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王六郎(下)置身青云,无忘贫贱

11 王六郎(下)置身青云,无忘贫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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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


我们继续讲《王六郎》,王六郎已经获得摆脱落水鬼身份的际遇,他却主动放弃。为什么?因为王六郎看到要代替自己做落水鬼的女子还有个婴儿,他不肯因为自己托生害死母子二人的生命,坚决放弃了托生机会,继续做落水鬼,这是个非常不简单的决定,是非常高尚的舍己为人,因为王六郎要托生为人不再做落水鬼,很可能投胎到富贵人家做达官贵人,但是他出于人道主义,宁可自己继续做鬼,也不伤害这一对母子。


这一点,比起他和渔夫两个人之间的朋友之情,就更加令读者令听众受到感动。


王六郎对渔夫说:“代弟一人,遂残二命,故舍之。”这几句话算得上聊斋诲人劝世的金句。王六郎的可贵固然在于他对待朋友的真诚,但尤其在于他在生死重要关头能够舍己为人,根据聊斋善有善报的原则,王六郎得到好报,上天因为他的仁义,派他做招远坞镇土地。


王六郎从普通落水鬼做了阴司的官,他不忘记贫贱之交,跟渔夫的交情仍旧,两位朋友,不以生死相隔,不以人鬼有别,不以身份改变而改变,这种待友之道是中国古代最可贵的品德之一,蒲松龄在篇末感叹“置身青云,无忘贫贱,此其所以神也。”做了官仍然不忘记贫贱时的朋友,这就是王六郎之所以能成神的原因。


王六郎来向渔夫告别,他告诉渔夫,明天你到河边等着,有人来代替我做落水鬼。渔夫第二天早早等在河边,看看到底会不会像王六郎所说的,有人来代替他做落水鬼。果然,等到中午,有个少妇抱着一个婴儿走了来,到了河边,少妇掉到河里去,小孩丢在岸上。


蒲松龄用六个字描写孩子的神态动作:“扬手掷足而啼”。我看到这六个字,就觉得,蒲松龄这个大作家太了不得了,这六个字,我们现代作家至少得用十二个字才能大体上把孩子的形态形容出来:“仰面朝天,手脚乱蹬,哇哇大哭。”蒲松龄对生活的观察细致周到。他观察小孩什么年岁会有什么动作,观察得非常细,而且准确地用到小说描写里边。


我们知道,小孩出生后,大概四个月会翻身,七八个月会爬,一岁左右会走。四个月以前的婴儿,既不会翻身也不会爬。落水少妇丢下的孩子在岸上只能仰面朝天手脚乱蹬哇哇大哭,既不会爬,更不会自己跑掉,所以“扬手掷足而啼”六个字,说明孩子还是个不到四个月的婴儿。但是这个最弱小最无助的生命却有着强大的力量。它触动了不到二十岁就落水而死的王六郎心灵中最柔软最善良的那个角落。


这个少妇如果死了,这么小的婴儿离了母亲肯定活不下去。王六郎觉得为了我一个人托生,残害母子二人的性命,实在不忍心。他毅然放弃了叫女子代替自己做落水鬼的机会,帮助少妇回到孩子身边。


蒲松龄写,少妇在河里沉下去浮上来,沉下去浮上来,她在挣扎呀,她有求生的愿望,但是按照冥冥中的规定,她不能上岸,她得代替王六郎做落水鬼。但是渔夫却惊讶地发现,少妇水淋淋攀上了岸,坐到地上,稍微休息一会,抱着孩子走了。渔夫看到少妇落水时,很不忍心,想过去救她,但是他想到这是命中注定代替六郎的呀,我不救吧。


等这个妇人上了岸,渔夫怀疑,六郎说的话怎么没有应验啊?到了晚上,他仍然在原来的地方打鱼,王六郎来了,说咱们还可以再聚了,不会分手了。渔夫问怎么回事呢?王六郎说,那个妇人已经代替我做落水鬼了,我可怜她的孩子,代替我一个人,两个人丢性命,我不忍心,这样以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有人再来代替我了,也可能是因为咱们两人的缘分没尽吧。



渔夫感叹,六郎的仁义之心可以通上帝,渔夫的话非常对,这也是中国古代的传统观念,仁者爱人,上天会报答。


过了几天,王六郎又来告别。渔夫说,又有人替代你了?王六郎说,不是,上一次,我的恻隐之心被上天知道了。现在任命我到招远县做邬镇土地神,过几天就要上任,希望你去看我呀,你不要怕路远啊。


渔夫很高兴,说,六郎啊,你是因为正直做了神了,你又不忘我这个故交,我很安慰,但是我们两个以后就一个是神一个是人,人神路隔,即使我不怕路远,能怎么办?王六郎说,你只管去,不要顾虑。再三叮嘱,一定要去!


