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王成（下）宜勤勿懒，宜急勿缓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继续讲《王成》。

王成的祖父是衡王的女婿，但诸侯之泽，五世而斩，到了王成已经穷得揭不开锅。就在他坐吃山空的时候，他遇到人生第一个福星，一百年前祖父的狐狸精情人。王成捡到狐狸精老太太的金钗，没有据为己有，结果狐狸精老太太，他祖父的情人，成了对他人生尽职尽责的祖母，教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那就是：“宜勤勿懒，宜急勿缓；迟之一日，悔之已晚！”要勤快不要懒惰，要眼明手快抓住时机，不要迟缓，在瞬息万变的商品社会中，晚一天都可能丢掉大好机会。机会对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谁肯勤奋做事，谁就能抓住时机，谁就能取胜。

狐狸精祖母提供资本叫王成做生意。王成因为害怕吃苦，不肯冒雨连夜赶赴京城，他违背了狐狸精祖母的告诫，耽误了时间，丢掉了本来可以赚两三倍钱的机会，更糟糕的是，他对复杂的社会缺少认识，赔本卖葛布的钱被小偷偷走了。但是最后王成居然用一只小小的鹌鹑换来六百两银子，这天方夜谭式的故事是怎么发生的呢？王成原本是懒汉，蒲松龄在小说的结尾说：“懒中果有富贵哉？”当然不是，蒲松龄认为王成虽然一贫彻骨，却至性不移。虽然贫困，却有可贵的卓绝品性。讲究诚信，自己贫困，却拾金不昧；自己遭受挫折，却不委过他人。正如聊斋点评家但明伦所说，王成“君子安贫，达人知命。”古人常说，天道酬勤，蒲松龄在这个故事里鲜明地提出，天道重德，天佑良善。

王成这个缺乏社会经验的懒汉在挫折中渐渐成熟，小说写得很有层次很成功，但我觉得比他还要成功的是另外两个人物，一个是狐狸精祖母，这个老太太俨然是封建家庭德高望重、思虑周到、诲人不倦的老祖母。另一个是连姓名都没出现的店主，精明、仗义，社会经验丰富，给了王成关键的帮助。

店主感激王成为人忠厚，送五两银子给他，让他回家。王成觉得这个样没脸见祖母，进退两难，他看到有人斗鹌鹑，一赌几千文钱。他算了算，我五两银子，够买一担鹌鹑。他跟店主商量，店主支持他，说：你住我这儿，饭钱、店钱都不要。王成买了一担鹌鹑，没想到一买回来，又遇到连阴雨，没法卖，鹌鹑放在旅店里，渐渐都死了，最后只剩下几头，合到一个笼子里养，到了早上，王成一看，死光了，剩下一只。王成难过得想寻死。店主劝慰他，跟他一起看，怎么回事？店主仔细看了看那个硕果仅存的小鹌鹑，说：“这只鸟儿是上品，那些死了的鹌鹑，未必不是被它斗败啄死。你不妨驯养它，用它来赌斗维持生活。”王成按照店主人建议，把鹌鹑调教好。店主人带他到街头，鹌鹑每斗必胜。店主给王成银子，叫他去和世家公子打赌斗鹌鹑，三战三胜。半年多时间，王成靠斗鹌鹑，存下二十几两银子，他把小鹌鹑看成命根子。

王成这段经历很不幸，赔了钱又遭小偷，喝凉水都塞牙，倒霉透了。但是王成为人宽厚。不像我们青州那句俏皮话：跑了老婆怨四邻。王成丢了银子如果追查店主责任，真告到官府，官府即使判店主赔，顶多十几两银子，王成灰溜溜回家，怎么可能结交店主这样一个富有生活经验和商战经验的朋友，最终成为他生命中的第二个更重要的福星?王成丢银子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丢钱不丢份，丢钱不丢人格。金钱有价，友情无价。王成靠自己的宽厚和诚信又遇到命中第二福星，绝处逢生。

