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陆判（下）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继续讲《陆判》。

《聊斋志异》问世三百多年魅力不衰，鬼故事是重要因素。鬼故事为什么比纯粹人间故事更能引起读者兴趣？因为聊斋鬼虽有恐怖可怕、鬼气森森的一面，更有奇幻妙绝的一面，有担负社会批判、阐述人生哲理的一面。因为故事离奇有趣，聊斋鬼故事往往比人间故事更有吸引力也更有内涵。我们看聊斋故事，常会感叹，前辈作家笔下阴森森的鬼域居然被蒲松龄装点得这样多彩多姿！聊斋有的鬼故事比如说《画皮》，有骇人听闻的恶鬼登场，带一定“黑色性”，但是大多数鬼故事，比如说《陆判》，却在黑色性之外透露人性温熙光辉。判官和人世间读书人成了好朋友。

朱尔旦读书没效果，判官认为他的心脏毛窍堵塞了，给他换上一颗聪明心，朱尔旦立即读书事半功倍金榜题名。然后，他不仅得陇望蜀，要求判官给妻子换头，还在判官帮助下，自己死了若干年一直可以回家料理家务，教育儿子，也还是在判官帮助下，他还做上阴司的官员，他在儿子做官后，回来又嘱咐儿子两句话：“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这是《聊斋志异》从前人作品当中引的两句至理名言，意思是一个人理想要远大，心思必须细密；智谋要周全，行为必须方正。

我们先继续看看聊斋换头的天方夜谭吧。

朱尔旦请求陆判给妻子换头，过了几天，陆判半夜来敲门。朱尔旦急忙起来引他进屋。拿灯一照，陆判用衣襟包着件东西。朱尔旦问：“你兜的什么？”陆判说：“你前些日子嘱咐我办的事，一直很难办到，幸好刚刚得到个美人头，特来复命。”

朱尔旦拨开陆判的衣襟一看，美人头的脖子还鲜血淋淋。陆判催促：快进夫人卧室，不要惊动鸡犬。朱尔旦担心妻子内室门夜间锁上了，陆判来到内室门前，一推门，门自己开了。朱尔旦将陆判引进妻子内室，夫人正侧身睡着。陆判把兜里的美人头交给朱尔旦抱着，自己从靴子里取出一把雪亮的锋利匕首，捺住夫人的脖子，用力切下去，就像切豆腐一样，刀下脖子断，脑袋落在枕头旁边。陆判急忙从朱尔旦怀里取过美人头安放到夫人脖子上，仔细端详，仔细观察，看看确实安放端正，再用手按得严实合缝。安完了头，仍然把枕头塞到夫人肩膀下。告诉朱尔旦，你把你妻子原来的头埋到个僻静地方，说完，陆判走了。

第二天早上，朱尔旦妻子醒来，咦，我的脖子有点儿发麻，脸上怎么一片一片的干痂？，用手一搓，是血片！她非常害怕，招呼丫鬟打水洗脸，丫鬟看到夫人脸上血迹斑斑，大吃一惊。夫人洗完脸，一盆水都变红了。夫人一抬头，丫鬟一看，我们家夫人怎么完全变了样？又惊奇又害怕。夫人拿镜子一照，咦，镜子里这是谁呀？自己不认识自己，百思不得其解。朱尔旦进来告诉夫人，如此这般，我的朋友给你换了个头。他细看现在的夫人：修长纤细的俊眉直入鬓角，面颊下方有对酒窝儿，像画上的美人儿。解开她的衣领检验：脖子上有一圈红线，红线上下的肉色截然不同。看来，红线上边的脸十分年轻白嫩细腻，红线下边的躯体比较粗糙还有点黑。

在这之前，吴御史有个十九岁的女儿，正月十五去十王殿游玩，有个无赖见吴小姐漂亮，暗中打听她住在什么地方，夜间爬梯子进入吴府，挖穿吴小姐的房门，把丫鬟杀死在床下，想强暴吴小姐。小姐拚命反抗、大声呼救，贼人把吴小姐杀了。吴夫人听到女儿房里的吵闹打斗声，喊丫鬟去看，丫鬟看到两具尸体，吓得要命。全家人起来，把吴小姐的遗体放在堂上，把她的头放在脖子旁边。一家人哭天叫地，整整闹腾一夜。第二天早上，吴家的人掀开盖小姐的被单察看，小姐的头不翼而飞。主人鞭打丫鬟，说她们守护不严，小姐的头被狗叼去了。吴御史把女儿被杀的事告到知府衙门，限期捉拿凶手，三个月，罪犯没拿到。