渔夫回家就整理行装,要往招远去。他的妻子笑了。从淄川到招远,好几百里地呢,就是真有个邬镇,你能和泥塑的土地爷说话吗?渔夫不听,竟然真到了招远,他怎么去的?几百里地,一个贫穷渔夫,不可能有车有马,很可能步行去的。这说明渔夫恪守朋友之间重然诺的传统道德。


他到了邬镇,到旅店休息,放下行李就问:你们的土地庙在哪啊?旅店主人就惊奇地说:客人,你姓许吗?渔夫说:是,你怎么知道?旅店的主人又说你是不是从淄川来的呀?渔夫说,是啊,你怎么知道?旅店的主人不回答,马上跑出去,一会的功夫。男人抱了孩子,年轻媳妇姑娘都跑来了。很多人把渔夫围得像是一堵墙。蒲松龄用八个字描写这个场面:“杂沓而来,环如墙堵”,多么简练多么形象啊。


渔夫很震惊。大家告诉他,几天前夜里我们的土地神告诉我们,我的淄川的一个姓许的朋友要来,你们要资助他,我们等您等了很久啦!渔夫感到这事太奇怪了,他带着酒到土地庙祭奠,他对土地神说,跟你分手之后,我一直在想念你,睡觉都忘不了。我现在跑这么远来完成我们之间的约定,感谢你托梦给你这个地方的人,要这里的老百姓资助我。我非常感激。只是我很惭愧。没有带什么贵重礼物给你,仅仅有薄酒一杯。如果你不嫌弃,请您就好像咱们还在河边,尽情喝吧。


祭奠完了之后,渔夫看到神座后面刮起了一阵风,旋转多时,才离开了。


多么奇妙啊,大作家蒲松龄这是创造了一股带着感情色彩的风、描写人和神之间感情的风啊。当天晚上,渔夫梦见王六郎穿得整整齐齐的来了。土地爷当然就和落水鬼完全不一样了。


王六郎说,有劳你这么远来探望我,我高兴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但是我现在做个小官,不便于出来和你会面了。现在咱们虽然离得很近,但是好像隔着千山万水啊。这个地方的老百姓会资助你的。这就算是我对老朋友的一点心意吧。你定下回去的日子,我再来送你。渔夫在邬镇住了几天后,打算回淄川了,邬镇的老百姓热情挽留,早上这个请吃饭,晚上那个请喝酒,家家户户争着给他送行,给他送礼物。他走的时候,不到一个早晨,邬镇人送的礼物装满了一个大口袋。镇上的老人小孩都跑来给他送行。


他刚刚出村,突然看到平地上刮起了一阵旋风。这阵旋风伴随着渔夫一直走了十几里地,渔夫知道这阵风就是六郎啊,他向风拜谢,说,六郎珍重,你君心仁爱,自能造福一方,我就不用再嘱咐你了。这阵旋风在渔夫身边盘旋了好久才离开了。邬镇的人都看到了风和人之间依依惜别的感人的情景,感叹得很。渔夫回家,因为有了邬镇百姓送的礼物,他的日子过得比较富裕,不再打鱼了。后来他看到邬镇有人来,他就问你们的土地爷怎么样啊。邬镇的人说,有求必应,非常灵验啊。


蒲松龄写完这个故事后,又写了一段“异史氏曰”。蒲松龄这个小说家和一般小说家不太一样,我们学习西方文学,西方文艺理论家有个观点,小说的倾向不要直接说出。小说想说明什么道理,小说家自己不要说出来,要通过形象表现。


但是蒲松龄喜欢把自己的爱憎和倾向直接说出来。这一点和西方小说和现代小说很不一样。他在“异史氏曰”说,一个人做了官,仍然不忘贫贱之交,这就是王六郎之所以成了神的缘故。咱们看看今天那些坐在豪华车里面的达官贵人,他还理睬当年和他一块戴着草帽的穷朋友吗?


