，又何等合情合理。

阿宝突然看到一只美丽的小鹦鹉飞进自己的闺房，高高兴兴地扑下小鸟，拴住小鸟儿的腿，喂小鸟吃芝麻，小鸟儿开口说话：“姐姐勿锁，我孙子楚也。”阿宝吓得几乎晕倒，不再锁小鸟，小鸟也不飞走。阿宝赶紧对着已经变成小鸟的孙子楚说：“您的深情已经铭刻到我的心中了，现在我们已经人鸟异类了，我们有什么办法可以完成美满姻缘啊？”阿宝主动提出来，要和孙子楚完成姻缘了，孙子楚怎么回答？回答得特别有小鸟特点，小鹦鹉说：“我能够呆在您身边就满足啦。”

这构思太妙了。鹦鹉依偎着阿宝不肯离开，别人喂鹦鹉，鹦鹉决不吃一口，只有阿宝喂，它才肯吃。阿宝坐，鹦鹉就飞到她的膝盖上，阿宝躺下，鹦鹉就跳到她的床上。……多么巧妙的构思啊。一介穷书生孙子楚绝对不可能到富家小姐阿宝家登堂入室，他化身为鹦鹉却可以随时依偎阿宝，可以跟阿宝一诉衷肠。小小一只绿嘴鹦鹉，是鸟？是人？既是鸟也是人；外形是鸟，内心是人；外人眼中是鸟，阿宝眼中是情人。在他人眼中，是小姐爱鹦鹉，对一对恋人来说，是魂梦相依、形影相从。妙不妙！

在这之前，孙子楚离魂，阿宝梦中与人交结，两人感情的表达，是以孙子楚为主体的形体语言，阿宝处于被动接受状态。要说本质，两个人的感情处于懵懵懂懂的性爱低层次；孙子楚化鸟后，恋人感情从单纯浮浅的性爱升华为浓重深沉的情爱。恋人之间纵然人鸟有别，却更谐合无间，阿宝向小鸟祝愿：你如果重新变回做人，我誓死相随。小鸟儿说：你骗我。阿宝赌咒发誓。小鸟儿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子，不一会儿，阿宝的鞋子脱在床前，鹦鹉啣起来一只绣花鞋，飞走了。

鹦鹉飞回去，孙子楚和阿宝的爱情到底有没有结果呢？我们下次接着讲。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粤西孙子楚，名士也，生有枝(qí)指（1），性迂讷，人诳之，辄信为真。或值座有歌妓，则必遥望却走。或知其然，诱之来，使妓狎逼之，则赬颜彻颈(2)，汗珠珠下滴。因共为笑，遂貌其呆状，相邮传做丑语(3)，而名之“孙痴”。

邑大贾（gǔ）某翁，与王侯埒(liè)(4)富，姻戚皆贵胄。有女阿宝，绝色也。日择良匹，大家儿争委禽妆(5)，皆不当翁意。生时失俪(6)，有戏之者，劝其通媒。生殊不自揣(7)，果从其教。翁素耳其名，而贫之。媒媪将出，适遇宝，问之，以告，女戏曰：“渠去其枝指，余当归之。”媪告生，生曰：“不难。”媒去，生以斧自断其指，大痛彻心，血溢倾注，滨死。过数日，始能起，往见媒而示之。媪惊，奔告女。女亦奇之。戏请再去其痴。生闻而哗辨，自谓不痴，然无由见而自剖，转念阿宝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念顿冷。

会值清明，俗于是日，妇女出游，轻薄少年亦结队随行，恣其月旦(8)。有同社数人，强邀生去。或嘲之曰：“莫欲一观可人(9)否？”生亦知其戏己，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见其人，忻然随众物色之。遥见有女子憩树下，恶少年环如墙堵。众曰：“此必阿宝也。”趋之，果宝。审谛之，娟丽无双。少顷，人益稠，女起，遽去。众情颠倒，品头题足，纷纷若狂。生独默然。及众他适，回视，生犹痴立故所，呼之，不应。群曳之曰：“魂随阿宝去耶？”亦不答。众以其素讷，故不为怪，或推之，或挽之以归。至家，直上床卧，终日不起，冥如醉，唤之不醒。家人疑其失魂，招于旷野，莫能效，强拍问之，则矇眬应云：“我在阿宝家。”及细诘之，又默默不语。家人惶惑莫解。

初，生见女去，意不忍舍，觉身已从之行，渐傍其衿带间，人无呵者，遂从女归。坐卧依之，夜辄与狎，意甚得，然觉腹中奇馁，思欲一返家门，而迷不知路。女每梦与人交，问其名，曰：“我孙子楚也。”心异之，而不可以告人。

生卧三日，气咻(xiū)咻(xiū)若将澌(sī)灭。家人大恐，托人婉告翁，欲一招魂其家。翁笑曰：“平昔不省（xǐng）往还，何由遗魂吾家？” 家人固哀之。翁始允。巫执故服、草荐(10)以往。女诘得其故，骇极，不听他往，直导入室，任招呼而去。巫归至门，生榻上已呻。既醒，女室之香奁什具、何色何名，历言不爽。女闻之，益骇，阴感其情之深。

