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凤阳士人 望穿秋水，不见还家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个聊斋梦《凤阳士人》。

谁不做梦？但是全世界只有蒲松龄能让他的小说人物做出这么稀奇古怪又这么有思想内涵和艺术水平的梦。可惜弗洛伊德没有看到这个聊斋故事，也没看到《红楼梦》，否则他的《梦的解析》会写得更精彩。鲁迅先生说：聊斋亦颇有从唐传奇化出者。《凤阳士人》就借鉴了唐传奇名作。蒲松龄借鉴哪篇唐传奇，我们后边再说。先看这个梦。

《凤阳士人》是个深闺少妇梦。凤阳，是安徽的地名，凤阳士人就是凤阳书生，但做梦的不是凤阳士人，是他的妻子。凤阳书生的妻子对远游在外的丈夫非常思念，就做了个美丽风骚女子勾引自己丈夫的怪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本来不足为奇，奇怪的是，凤阳书生和他的妻弟三郎也同时做了这个奇怪的梦。虽然是梦，但是梦中的四个人物都个性鲜明，书生妻子善良柔弱，书生薄情寡义，美女风流放荡，三郎性格暴烈。能从一个梦境写活四个人物，这就是天才小说家的本事了。

《凤阳士人》里边的美女明明是带凤阳书生的妻子去找丈夫，却对凤阳书生一见面就眉目送情、妖言调笑，唱着《金瓶梅》里潘金莲喜欢唱的那类流行歌曲，“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当着妻子的面和丈夫调情。这样的美女出现在深闺妻子梦中，说明妻子一直担心丈夫外遇。

这个故事是从凤阳书生的妻子思念丈夫开始。有个凤阳书生背着书箱到外地远游。对妻子说：“半年回来。”走了十几个月，杳无音讯。妻子翘首盼望，希望他早回家。有一天夜里，妻子刚躺下，看到窗纱上被风吹得摇摇摆摆的树影，更加想念丈夫，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美女掀开门帘进来了。发髻上簪着珍珠，披着红色披肩，笑嘻嘻地问：“姐姐，想见见你家郎君吗？”

妻子急忙起来答应，担心路远不好走，美女说：不必顾虑，跟着我走就行。美女挽着妻子的手出门，两个人踏着月色走了一段路。妻子觉得美女走得太快，自己跟不上，说：“妹妹等我一等，我回去换双鞋。”美女拉着妻子的手，坐到路边，把自己的鞋脱下来给她穿，幸亏也不夹脚。妻子换上鞋后，健步如飞。一会儿，书生骑着头白骡子来了。看到妻子，大为吃惊，急忙下骡子，问：“你到什么地方去？”妻子说：“我去看望你。”书生回头看美女，问：“这是哪位？”妻子还没回答，美女捂着嘴笑着说：“先甭问啦。娘子奔波不容易。郎君奔驰半夜，想来人困骡乏，我家离这儿不远，请到我家歇歇脚，明天早上再走也不晚。”

几步之外，果然有个村落，三人同行，进入一个庭院。美女把睡着的丫鬟叫起来招待客人。说：“今夜月色皎然，不必点蜡烛，小露台上的石榻就可以坐。”书生把骡子拴到檐下梧桐树上，坐了下来。美女说：“我的鞋大，不适合姐姐，途中成了累赘吧？回去有骡子可以代步，请还我的鞋。”书生妻子表示感谢，归还了鞋子。

一会儿，酒菜摆好，美女敬酒说：“夫妻久别，今晚团圆，薄酒一杯，表示祝贺。”书生举起酒杯回敬。美女和书生一边亲切交谈，一边脚上搞小动作，你踢我一下，我勾你一脚，书生目不转睛地注视美女，屡次用轻佻的话调戏美女。夫妻久别相聚，对妻子连一句寒暄的话也没有。美女美目传情，对书生嬉戏妖冶的话语中隐藏着挑逗。妻子只是默默坐着，假装对丈夫和美女调情一点儿都没发现。酒渐渐喝多了，书生和美女越说越随便，越说越亲热，越说越下流。美女用大杯劝酒，书生说：喝醉啦。美女劝得更上劲。书生笑着说：“你给我唱支歌儿，我就喝。”

美女毫不作难，马上弹着琴唱起来：“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 

美女唱完了，笑着说：“市井里巷的低俗歌谣，不足以玷污您的耳朵。不过现在就是流行这种歌曲，我只好东施效颦。”美女的歌声娇柔，风度放荡，书生受到迷惑，好像把持不住自己了。

美女唱的这支曲子本来是家里的思妇怀念盼望在外的丈夫，美女唱成了情人之间调情的靡靡之音。《金瓶梅》有很多支类似的曲子。蒲松龄对《金瓶梅》持批判态度，他在《夏雪》里边给《金瓶梅》换个名字叫“淫史”，淫乱的历史。其实，聊斋有些地方还是受到《金瓶梅》影响，这支曲子“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就很像潘金莲的行为。《金瓶梅》第八回里潘金莲盼西门庆来时，手拿着红绣鞋占鬼卦，《凤阳士人》里美女唱的曲和《金瓶梅》潘金莲盼望西门庆唱的曲，如出一辙，都是明代流行的艳曲。