有人把朱尔旦妻子换头的事告诉吴御史。吴御史起了疑心，派老妈子到朱家探访。老妈子进了朱家，一见夫人，这不是我们家小姐？！吓得回头就跑，赶紧报告吴御史。吴御史很奇怪：我女儿明明被杀了，遗体还在家放着，怎么能活着而且在朱家做夫人？是不是朱尔旦用邪门外道杀了我女儿？御史亲自前往朱家质问朱尔旦。朱尔旦说：“我妻子做梦换了头，我实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您说我杀了您的女儿，是冤枉我。”吴御史不相信，到知府衙门告朱尔旦。衙门把朱家的仆人抓来审问，供词跟朱尔旦说的一模一样。知府也不能判决。朱尔旦回家，向陆判求计，您得帮我呀，陆判说：“不难。我会让吴御史的女儿自己去告诉她的父母，她是怎么死的。”

吴御史夜里梦到女儿说：“孩儿是被杨大年杀的。朱孝廉嫌妻子脸面不够美丽，是判官拿孩儿的头给朱孝廉的妻子换上，孩儿虽死，头还活着，爹爹您不要跟朱孝廉结仇。”

吴御史醒来告诉夫人，夫人也做了相同的梦！御史报告了衙门，衙门一查，果然有杨大年这么个人，抓来审问，杨大年认罪伏法。吴御史到朱家，求见朱夫人，认作女儿，跟朱尔旦成为岳父和女婿。把朱尔旦妻子的头合在吴小姐尸体上安葬。

朱尔旦参加三次礼部会试，想考上贡士再做进士，都因为违犯场规落榜，他伤心绝望，不再追求功名。过了三十年，有天晚上，陆判告诉朱尔旦：“你活不了多久了。”朱尔旦问：我什么时候死？陆判说：五天之后。朱尔旦问：能救我不死吗？陆判说：“上天决定人的寿限，怎么能私自改变？何况照心胸旷达的人看来，生和死一样，何必认为活着就快乐，死了就悲哀？”朱尔旦觉得这话有理。马上准备装殓自己的衣被、棺椁，一切办好，穿得整整齐齐，飘然而逝。

第二天，夫人正扶着朱尔旦的灵柩啼哭，朱尔旦忽然慢悠悠从外边走进来。夫人害怕起来，朱尔旦说：“我确实是鬼，可是跟活着时一个样儿。想你孤儿寡母，很是挂念。”夫人大为悲痛，说：“古时有还魂的说法，您既有灵，何不复活？”朱尔旦说：“天命不可违。”夫人问：“你在阴世做什么？”朱尔旦说：“陆判推荐我督办文书，授给我官衔和爵位，倒是不怎么辛苦。”夫人还想再问，朱尔旦说：“陆判跟我一起来了，摆酒待客。”接着走出。夫人安排好酒菜，只听到房间里欢笑痛饮，高谈阔论，像朱尔旦活着时那样。半夜时再去看，人已不见了。从此，过几天朱尔旦就来一次，有时还住在家里，处理家中事务。朱尔旦死的时候，儿子朱玮五岁，朱尔旦做了鬼再回家，总要抱抱儿子，儿子七八岁时，朱尔旦亲自教儿子读书。儿子很聪明，九岁能写文章，十五岁做秀才，从来不知道父亲已去世。朱玮做上秀才后，朱尔旦渐渐来的次数少了。不过十天半月跟家人见一次面。

有一天，朱尔旦对夫人说：“这次真的跟你永别了。玉皇大帝任命我做华山山神，马上要到远处上任。公事烦忙，路途又远，我不能来了。”夫人和儿子拉着他哭，朱尔旦说：“不要这样。儿子长大了，家里的生活也可以维持，哪有百年不分离的夫妻？”对儿子说：“好好做人，不要丢掉学业，十年后还能见一次。”

朱玮二十五岁中进士，朝廷授予他官职，他奉命祭西岳华山，路经华阴县时，忽然有车马仪仗，向他的车队直冲而来。朱玮很吃惊，仔细一看坐在车里的人，竟是父亲！朱玮下马跪在路边，边哭边给父亲叩头。朱尔旦说：“你的官声好，我可以瞑目了。”朱玮伏地不起，朱尔旦催促车辆动身，头也不回，风驶电掣。奔出数步，又解下身上的佩刀，派人给儿子送过来，他站在远处告诉儿子：“佩上这把刀，一定大富大贵。”朱玮想追赶父亲，却看到父亲的车马随从，飘忽如疾风，转眼不见了。朱玮又心疼又惭愧，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抽出刀来看，制作十分精良，上面刻一行小字：“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