现在该看看王成精彩的一夜致富了，店主人对王成说：“现在有个发大财的机会，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运气。”原来，大亲王喜欢斗鹌鹑。有人考证，这位大亲王就是和硕亲王。大亲王每到正月十五，放民间擅长玩鹌鹑的人进宫参加斗鹌鹑比赛。店主人嘱咐王成：“斗败了自认倒霉。万一斗胜，亲王一定买你的鹌鹑，你不要答应。他勉强要你卖，等我点头才可以卖。”店主给王成订下了斗鹌鹑、卖鹌鹑的“大政方针”，这是老谋深算的商人给初出茅庐的商人拿主意，教给他怎么样用最小代价换取最大利益。

古代小说最成功的战争描写是《三国演义》，关云长温酒斩华雄，两军对垒，山呼海啸，“鸾铃响处，马到中军，云长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上，其酒尚温”。蒲松龄写斗鹌鹑，一点儿不比三国写战争写得差。店主像摇着羽毛扇的军师诸葛亮，小鹌鹑像冲锋陷阵的关云长，真是好看煞。王成和店主进了亲王的宫殿。亲王出来，侍从们说：“有愿意斗鹌鹑的，上来。”这时，店主按兵不动。接连上去几个，老百姓的鹌鹑都败了。店主说：“现在可以上了。”跟王成登场。这是干什么？这是绝妙的战术。就像过去唱京剧，名角都是压轴的。一开锣就登场，是给红角垫场。其他鹌鹑是给王成的鹌鹑垫场，做烘托，当陪衬。没有这些败将，显不出王成鹌鹑的金贵。

亲王是个大玩家，他看看王成的鹌鹑，说：“晴有怒脉，此健羽也，不可轻敌。”鹌鹑已经够小，鹌鹑的眼睛更小，亲王一眼就看出王成鹌鹑眼睛里边有一条愤怒的脉络，好斗的脉络，搏杀的脉络，太厉害，太识货了。亲王下令：把我的铁嘴鹌鹑拿来。两只鹌鹑腾跳交锋几个回合，亲王的铁嘴鹌鹑被啄得羽毛纷纷掉落。亲王不服气，换了更好的鹌鹑来，结果再换再败。亲王急了，“急命取宫中玉鹑”。一会儿，侍卫把出一只神奇的鹌鹑，什么样儿？“素羽如鹭，神骏不凡”，鹭，白鹭也叫鹭鸶，高大的水鸟，长着又尖又长又锋利的嘴，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嘛。亲王的玉鹑，全身羽毛雪白，个头儿像鹭鸶，神气极了，雄骏极了。

王成一看，到底是大亲王，养只鸟都跟老百姓不一样，这么个大家伙，我这小鹌鹑哪是它的对手？王成马上跪地求饶：亲王，我不斗了。您的鹌鹑是个神物，恐怕会伤害我的小鹌鹑，那我就失业了。大王兴致很高，认为，我这个玉鹑斗你这个鹌鹑，小菜一碟呀，笔嘻嘻地说：快把你的鹌鹑放出来，斗死了，我重重赔偿!王成忐忑不安地放下自己的鸟，一场鹌鹑恶战开始：亲王的玉鹑直奔王成的鹌鹑而来。王成的鹌鹑面对玉鹑的凶恶攻击，像好斗的大公鸡沉着伏地以待；玉鹑飞过来一啄再啄，王成的鹌鹑来个仙鹤亮翅飞到空中扑下来啄玉鹑。两只鸟儿忽上忽下，忽高忽低，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相持好一阵子，玉鹑渐渐松懈下来。王成的鹌鹑却怒气更盛，斗志更强，攻势更猛，没多久，亲王玉鹑的白羽毛被纷纷啄落，耷拉着翅膀逃走了。

