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语文《促织》版本误导亿万中学生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

423读书日，我要给听众朋友讲全国统用教材高中语文课本《促织》多年的版本谬误，“魂化促织”误导亿万中学生。为什么在读书日讲这个话题，因为作为聊斋研究者，对亿万高中生几十年被误导，忍无可忍。

多年以来，原国家教委、现教育部按《全日制中学语文教学大纲》要求编撰、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供全国使用的《高级中学课本<语文>》，都选蒲松龄《促织》作文言文教材。2001年我在山东一个重点中学做报告，惊讶地发现，在蒲松龄《促织》手稿存世情况下，全国统用高中语文教材一直采用青柯亭刻本，而这个刻本多处擅改、有好多谬误、违反蒲松龄创作主旨。高中教材还按擅改内容给学生做导向性剖析，更有违学术规范。2002年我给中华书局《中学古诗文同步精解丛书》写《促织》解析，把蒲松龄亲笔手稿和教科书《促织》详加对比，更深切认识到高中课本《促织》版本谬误必须纠正。遗憾的是，过了十几年，这个问题至今没解决。现在趁423读书日，借喜马拉雅一方宝地加以说明。因为《促织》在高中语文课本上，今天不讲《促织》本身，只讲高中课本的版本错在什么地方。在这节课程后边，我附上蒲松龄没有一个字修改的《促织》亲笔手稿全文，请听众朋友欣赏辨别。

《聊斋志异》写了几十年，蒲松龄在世时无力印刷，手稿本后来由嫡系后裔带往东北。蒲松龄生前身后《聊斋志异》有多种手抄本流传。乾隆31年(1766)，赵起杲、鲍廷博编刻的青柯亭本问世，对《聊斋志异》广泛传播起很大推动作用。但刻印者根据自己的喜好，对《聊斋志异》做了多处篡改。《促织》关键地方改动比较大、影响对蒲松龄创作特点的理解。1948年，约占《聊斋志异》全书一半的手稿在东北西丰发现，《促织》保存在手稿本中。2007年，我亲自在辽宁省图书馆看过手稿。

《促织》是蒲松龄亲笔，一气呵成、没有一个字更改，篇末抄录了大文豪王士禛的评语。王士禛在《聊斋志异》手稿本上写批语是康熙27年(1687)。蒲松龄把王士禛评语抄到自己的定稿本上，要晚得多。带王士禛批语的手稿是蒲松龄晚年对《聊斋志异》的亲笔写定稿。手稿本是《促织》无可争议的正确版本，也是高中课本本来应该采用的版本。高中课本却用蒲松龄去世半个世纪后的青柯亭刻印本，这是对古典名著的歪曲，也是对亿万高中生的误导。为什么说是误导，我们简单看一看。

高中语文课本《促织》“预习提示”有这样的话：“文中写的由求神问卜而得佳虫和儿子魂化促织而轻捷善斗两个片断，是作者幻想的，用以推动故事由悲向喜的发展。故事的结局，悲剧变成喜剧，并没有削弱对封建统治者的谴责力量。因为尽人所知，魂化促织是不可能的。这个喜剧结局蕴含着深沉的悲哀。”这段分析文字根据是青柯亭本正文的“魂化促织”作出。其实，青柯亭本为给成名的儿子魂化促织预做铺垫，还把促织死后成名儿子投井、儿子死而复苏都做了擅改。

我们看看青柯亭本怎么擅改蒲松龄手稿：

成名的儿子失手导致蟋蟀死亡、儿子投井频死被放到于榻上后

蒲松龄手稿：“但蟋蟀笼虚，顾之气断声吞，亦不敢复究儿。”

青本擅改“但儿神气痴木，奄奄思睡。成顾蟋蟀笼虚，则气断声吞，亦不复以儿为念。”

促织进皇宫获得皇帝喜爱之后的描写：

手稿本：(成名)“由此以善养虫名，屡得抚军殊宠。”

青柯亭本改：“后岁馀，成子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今始苏耳。”

显而易见，魂化促织本来不是蒲松龄的“作者幻想”（有手稿本为确证），反而违背蒲松龄创作思想，导致人物形象扭曲和聊斋神鬼狐妖艺术意蕴的表浅化、直露化。为什么这样说？

第一， “魂化促织”使《聊斋志异》本来有深刻内涵的艺术构思变得笨拙而缺少意趣。“幻由人生”是聊斋艺术构思基本特点。也就是说，聊斋神鬼狐妖因人的翘盼出现，是作者的心灵和意识在神鬼狐妖和生物身上展开。聊斋故事里边幻化为绿衣女的绿蜂、幻化为莲花公主的蜜蜂，幻化为少女素秋的书蠹，都是小虫化人形，《促织》中常胜蟋蟀是动物有了人的思维，是成名的不幸感动上帝，不起眼的小蟋蟀蓦然变得神勇善斗甚至战败大公鸡，化解了成名的倒悬之苦。这都是“幻由人生”，是蒲松龄赋予寻常生物神奇力量，不是小说人物变形起作用。青柯亭本让成子魂化促织，和蒲松龄的美学理想、构思方式南辕北辙。