一会儿，美女假装喝醉离开。书生也起来跟她走。很长时间，两个人都不回来。丫鬟疲倦了，趴到廊下睡着了。书生妻子独自闷坐，心中愤恨，难以忍耐。她想回家，夜色微茫，不认识道路。徘徊辗转没有办法。只好起来去看看，丈夫和美女这么长时间不回来，到底在做什么？她刚走近美女卧室的窗户，就隐隐约约听到男女在床上亲热的声音，再仔细一听，丈夫竟然把平时他们夫妻之间如何亲热的细节，用淫荡的语言全部告诉了美女。妻子气得手发抖，身发颤，想，我还不如干脆跑出这家门跳到深沟死了算了。

妻子气呼呼地往回走，忽然看到娘家三弟骑马来了。三郎看到姐姐，下马问怎么回事。妻子把情况告诉弟弟。三郎大怒，立即跟姐姐一起回到美女家。美女的卧室房门紧闭，一男一女在床上喃喃私语说情话却能听得清楚。三郎气愤地举起块斗大巨石，砸到窗棂上，窗棂被砸断好几根，里边美女大叫：“郎君脑袋给砸破了，怎么办？”妻子一听，吓得大哭，对弟弟说：“我可没跟你商量要杀了丈夫，这可怎么办？”三郎怒目圆睁，说：“你哭哭啼啼催我来，我刚替你出口恶气，你又护着你男人，迁怒弟弟，我不习惯给你这种臭丫头使唤。”说完扭头就要走，书生妻子牵着他的衣服说：“你不带着我一块走，我怎么办？”三郎把姐姐的手挥开，挣脱身子走了。书生妻子扑倒在地。她醒了，明白是做了个梦。

第二天，书生果然回来了，骑着一头白骡子。妻子很奇怪，她还没来得及说自己的梦，书生说起昨晚做的梦，梦境跟妻子的梦完全相同。两人正觉得奇怪，纳闷，妻子的弟弟三郎来了。说：“昨晚梦到姐夫，真是太奇怪。”书生笑着说：“幸亏没给你的大石头砸死。”三郎惊愕地问：“何来此言？”书生把他和妻子的梦告诉三郎。三郎大为惊奇，原来，三郎昨晚也梦到姐姐哭着向他告诉姐夫的不良行为，他气愤地丢了块大石头。

三人的梦都相同，但不知美女是什么人？蒲松龄写小说总是针脚绵密，妻子的梦境当然是不会真实存在，却和现实书生骑着的“白骡”联系起来。白骡子，世间很少见，凤阳书生偏偏有，梦中的他也骑这头骡子。梦是梦，又似乎不是梦，迷离恍惚，神秘朦胧。书生的妻子梦中能急忙跑去寻找丈夫，靠的是美女的鞋子，事后如果美女不要回鞋子，书生妻子梦醒后脚上多出一双鞋，那该多么煞风景。但是小说之用早就把这个细节处理好了。

蒲松龄的《凤阳士人》和唐传奇《三梦记》有联系。蒲松龄写三人同梦，而数人同梦是唐传奇的创造。白行简的著名小说《三梦记》写到：刘幽求出游多年产生幻觉，梦到妻子和陌生男子饮酒，他愤怒向他们丢了块大石头。他的妻子做了完全一样的梦。另一个梦是两位大诗人深情相知的佳话，白居易（白乐天）和元稹（元微之）是莫逆之交，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在《三梦记》写：元和四年,元微之任监察御史,奉命到四川剑阁以南地区任职.去了十多天后,我和二哥白乐天、陇西李某一起在曲江游历.来到慈恩寺,在寺庙里参观,停留很长时间。晚上,我们兄弟又一同到李府喝酒，喝得十分尽兴.二哥白乐天停杯很久,说:"微之应该到梁州了."他在李府的墙上题了首诗："春来无计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那一天是二十一号.过了十几天,有人从梁州来,捎来一封元微之的信,信最后附了一首《纪梦诗》,前两句:"梦君兄弟曲江头,也入慈恩院里游."唐代两位大诗人之间互相思念梦魂相通，这是唐传奇非常有名的故事，而蒲松龄把它改造成凤阳书生和妻子还有妻子的弟弟三郎做着同一个梦。

聊斋的梦是个深闺少妇梦，也是独树一帜的心理小说。书生的妻子对远游在外的丈夫刻骨思念同时，担心他寻花问柳，才做出美女勾引丈夫的怪梦。妻子对丈夫的翘盼、担忧、忍让，梦中丈夫轻浮，梦中美女淫荡，梦中三郎的暴燥和快人快语，都写得活龙活现。