生既离床寝，坐立凝思，忽忽若忘。每伺察阿宝，希幸一再遘(gòu)之。浴佛节(11)，闻将降香水月寺，遂早旦往候道左。目眩睛劳。日涉午，女始至。自车中窥见生，以掺(chān)手(12)搴帘，凝睇不转。生益动，尾从之。女忽命青衣来诘姓字。生殷勤自展，魂益摇。车去，始归。归复病，冥然绝食，梦中辄呼宝名。每自恨魂不复灵。

家旧养一鹦鹉，忽毙，小儿持弄于床。生自念：倘得身为鹦鹉，振翼可达女室。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鹦鹉<7>，遽飞而去，直达宝所。女喜而扑之，锁其肘，饲以麻子。大呼曰：“姐姐勿锁，我孙子楚也。”女大骇，解其缚，亦不去。女祝曰：“深情已篆中心。今已人禽异类，姻好何可复圆？”鸟云：“得近芳泽，于愿已足。”他人饲之，不食，女自饲之，则食。女坐，则集其膝；卧，则依其床。如是三日。女甚怜之，阴使人瞰生，生则僵卧气绝，已三日，但心头未冰耳。女又祝曰：“君能复为人，当誓死相从。”鸟云：“诳我。”女乃自矢。鸟侧目若有所思。少间，女束双弯，解履床上，鹦鹉骤下，衔履飞去。女急呼之，飞已远矣。女使妪往探，则生已寤。家人见鹦鹉衔绣履来，堕地死，方共异之。生既苏，即索履。众莫知故。适妪至，入视生，问履所在。生曰：“是阿宝信誓物。借口相覆：小生不忘金诺也。”妪反命，女益奇之，故使婢泄其情于母。母审之确，乃曰：“此子才名亦不恶，但有相如（13）之贫。择数年，得婿如此，恐将为显者笑。”女以履故，矢不他。翁媪乃从之。驰报生，生喜，疾顿瘳。翁议赘诸家，女曰：“婿不可久处岳家，况郎又贫，久益为人贱。儿既诺之，处蓬茅而甘藜(li)藿(huò)(14)，不怨也。”生乃亲迎成礼，相逢如隔世欢。

自是生家得奁妆，小阜，颇增物产。而生痴于书，不知理家人生业；女善居积，亦不以他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

生忽病消渴（15），卒。女哭之痛，泪眼不晴，至绝眠食。劝之不纳，乘夜自经。婢觉之，急救而苏，终亦不食。三日，集亲党，将以殓生。闻棺中呻以息，启之，已复活。自言：“见冥王，以生平朴诚，命作部曹（16）。忽有人白：‘孙部曹之妻将至。’王稽鬼录，言：‘此未应便死。’又白‘不食三日矣。’王顾谓：‘感汝妻节义，姑赐再生。’因使驭卒控马送余还。’由此体渐平。

值岁大比，入闱之前，诸少年玩弄之，共拟隐僻之题七，引生僻处与语，言：“此某家关节，敬秘相授。”生信之，昼夜揣摩，制成七艺。众隐笑之。时典试者虑熟题有蹈袭弊，力反常径，题纸下，七首皆符。生以是抡魁。明年，举进士，授词林（17）。上闻其异，召问之。生具启奏。上大嘉悦，后召见阿宝，赏赉有加焉。

异史氏曰：“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且如粉花荡产，卢雉倾家(18)，顾痴人事哉？以是知慧黠而过，乃是真痴，彼孙子何痴乎！”

集痴类十：窖镪食贫；对客辄夸儿慧；爱儿不忍教读；讳病恐人知；出资赚人嫖；窃赴饮会赚人赌；倩人作文欺父兄；父子帐目太清；家庭用机械；喜子弟善赌。

【注释】

(1)枝指：骈指，手上多长个手指头，俗称“六指”。《庄子》“骈拇技指，出乎性哉。”

(2)赬颜彻颈：脸红到脖子。赬，红。

(3)相邮传做丑语：互相传说，当笑话来讲。

(4)埒：同样。

(5)委禽妆：送订婚礼物，引申为要求与之订婚。

(6)失俪：死了妻子。

(7)殊不自揣：很不自量力。

(8)恣其月旦：放肆地对少女评头论足。

(9)可人：可心的人儿。

(10)故服、草荐：孙子楚穿过的旧衣服和用过的草席。按迷信说法，招魂需要用本人用过的东西施行。

(11)浴佛节：纪念释迦牟尼生日的节日。传说释迦牟尼诞生时龙降香雨。浴佛节一般在农历四月八日举行。届时举行诵经法会并以香料浸成的香水浴洗佛像。

(12)掺手：纤细的小手。

(13)相如之贫：像司马相如那样贫穷。

(14)处蓬茅而甘藜藿：住在茅草房、吃粗茶淡饭也甘心。

(15)消渴：糖尿病。

(16)部曹：朝廷六部的官员，此处指阴司官员。

(17)词林：翰林。

(18)粉花荡产，卢雉倾家：因为嫖娼和赌博而荡尽家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