第二，“魂化促织”把短篇小说的人物关系本末倒置。蒲松龄手稿本《促织》中成名始终是绝对主角：成名因捉不到促织被打；秀才成名顽童般捉促织，捉到后全家庆贺；成名先因儿子损失促织发怒，后因儿子自杀悲哀；成名跟少年斗促织而且在斗促织过程中神情投入；成名因为促织得到皇帝欣赏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成名的儿子只起到揭开装小虫的盆偷看，导致促织死亡、进而儿子自杀使得成名夫妇呼天抢地。青柯亭本擅改“魂化促织”，让成名的儿子越俎代庖，不符合短篇小说要始终围绕主人公、忌旁枝斜出、忌喧宾夺主的构思要义。

第三，“魂化促织”严重扭曲了主人公成名的个性。成名善良忠厚木讷，他不忍心向乡亲催税，把自己家产垫光。促织被儿子失手弄死后，成名妻说“而翁归，自与汝复算耳。”成名跟儿子算帐顶多打几下屁股，不会有更严重的惩罚。传宗接代的儿子为一只小蟋蟀自杀，对成名才是塌天之祸。手稿本写成名在儿子自杀后苏醒的表现是：“夫妇心稍慰。但蟋蟀笼虚，顾之则气断声吞，亦不敢复究儿。”成名看到空虚的蟋蟀笼，明知自己将会再次受到责打，担心得哭也哭不出，气也撒不出来，但他仍然心疼儿子，不敢再向刚自杀过的儿子探究此事。这样的舐犊之情，多么动人？这才符合成名笃实的个性基调。在，中青柯亭本把成名在儿子自杀复苏后的表现篡改为：“夫妇心稍慰，但儿神气痴木，奄奄思睡。成顾蟋蟀笼虚，则气断声吞，亦不复以儿为念。”为了一只小促织，成名竟然把似乎已变呆、变傻的儿子不放到心上，这合乎情理吗？岂不是歪曲了蒲松龄精心创造的人物个性？

表面看来，魂化促织是巧妙构思：为了满足皇帝奢靡的玩乐，天真的儿童竟然把自己的灵魂化成促织来取悦皇帝，封建朝廷对人民的迫害何等严酷？甚至有的聊斋研究专家、著名作家在谈《促织》时，也因为没有对版本正本清源，对“魂化促织”大加赞许。有的聊斋专家甚至说：“‘魂化促织’未尝不可以看作是对蒲松龄原作点铁成金”，这样说越发荒谬无稽。对某种艺术手法固然可以见仁见智，但是绝对不能擅改名著。因为莘莘学子要学的，是世界短篇小说之王蒲松龄的代表作，而不是文学史上没有只言片语记载的赵起杲等人的篡改技术。

除擅改“魂化促织”外，高中课本《促织》还有不少错讹，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对蒲松龄文字的理解。比如，蒲松龄写成名捉促织是“提竹筒铜丝笼。”成名捉促织时的工具是一个铜制的丝笼。高中课本成了“提竹筒丝笼。”丢一个“铜”字，根本不通，这个“丝”是什么丝？蚕丝？头发丝？手稿本在“丝笼”前加“铜”字，说得很明确。还有，成名的妻子向巫者求来图，图上的蛤蟆，高中课本根据青柯亭本写“跃舞”，是动物动作具体描写；蒲松龄手稿本是蛤蟆“跳舞”，是对动物做拟人化描写。

既然高中课本要面对数以千万计的高中生，字句的解释尤其不能出错，遗憾的是，高中课本的解释也出现几处错误。比如：小说结尾“牛羊蹄躈各千计”，高中课本的解释是：“意思是牛羊各几百头。蹄躈，就是脚。见《史记·货殖列传》。千计，是说很多，不是实数。”这样解释不对：“蹄”可以是脚，“躈”绝对不能说成是脚，“躈”是什么？是尻窍，是肛门。《史记·货殖列传》有“马蹄躈千。”沈钦韩注：“躈即尻窍。按马四蹄一躈，共计千数，则为马二百匹。”

再如：“裘马过世家”，高中课本解释是“穿的皮衣和驾车的马都超过世代做官的人家。”不是很确切。更确切的解释应是：“车马衣服超过世族之家。”裘马，豪华的车马衣服，裘，并不单指皮衣，而泛指豪华衣着；世家，世族之家。并非世代做官而是受父辈恩荫的世家。

总而言之，高中课本如果继续选《促织》，必须根据蒲松龄手稿本排印，并相应删除有关“魂化促织”的剖析。订正个别注释的谬误。这才是对古典名著的敬畏态度，是对全国亿万中学生负责任的态度。今天就讲到这里。祝听众朋友读书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