《王成》写的斗鹌鹑是中国文学最脍炙人口的动物比赛描写，寥寥几笔，活龙活现：蒲松龄原文是这样写的“玉鹑方来，则伏如怒鸡以待之；玉鹑健喙，则起如翔鹤以击之。” 多么精彩啊，多么优美的语言啊，哪儿是斗鹌鹑，简直是大将对垒。有进有退，有攻有守。宫中玉鹑最后“雪毛摧落，垂翅而逃。”像曹操丢盔缷甲，走华容道。王成和亲王斗鹌鹑，围观者上千，看到这么精彩，纷纷称赞王成有只神鸟。这时，关键时刻到了，大亲王对王成的鹌鹑感兴趣了，把王成的鹌鹑要来，亲自驾在手上，从嘴到爪子，细细观察，爱不释手，他问王成：“你这鹌鹑卖吗？”

玩鹌鹑上瘾的大亲王是个纨绔子弟，他喜欢的东西一定要弄到手，但他不抢，拿钱买，当然啦，人家有的是钱。王成进宫目的就是卖鹌鹑，现在买主来了，王成偏偏回答，我不卖：“我没有固定财产，和这只鸟相依为命，不愿意卖。”说得可怜巴巴，相依为命，谁能把命卖了？亲王说：“我给你很多钱，给你相当中产家庭的财产，应该很愿意了？”王成早就惦记着把鸟高价卖给亲王，亲王准备出的价已经大大超出他的想象，王成故意低头想了很久，似乎不情愿，不舍得，最后说：“我本来不乐意，既然大王这么喜欢，只要您能让我丰衣足食，我还有什么要求？”话说得很委婉，但是话里有话，您得给我足够的钱，我才卖。亲王问：你要多少钱？王成说：一千两银子。亲王笑了： “傻小子，这是个什么稀世珍宝，值一千两银子？”

王成回答一段话，说得特别妙，他这样说：“大王，您不觉得他是个宝，我觉得连城美玉也比不过它。我每天把着这只鸟到市面上斗，每天可以得到几两银子，我用这银子买粮食，一家十几口人，仅仅靠这只小鸟，就既冻不着也饿不着了。什么宝贝能这个样啊？” 店主进宫之前就交待：亲王要买，不要答应。但店主没教给王成怎么说我不卖？这就靠王成临场发挥。王成有悟性，发挥非常好，符合商战欲擒故纵的原则。

他讲小鹌鹑的作用，其实是夸大，他半年靠小鹌鹑挣二十几两银子，一个月也就是挣四五两，但是他对亲王说一天就挣几两；他明明是一个人在外边混，饭钱还在店主那儿赊着，他偏偏说家里十几口人都靠这只小鹌鹑养活。这都是为了提高鹌鹑的身价。大亲王哪有闲心管普通小老百姓怎么活？他只想把他喜欢的玩物儿弄到手。王成吊亲王的胃口，像个天才演员。亲王已经出价三百两银子，王成来个一口价：九百两，而且装起鹌鹑来假装要走。亲王像个小朋友，眼睁睁看着人把自己喜欢的玩具拿跑了，急眼了，“鹑人来，鹑人来”，斗鹌鹑的人回来！斗鹌鹑的人回来！把王成叫回来，六百两银子，卖就卖，不卖，我真不要了。王成同意了。

姜是老的辣，一只小鹌鹑卖六百两纹银，主要因为店主。亲王出价三百两时，王成已经动心，“目视主人，主人色不动”，亲王出价六百两，王成急不可耐，“成又目主人，主人仍自若”，还是不卖。缺乏经验的王成怕丢了这难得的发财际遇，卖了。