这两句话是《旧唐书·孙思邈传》里来，而《旧唐书》又是从《淮南子》转的。意思是为人在世，要敢于做事，但必须思虑周全；处世要有智谋，但行为必须正派端方。

胆大心细，智圆行方，这是朱尔旦对儿子的赠言，也是聊斋先生给读者的忠告。

后来朱玮做到兵部尚书，他有五个儿子。一天夜里，朱玮梦到父亲说：“佩刀应当传给浑儿。”朱玮听从了父亲安排。后来朱浑做官做到监察全国官员的“总宪”，也就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政绩好，有名气。

《陆判》写两个男人之间的友谊，这友谊不因人鬼有别而生分，也不因岁月流逝而消失。朱生换心，朱妻换头，多么神奇，多么富有想象力。这个离奇的故事创造了两个神采飞扬的人物，大胆豪放的朱尔旦和重情重义的陆判。一人一鬼深情厚谊，人对鬼深信不疑，鬼对人赤诚相待，人鬼之间推心置腹，亲如兄弟。小说写得神妙莫测，引人入胜。

蒲松龄创造这个故事想说明什么？他在小说篇末用“异史氏曰”说一段：“截下鹤脚接到鸭腿上，以长补短，这是荒唐梦想，移花接木，则是合理奇妙的创新。更何况用斧子更换人的心脏，用刀锥改变人的脑袋？陆公这个人，可以算是狞恶的皮囊裹着美好的风骨。明代末年到现在，年岁还不远，陵阳陆公还在吗？还有灵验吗？即使能给他拿着鞭子赶马车，也是我所欣慕向往的。” 原来是蒲松龄希望自己能遇到像陆判这样的鬼朋友。

中国古代讲究郎才女貌，但是不管男子的才能，还是女子的面容，都是爹娘先天给的，后天很难改变。蒲松龄却展开想象的翅膀，男人读书没效果，怎么办？换颗聪明的心；女子不够漂亮怎么办？换个美人头。在蒲松龄之前，中国古代作家已经有过换心换头的描写，但是不像蒲松龄写得这么有情趣，这么好看好玩且有哲理。绿脸红发的判官渐行渐远，美丽迷人的聊斋狐狸精又向我们走来。我们下次讲蒲松龄自己最喜爱的狐狸精的故事《婴宁》，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陵阳(1)朱尔旦，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钝，学虽笃，尚未知名。一日，文社(2)众饮，或戏之云：“君有豪名，能深夜赴十王殿（3），负得左廊判官来，众当醵作筵。”盖陵阳有十王殿，神鬼皆以木雕，妆饰如生。东庑(wǔ)(4）有立判，绿面赤须，貌尤狞恶。或夜闻两廊拷讯声，入者毛皆森竖，故众以此难朱。朱笑起，迳去。居无何，门外大呼曰：“我请髯宗师（5）至矣!”众皆起。俄负判入，置几上，奉觞酹(lèi)之三。众睹之，瑟缩不安于座，仍请负去。朱又把酒灌地，祝曰：“门生（6）狂率不文，大宗师谅不为怪。荒舍非遥，合乘兴来觅饮，幸勿为畛(zhěn)畦(qí)(7)。”乃负之去。

次日，众果招饮。抵暮，半醉而归，兴未阑，挑灯独酌，忽有人搴帘入，视之，则判官也。朱起曰：“意吾殆将死矣!前夕冒渎(8)，今来加斧锧(zhì)(9)耶?”判启浓髯微笑曰；“非也。昨蒙高义相订，夜偶暇，敬践达人(10)之约。”朱大悦，牵衣促坐，自起涤器爇(ruò)火（11），判曰：“天道温和，可以冷饮。”朱如命，置瓶案上，奔告家人治肴果。妻闻，大骇，戒勿出。朱不听，立俟治具以出。易盏交酬，始询姓氏。曰：“我陆姓，无名字。”与谈古典，应答如响。问：“知制艺否？”曰：“妍(yán)媸(chī)亦颇辨之。阴司诵读，与阳世略同。”陆豪饮，一举十觥(gōng)。朱因竟日饮，遂不觉玉山倾颓(12)，伏几醺睡，比醒，则残烛昏黄，鬼客已去。