《凤阳士人》里边的美女带着明显的青楼色彩，有的聊斋狐狸精却是重情重义，我们下次讲一个美丽如花的狐狸精胡四姐。今天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凤阳（1）一士人，负笈远游。谓其妻曰：“半年当归。”十馀月，竟无耗问，妻翘盼綦切（2）。一夜，才就枕，纱月摇影，离思萦怀，方反侧间(3)，有一丽人，珠鬟绛帔(4)，搴帷而入，笑问：“姊姊得无欲见郎君乎？”妻急起应之。丽人邀与共往，妻惮修阻(5)，丽人但请勿虑。即挽女手出，并踏月色，约行一矢之远。觉丽人行迅速，女步履艰涩，呼丽人少待，将归着复履(6)。丽人牵坐路侧，自乃捉足，脱履相假。女喜着之，幸不凿(záo)枘(ruì)(7)。复起从行，健步如飞。

移时，见士人跨白骡来，见妻大惊，急下骑，问：“何往？”女曰：“将以探君。”又顾问丽人伊谁。女未及答，丽人掩口笑曰：“且勿问讯。娘子奔波匪易。郎君星驰夜半，人畜想当俱殆。妾家不远，且请息驾，早旦而行，不晚也。”

顾数武之外，即有村落，遂同行，入一庭院，丽人促睡婢起供客，曰：“今夜月色皎然，不必命烛，小台石榻可坐。”士人絷蹇檐梧，乃即坐。丽人曰：“履大不适于体，途中颇累赘否？归有代步，乞赐还也。”女称谢付之。

俄顷，设酒果，丽人酌曰：“鸾凤久乖(8)，圆在今夕，浊醪一觞，敬以为贺。”士人亦执盏酬报。主客笑言，履舄交错(9)。士人注视丽者，屡以游词相挑。夫妻乍聚，并不寒暄一语。丽人亦美目流情，妖言隐谜(10)。女惟默坐，伪为愚者。

久之，渐醺，二人语益狎。又以巨觥劝客，士人以醉辞，劝之益苦。士人笑曰：“卿为我度一曲，即当饮。”丽人不拒，即以牙板抚提琴（11）而歌曰：“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12)。”歌竟，笑曰：“此市井里巷之谣，不足污君听。然因流俗所尚，姑效颦耳。”音声靡靡，风度狎亵，士人摇惑，若不自禁。

少间，丽人伪醉离席，士人亦起，从之而去。久之，不至。婢子乏疲，伏睡廊下。女独坐，块然（13）无侣，中心愤恚，颇难自堪。思欲遁归，而夜色微茫，不忆道路。辗转无以自主，因起而觇之。裁近其窗，则断云零雨之声，隐约可闻。又听之，闻良人与己素常猥亵之状，尽情倾吐。女至此，手颤心摇，殆不可过，念不如出门窜沟壑以死。

愤然方行，忽见弟三郎乘马而至，遽便下问。女具以告。三郎大怒，立与姊回，直入其家，则室门扃闭，枕上之语犹喁喁也。三郎举巨石如斗，抛击窗棂，三五碎断。内大呼曰：“郎君脑破矣！奈何！”女闻之愕然，大哭，谓弟曰：“我不谋与汝杀郎君，今且若何？”三郎撑目（14）曰：“汝呜呜促我来；甫能消此胸中恶，又护男儿、怨弟兄，我不惯与婢子供指使！”返身欲去。女牵衣曰：“汝不携我去，将何之？”三郎挥姊仆地，脱体而去。

女顿惊寤，始知其梦。

越日，士人果归，乘白骡。女异之而未言。士人是夜亦梦，所见所遭，述之悉符，互相骇怪。既而三郎闻姊夫远归，亦来省问。语次，谓士人曰：“昨宵梦君归，今果然，亦大异。”士人笑曰：“幸不为巨石所毙。”三郎愕然问故，士以梦告。三郎大异之。盖是夜，三郎亦梦遇姊泣诉，愤激投石也。三梦相符，但不知丽人何许耳。

【注释】

（1）凤阳：府名，安徽省。

（2）翘盼綦切：殷切地盼望。

（3）方反侧间：正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时。

（4）珠鬟绛帔：满头珠翠，披着红色披风。

（5）修阻：路远难走。

（6）复履：夹底鞋。此前士子妻仅穿睡鞋。

（7）凿枘：不合脚，夹脚。“凿枘”乃木工方凿圆枘的缩写，比喻不合适。

（8）鸾凤久乖：夫妻很长时间没在一起。

（9）履舄交错：鞋子放满一地。

（10）妖言隐谜：含有挑逗意味的话语。

（11）以牙板抚提琴：弹奏胡琴。牙板，拨弄弦索的小拨子；提琴，胡琴的一种。

（12）占鬼卦：旧时闺中妇女在丈夫外出时用绣鞋占卜何时归来。

（13）块然：孤独。《荀子·君道》：“块然独坐，而天下从之如一体。”

（14）撑目：瞪大眼睛。表示极度气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