这，就是懒汉王成一夜致富的离奇故事，像蒲松龄那样的家庭教师一年工钱不过二十两银子，一只小鹌鹑相当于蒲松龄工作三十年。这就是商品经济的奇迹：一只小鹌鹑和六百两银子的“中人之产”绝对不成比例，却就是变成两相情愿的交易。《王成》写的斗鹌鹑、卖鹌鹑，好像是诙谐谈笑，却蕴藏不少商业经营的章法和经商心理。比如：要看人下菜碟，揣摩经营对手的心理。给王成出谋划策的店主显示了出众的商业才能。他见多识广，富有商场经验，他对社会人生的深刻观察。他叫王成一定沉住气，吊亲王的胃口。王成缺乏商战经验，得到六百两银子已喜出望外。店主埋怨：你急什么？再拿他一把，八百两银子没问题! 店主是杰出的商战心理学家，他深知大亲王酷爱鹌鹑又挥金如土，你就奇货可居投其所好。稍一迟延，亲王肯定掏八百两银子。像王成这样虽然懒却诚实善良侥幸致富的人物，像店主这样审时度势、思维敏锐、有经营头脑的人物，通过蒲松龄的笔，堂而皇之地登上了聊斋舞台。这实际是时代风云的反映。

王成回到店中，把六百两银子丢到桌子上，请店主人随便拿。店主人不肯，王成再三恳求，店主人拿出算盘，计算出王成应交的店钱和饭钱，按数收下。

王成回到家，向狐狸精祖母详细报告他这番经历，一家人欢欢喜喜庆祝一番。狐狸精祖母叫王成买下三百亩良田，盖上新房子，买上新家具。王成的家像个富贵人家了。老太太还是每天早起，也叫王成早起，督促耕田种地，叫王成的妻子督促纺棉织布，夫妻两个稍有偷懒，老太太就大声呵斥。王成夫妻听从老太太教导，不敢有怨言。过了三年，王成家更加富足，老太太要告辞，王成夫妻二人痛哭哀求极力挽留，老太太不再说离开的话。第二天清早，王成夫妇前给老太太请安，她已经不见了。

蒲松龄最后以“异史氏”也就是小说家口气说了一段话：“富裕来自勤劳。这里偏偏因为懒惰致富，这可是从没听说过的新鲜事儿！不知道王成虽然一贫彻骨，他耿直清正的本色却不变，这，就是上天开始时抛弃他、最终又怜悯他的缘故。懒惰里边岂能真的有富贵呢！”

蒲松龄把大量精力放到关注知识分子命运和刺贪刺虐写官场上，他专门描绘商业经济的小说不算很多，但《王成》却是非常难得的自始至终完整描绘商业经营的作品。蒲松龄叙述一个懒汉侥幸致富的故事，为我们提供了一幅清代初年商业经济真实、生动、丰富的画卷，强调做人要忠厚，诚信。王成如果不诚信，遇不到人生第一个福星，狐狸精祖母；如果不宽厚，遇不到人生第二个福星，贤明的店主。所以说，《王成》是个非常好看、好玩的故事，又具有高度的社会认识价值和思想价值。既是认识当时社会的极好材料，也是我们现在思考人生的重要参考，这就是《聊斋志异》的伟大的地方。

《王成》是祖父情人狐狸精老太太帮助世家子弟发财致富的故事，我们下次要讲的，是《聊斋志异》大名鼎鼎的美丽狐狸精青凤的爱情故事。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王成，平原故家子，性最懒，生涯日落，惟剩破屋数间，与妻卧牛衣中(1)，交谪(zhé)(2)不堪。时盛夏燠(yù)热，村外故有周氏园，墙宇尽倾，惟存一亭；村人多寄宿其中，王亦在焉。既晓，睡者尽去；红日三竿，王始起，逡巡欲归。见草际金钗一股，拾视之，镌有细字云：“仪宾府(3)造。”王祖为衡府仪宾，家中故物，多此款式，因把钗踌蹰(4) 。歘一妪(yǔ)来寻钗。王虽故贫，然性介，遽出授之。妪喜，极赞盛德，曰：“钗值几何!先夫之遗泽也。”问：“夫君伊谁?”答云：“故仪宾王柬之也。” 王惊曰：“吾祖也。何以相遇？”妪亦惊曰：“汝即王柬之之孙耶？我乃狐仙。百年前，与君祖缱(qiǎn)绻(quǎn)。君祖殁(mò)，老身遂隐。过此遗钗，适入子手，非天数耶？”王亦曾闻祖有狐妻，信其言，便邀临顾。妪从之。王呼妻出见，负败絮，菜色黯焉。妪叹曰：“嘻!王柬之孙子，乃一贫至此哉!”又顾败灶无烟，曰：“家计若此，何以聊生？”妻因细述贫状，呜咽饮泣。妪以钗授妇，使姑质钱市米：“三日外请复相见。”王挽留之。妪曰：”汝一妻犹不能自存活；在，仰屋而居(5)，复何裨益？”遂径去。王为妻言其故，妻大怖。王诵其义，使姑事之。妻诺。