自是三两日辄一来，情益洽，时抵足(13)卧。朱献窗稿，陆辄红勒(14)之，都言不佳。一夜，朱醉，先寝，陆犹自酌。忽醉梦中觉脏腑微痛，醒而视之，则陆危坐床前，破腔出肠胃，条条整理。愕曰：“夙无仇怨，何以见杀？”陆笑云：“勿惧，我为君易慧心耳。”从容纳肠已，复合之，末以裹足布束朱腰。作用毕，视榻上亦无血迹，腹间觉少麻木。见陆置肉块几上，问之。曰：“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窍塞耳。适在冥间，于千万心中，拣得佳者一枚，为君易之，留此以补阙数。”乃起，掩扉去。天明解视，则创缝已合，有线而赤者存焉。

自是文思大进，过眼不忘。数日，又出文示陆，陆曰：“可矣。但君福薄，不能大显贵，乡、科而已（15）。”问：“何时？”曰：“今岁必魁。”未几，科试冠军（16），秋闱果中经元（17）。同社生素揶揄之，及见闱墨，相视而惊，细询始知其异，共求朱先容(18)，愿纳交陆。陆诺之。众大设以待之。更初，陆至，赤髯生动，目炯炯如电，众茫乎无色，齿欲相击，渐引去。

朱乃携陆归，饮既醺，朱曰：“湔(jiān)肠伐胃，受赐已多，尚有一事欲相烦，不知可否？”陆便请命。朱曰：“心肠可易，面目想亦可更。山荆，予结发人，下体颇亦不恶，但头面不甚佳丽。尚欲烦君刀斧，如何？”陆笑曰：“诺，容徐图之。”过数日，半夜来叩关。朱急起延入，烛之，见襟裹一物，诘之，曰：“君曩所嘱，向艰物色。适得一美人首，敬报君命。”朱拨视，颈血犹湿。陆立促急入，勿惊禽犬。朱虑门户夜扃。陆至，以手推扉，扉自辟，引至卧室，见夫人侧身眠。陆以头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项，着力如切腐状，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于生怀取美人头合项上，详审端正，而后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际，命朱瘗首静所，乃去。朱妻醒，觉颈间微麻，面颊甲错；搓之，得血片，甚骇。呼婢汲盥。婢见面血狼藉，惊绝。濯之，盆水尽赤。举首则面目全非，又骇极。夫人引镜自照，错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覆细视，则长眉掩鬓，笑靥(yè)承颧，画中人也。解领验之，有红线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异。

先是，吴侍御(19)有女甚美，未嫁而丧二夫，故十九犹未醮(jiào)(20)也。上元游十王殿，时游人甚杂，内有无赖贼窥而艳之，遂阴访居里，乘夜梯入，穴寝门，杀一婢于床下，逼女与淫。女力拒声喊。贼怒，亦杀之。吴夫人微闻闹声，呼婢往视，见尸骇绝。举家尽起，停尸堂上，置首项侧，一门啼号，纷腾终夜。诘旦(21)启衾，则身在而失其首。遍挞侍女，谓所守不恪(22)，致葬犬腹。侍御告郡，郡严限捕贼，三月而罪人弗得。渐有以朱家换头之异闻吴公者。吴疑之，遣媪探诸其家，入见夫人，骇走，以告吴公。公视女尸故存，惊疑无以自决。猜朱以左道杀女，往诘朱。朱曰：“室人梦易其首，实不解其何故。谓仆杀之，则冤也。”吴不信，讼之。收家人鞫(jū)(23)之，一如朱言，郡守不能决。朱归，求计于陆，陆曰：“不难，当使伊女自言之。”吴夜梦女曰：“儿为苏溪杨大年所贼，无与朱孝廉。彼不艳于其妻。陆判官取儿头与之易之，是儿身死而头生也，愿勿相仇。”醒告夫人，所梦同，乃言于官。问之，果有杨大年，执而械之，遂伏其罪。吴乃诣朱，请见夫人，由此为翁婿。乃以朱妻首合女尸而葬焉。

朱三入礼闱(24)，皆以场规被放(25)，于是灰心仕进。积三十年。一夕，陆告曰： “君寿不永矣。”问其期，对以五日。“能相救否？”曰：“惟天所命，人何能私？且自达人观之，生死一耳，何必生之为乐，死之为悲？”朱以为然。即制衣衾棺椁；既竟，盛服而没。