我们家乡有个没做官的人,知道自己从小要好的朋友当了官,收入丰厚,他想去投奔,以为一定能得到照顾,他拿出仅有的钱财置办行装,千里跋涉到了朋友那里,结果大失所望。最后他花光自己所有的钱,卖掉了座骑,才能回家。


他的一个同族弟弟很幽默,编了个《月令》嘲笑他,说,这个月,哥哥看望当官的弟弟回来,原来的排场都没了,貂皮帽子不戴了。华丽的伞盖没有了,原来骑去的骏马换成驴,再也不穿着靴子到处跑了。


蒲松龄引的月令原文非常精粹有趣:“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伞盖不张,马化为驴,靴始收声。”月令是《礼记》篇名,记述农历十二个月的节令和有关事物。这个弟弟模仿月令形式,用调侃笔墨讽刺世态,在当时非常有名。清初大文学家王士祯不是评点过《聊斋志异》吗?他给《王六郎》加评语时说:“月令乃东郡耿隐之事。”王士祯的《香祖笔记》也记载过耿隐之的事情。


蒲松龄写《王六郎》,是讴歌仁义和友情,描写普通的渔夫和落水鬼王六郎的动人友情。六郎做鬼,感激渔夫的祭奠给渔夫赶鱼,渔夫不因为六郎是鬼产生惧怕之心,一人一鬼真诚相待,六郎不肯为自己托生害两条人命,这高尚的品德,感动了上帝,他被提拔,做了阴司的官,身份变了,和老朋友的友情不变,一人一神,继续平等相处,渔夫仍然以老大哥身份告诫已经做了土地神的六郎要仁政爱民,六郎所管辖的老百姓爱屋及乌帮助渔夫。蒲松龄借这个怪异的故事,歌颂人和人之间不计功利的真诚友谊。


蒲松龄的早期作品比较多地写淄川本地奇闻轶事,我们下次讲出自淄川本土却特别有知名度的故事《劳山道士》,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许姓,家淄之北郭,业渔,每夜携酒河上,饮且渔。饮则(lèi)地(1),祝云:“河中溺鬼得饮。”以为常。他人渔,迄无所获,而许独满筐。一夕,方独酌,有少年来,徘徊其侧,让之饮,(gé)与同酌,既而终夜不获一鱼,意颇失。少年起曰:“请於下流为君驱之。”遂飘然去。少间,复返,曰:“鱼大至矣。”果闻(shà)呷(xiā)有声。举网而得数头,皆盈尺,喜极,申谢。欲归,赠以鱼,不受,曰:“屡叨佳酝,区区何足云报。如不弃,要当以为长耳。”许曰:“方共一夕,何言屡也?如肯永顾,诚所甚愿。但愧无以为情。”询其姓字,曰:“姓王,无字,相见可呼王六郎。”遂别。明日,许货鱼,益沽酒,晚至河干,少年已先在,遂与欢饮。饮数杯,辄为许驱鱼。


如是半载,忽告许曰:“拜识请扬(2),情逾骨肉。然相别有日矣。”语甚凄楚。惊问之,欲言而止者再,乃曰:“情好如吾两人,言之或勿讶耶?今将别,无妨明告:我实鬼也,素嗜酒,沉醉溺死,数年于此矣。前君之获鱼独胜于他人者,皆仆之暗驱,以报酹奠耳。明日业满,当有代者,将往投生。相聚只今夕,故不能无感。”许初闻甚骇,然亲狎既久,不复恐怖,因亦(xī)(xū),酌而言曰:“六郎饮此,勿戚也。相见遽违,良足悲恻,然业满劫脱,正宜相贺,悲乃不伦。”遂与畅饮,因问:“代者何人?”曰:“兄于河畔视之,亭午(3),有女子渡河而溺者,是也。”听村鸡既唱,洒涕而别。


明日,敬伺河边,以(chān)其异。果有妇人抱婴儿来,及河而堕。儿抛岸,扬手掷足而啼。妇沉浮者屡矣,忽淋淋攀岸以出,藉地少息,抱儿迳去。当妇溺时,意良不忍,思欲奔救,转念是所以代六郎者,故止不救。及妇自出,疑其言不验。抵暮,渔旧处,少年复至,曰:“今又聚首,且不言别矣。”问其故,曰:“女子已相代矣,仆怜其抱中儿,代弟一人,遂残二命,故舍之。更代不知何期,或吾两人之缘未尽耶?”许感叹曰:“此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矣。”由此相聚如初。


数日,又来告别。许疑其复有代者。曰:“非也。前一念恻隐,果达帝天。今授为招远县邬镇土地,来朝赴任,当一往探,勿惮修阻(4)。” 许贺曰:“君正直为神,倘不忘故交,甚慰人心。但人神路隔,即不惮修阻。将复如何?”少年曰:“但往,勿虑。”再三叮咛而去。