逾三日，果至。出数金，籴(dí)粟麦各石。夜与妇共短榻。妇初惧之，然察其意殊拳拳，遂不之疑。翌日，谓王曰：“孙勿惰，宜操小生业，坐食乌可长也？”王告以无资，曰：“汝祖在时，金帛凭所取；我以世外人，无需是物，故未尝多取。积花粉之金四十两，至今犹存。久贮亦无所用，可将去，悉以市葛，刻日赴都，可得微息。”王从之，购五十余端以归。妪命趣装，计六七日可达燕都。嘱曰：“宜勤勿懒，宜急勿缓；迟之一日，悔之已晚！”王敬诺，囊货就路。中途遇雨，衣履浸濡，王生平未历风霜，委顿不堪，因暂休旅舍，不意淙淙彻暮，檐雨如绳。过宿，泞益甚。见往来行人，践淖(nào)没胫，心畏苦之。待至停午，始渐燥，而阴云复合，雨又大作。信宿乃行。将近京，传闻葛价翔贵，心窃喜。

入都，解装客店，主人深惜其晚。先是，南道初通，葛至绝少。贝勒（6）府购致甚急，价顿昂，较常可三倍。前一日方购足，后来者并皆失望。主人以故告王，王郁郁不得志。越日，葛至愈多，价益下。王以无利不肯售。迟十余日，计食耗烦多，倍益忧闷。主人劝令贱鬻(yù)，改而他图，从之。亏资十余两，悉脱去。早起，将作归计，启视囊中，则金亡矣。惊告主人。主人无所为计。或劝鸣官，责主人偿。王叹曰：“此我数也，于主人何尤？”主人闻而德之，赠金五两，慰之使归。自念无以见祖母，蹀(dié)踱(duó)(7)内外，进退维谷。适见斗鹑者，一赌辄数千；每市一鹑，恒百钱不止，意忽动，计囊中资，仅足贩鹑；以商主人。主人亟怂恿之，且约假寓饮食，不取其直。王喜，遂行。购鹑盈担，复入都。主人喜，贺其速售。至夜，大雨彻曙。天明，衢水如河，淋零犹未休也。居以待晴。连绵数日，更无休止。起视笼中，鹑渐死。王大惧，不知计之所出。越日，死愈多，仅余数头，并一笼饲之；经宿往窥，则一鹑仅存。因告主人，不觉涕堕。主人亦为扼腕。王自度金尽罔归，但欲觅死，主人劝慰之。共往视鹑，审谛之，曰：“此似英物，诸鹑之死，未必非此之斗杀之也。君暇亦无所事，请把之；如其良也，赌亦可以谋生。”王如其教。既驯，主人令持向街头，赌酒食。鹑健甚，辄赢。主人喜，以金授王，使复与子弟决赌，三战三胜。半年许，积二十金。心益慰，视鹑如命。