翌日，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夫人惧。朱曰：“我诚鬼，不异生时。虑尔寡母孤儿，殊恋恋耳。”夫人大恸，涕垂膺；朱依依慰解之。夫人曰：“古有还魂之说，君既有灵，何不再生?”朱曰：“天数不可违也。”问：“在阴司作何务？” 曰：“陆判荐我督案务，授有官爵，亦无所苦。”夫人欲再语，朱曰：“陆公与我同来，可设酒馔。”趋而出。夫人依言营备。但闻室中笑饮，亮气高声，宛若生前。半夜窥之，窅(yǎo)然(26)已逝。自是三数日辄一来，时而留宿缱绻，家中事就便经纪(27)。子玮方五岁，来辄提抱；至七八岁，则灯下教读。子亦慧，九岁能文，十五入邑庠，竟不知无父也。从此来渐疏，日月至焉而已(28)。

又一夕来，谓夫人曰：“今与卿永诀矣。”问：“何往？”曰：“承帝命为太华卿，行将远赴，事烦途隔，故不能来。”母子持之哭，曰：“勿尔!儿已成立，家计尚可存活，岂有百岁不拆之鸾凤耶!”顾子曰：“好为人，勿堕父业。十年后一相见耳。”径出门去，于是遂绝。

后玮二十五举进士，官行人（29）。奉命祭西岳，道经华阴，忽有舆从羽葆(30)，驰冲卤簿(31)，讶之，审视车中人，其父也。下马哭伏道左，父停舆曰：“官声好，我目瞑矣。”玮伏不起。 朱促舆行，火驰不顾。去数步，回望，解佩刀遣人持赠，遥语曰：“佩之当贵。”玮欲追从，见舆马人从飘忽若风，瞬息不见，痛恨良久。抽刀视之，制极精工，镌字一行，曰：“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32）”

玮后官至司马（33），生五子，曰沉，曰潜，曰沕(fū)，曰浑，曰深。一夕，梦父曰：“佩刀宜赠浑也。”从之。浑仕为总宪（34），有政声。

异史氏曰：“断鹤续凫(fú)(35)，矫作者妄；移花接木，创始者奇；而况加凿削于肝肠，施刀锥于颈项者哉!陆公者，可谓媸皮裹妍骨(36)矣。明季(37)至今，为岁不远，陵阳陆公犹存乎？尚有灵焉否也？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注释】

（1）陵阳：安徽古县名，今为安徽太平县。

（2）文社：秀才组成讲学作文的民间组织。

（3）十王殿：供奉佛教阎罗王、秦广王、初江王、宋帝王、伍官王、变成王、泰山王、平等王、都市王、五道轮回王的庙。

（4）东庑：东廊。

（5）髯宗师：旧称受人尊敬、奉为师表者，清代尊学政为“宗师”。髯宗师，大胡子宗师。

（6）门生：科举时代考中的读书人对主考官自称“门生”或“门人”。

（7）畛畦：原意为田间小路，引申为界限,

（8）冒渎：冒犯、亵渎。

（9）斧鑕：古时杀人的刑具。

（10）达人：放达之人。

（11）爇火：点火。

（12）玉山倾颓：形容形体俊美的人醉倒。

（13）抵足：形容两人亲密地睡在同一张床上。

（14）红勒：用红笔修改。

（15）乡、科而已：仅仅能在乡试和秀才例行的科考中取得好成绩。

（16）科试冠军：秀才例行的科考得第一名。

（17）秋闱果中经元：秋天举行的乡试中考取了经书第一名。

（18）先容：事先做介绍。

（19）侍御：御史。

（20）醮：出嫁。

（21）诘旦：清晨。

（22）不恪：不谨慎。

（23）鞫：审讯。

（24）礼闱：会试，即进士考试。

（25）以场规被放：因为犯规被驱逐。

（26）窅然：遥远难见。

（27）经纪：处理事物。

（28）日月至焉而已：个把月偶而来一次。

（29）行人：此处为官名，并非“行路之人”。明代设有行人司，选若干进士任职，职掌颁诏、册封、祭祀等。

（30）舆从羽葆：车马仪仗。

（31）卤簿：仪仗队。

（32）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胆子要大而心思要细，计谋要圆而行为要端正。

（33）司马：兵部长官，尚书为大司马，侍郎为少司马。

（34）总宪：都察院左都御史，负责监察重大案件并考核官吏。

（35）断鹤续凫：鹤腿长把它截短，野鸭腿短把它接长。

（36）媸皮裹妍骨：丑陋的相貌、美好的内心。

（37）明季：明朝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