许归,即欲治装东下。妻笑曰:“此去数百里,即有其地,恐土偶不可以共语。”许不听。竟抵招远。问之居人,果有邬镇。寻至其处,息肩逆旅,问祠所在。主人惊曰:“得无客姓为许?”许曰:“然。何见知?”又曰:“得勿客邑为淄?”曰:“然。何见知?”主人不答,(jù)出,俄而丈夫抱子,媳女窥门,杂沓而来,环如墙堵,许益惊。众乃告曰:“数夜前,梦神言:‘淄川许友当即来,可助以资斧(5)。’祗候已久。”许亦异之。乃往祭于祠而祝曰:“别君后,寤寐不去心。远践(nǎng)约,又蒙梦示居人,感篆中怀(6),愧无腆物(7),仅有卮酒(8),如不弃,当如河上之饮。”祝毕,焚钱纸。俄见风起座后,旋转移时始散。夜梦少年来,衣冠楚楚,大异平时,谢曰:“远劳顾问,喜泪交并。但任微职,不便会面,咫尺河山,甚怆于怀。居人薄有所赠,聊酬夙好。归如有期,尚当走送。”


居数日,许欲归。众留殷恳,朝请暮邀,日更数主。许坚辞欲行。众乃折柬抱襆,争来致(jìn)9)。不终朝,(kuì)(yí)盈(tuó),苍头稚子毕集,祖送出村。(chuā)(10)有羊角风起,随行十余里,许再拜曰:“六郎珍重!勿劳远涉。君心仁爱,自能造福一方,无庸故人嘱也。”风盘旋久之,乃去。村人亦嗟讶而返。许归,家稍裕,遂不复渔。后见招远人问之,其灵验如响云,或言即章丘(11)石坑庄,未知孰是。


异史氏曰:“置身青云,无忘贫贱,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车中贵介,宁复识戴笠人(12)哉?余乡有林下者,家(qí)贫。有童稚交,任肥秩,计投之必相周顾,竭力办装,奔涉千里,殊失所望;泻囊货骑,始得归。其族弟甚谐,作月令(13)嘲之云:‘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伞盖不张,马化为驴,靴始收声(14)。’念此可为一笑。”


 【注释】

(1)酹地:往地上洒酒以祭奠鬼神。

2)清扬:丰采。

3)亭午:正午。

4)勿惮修阻:惮,怕;修阻,路远难行。

5)资斧:路费。

6)感篆中怀:感激之铭刻在心。

7)腆物:丰厚的礼物。

9)卮酒:卮,盛酒的容器。

10)致赆:向离开的人送礼。

11)章丘:济南东部的县城,今属济南市。

12)戴笠人:贫贱时结交的朋友。

13)月今:《礼记》篇名,记述农历十二个月节令及有关事物,此处是模仿“月令”的形式,以调侃的笔墨讽刺世态。

14)此段意思是:这个月哥哥看望当官的弟弟回来,原来的排场都没了,貂帽不戴了,华丽的伞盖没了,原来骑去的马换成驴,再也不穿着靴子到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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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读给您听

    马老师,有幸听您讲聊斋,幸福无比!您讲的王六郎让我热泪盈眶。。。善良的力量无与伦比!

    马瑞芳 回复 @读给您听: 谢谢!

  • OliviaOlive

    马老师听您讲的王六郎让我眼泪婆娑啊,上一次是宝玉探病晴雯,都是带着极其慈悲的心去感受的

    马瑞芳 回复 @OliviaOlive: 朴素情更感人

  • 桃子_9qn

    听到风送人的这一段,居然听哭了,赶紧看看评论,我就知道我不是一个人。马老师讲的真好,因为您的讲解,爱上了聊斋,也真心佩服蒲松龄。

    马瑞芳 回复 @桃子_9qn: 蒲松龄写的好

  • 湖州囡囡

    每天都会听,都是深入人心的故事,马老师谢谢您精彩的讲解!

    马瑞芳 回复 @湖州囡囡: 请抽空看原文,文言多好?

  • 禁止随地大小爹

    这个故事真让人感动,两个人都好善良好温柔,有友如此,夫复何求啊。

    马瑞芳 回复 @禁止随地大小爹: 普通人的善良

  • 13935882tyc

    这个故事我要讲给孩子听,太感人了,马老师讲的很精彩。现实中有此品格的人很少,真正纯洁无私的友谊难寻呀!

    马瑞芳 回复 @13935882tyc: 谢谢!

  • 鳟鱼_zr

    好听的不得了!

    马瑞芳 回复 @鳟鱼_zr: 谢谢支持

  • 飒飒_0z

    这个故事好感动啊

    马瑞芳 回复 @飒飒_0z:

  • 随便一个昵称都行

    这一期好感动,老师讲的很有感情。

    马瑞芳 回复 @随便一个昵称都行: 谢谢!我们都是普通人,会为普通善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