先是，大亲王好鹑，每值上元(8)，辄放民间把鹑者入邸(dǐ)相角。主人谓王曰：“今大富宜可立致；所不可知者，在子之命矣。”因告以故，导与俱往。嘱曰：“脱败(9)，则丧气出耳；倘有万分一，鹑斗胜，王必欲市之，君勿应；如固强之，惟予首是瞻，待首肯而后应之。”王曰：“诺。”至邸，则鹑人肩摩于墀(chí)下。顷之，王出御殿。左右宣言：“有愿斗者上!”即有一人把鹑，趋而进。王命放鹑，客亦放。略一腾踔(chuō)(10)，客鹑已败。王大笑。俄顷，登而败者数人。主人曰：“可矣。”相将俱登。王相之曰：“睛有怒脉，此健羽也，不可轻敌。” 命取铁喙者当之。一再腾跃，而王鹑铩羽。更选其良，再易再败。王急命取宫中玉鹑。片时把出，素羽如鹭，神骏不凡。王成意馁，跪而求罢，曰：“大王之鹑，神物也。恐伤吾禽，丧吾业矣。”王笑曰：“纵之，脱斗而死，当厚尔偿。”成乃纵之。玉鹑直奔之。而玉鹑方来，则伏如怒鸡以待之；玉鹑健喙，则起如翔鹤以击之。进退颉(xié)颃(háng)(11)，相持约一伏时，玉鹑渐懈；而其怒益烈，其斗益急。未几，雪毛摧落，垂翅而逃。观者千人，罔不叹羡。王乃索取而亲把之，自喙至爪，审周一过，问成曰：“鹑可货否？”答云：“小人无恒产，与相依为命，不愿售也。”王曰：“赐尔重直，中人之产可致，颇愿之乎？”成俯思良久，曰：“本不乐置，顾大王既爱好之，苟使小人得衣食业，又何求？”王请直，答以千金。王笑曰：“痴男子，此何珍宝而千金直也？”成曰：“大王不以为宝，臣以为连城之璧不过也。”王曰：“如何？”曰：“小人把向市廛(chán)(12)，日得数金，易升斗粟，一家十余食指，无冻馁忧，是何宝如之？”王言：“予不相亏，便与二百金。”成摇首。又增百数。成目视主人，主人色不动。乃曰：“承大王命，请减百价。”王曰：“休矣!谁肯以九百易一鹑者？”成囊鹑欲行。王呼曰：“鹑人来! 鹑人来!实给六百，肯则售，否则已耳!”成又目主人，主人仍自若。成心愿盈溢，惟恐失时，曰：“以此数售，心实怏怏。但交而不成，则获戾(lì)(13)滋大。无已，即如王命。”王喜，即秤付之。成囊金，拜赐而出。主人怼曰：“我言如何？子乃急自鬻也。再少靳(jìn)之(14)，八百金在掌中矣。”成归，掷金案上，请主人自取之，主人不受。又固让之，乃盘计饭直而受之。

王治装归，至家，历述所为，出金相庆。妪命治良田三百亩，起屋作器，居然世家。妪早起，使成督耕，妇督织；稍惰，辄诃之。夫妇相安，不敢有怨词。过三年，家益富。妪辞欲去。夫妇共挽之，至泣下。妪亦遂止。旭旦(15)候之，已杳矣。

异史氏曰；“富皆得于勤，此独得于惰，亦创闻也。不知一贫彻骨，而至性不移，此天所以始弃之而终怜之也。懒中岂果有富贵乎哉!”

【注释】

（1）卧牛衣中：用麻草编成、给牛御寒用的席子。

（2）交谪不堪：不停地埋怨。

（3）仪宾：明代对亲王、郡王女婿的称呼。

（4）踌蹰：犹豫不决。

（5）仰屋而居：看着房梁发愁。

（6）贝勒：清朝廷给皇族和蒙古外藩的封号，比郡王低一级。

（7）蹀踱：焦急地走来走去。

（8）上元：元宵节。

（9）脱败：假如失败。

（10）腾踔：飞起搏击。

（11）颉颃：上下飞翔搏斗。

（12）市廛：市面上。

（13）获戾：得罪。

（14）少靳之：坚决不让价，再拿他一把。

（15）旭旦：清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