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 梁漱溟为孔子叫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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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要介绍的是很多朋友不陌生我们以前也提到过的思想家梁漱溟。梁漱溟生在1893年，是广西桂林人，他们家的始祖是元朝建立者忽必烈的第五个儿子。在朱元璋灭了元朝之后，这一支归顺了明朝，在河南汝阳住了下来。

汝阳地属大梁，他们就姓梁了，成为明代的贵族。19世纪梁家由河南迁到了桂林，他的父亲梁济中过去做了几年小京官。1918年，梁济因为对社会的不满，对形势的失望，在北京积水潭投湖自杀，留下了一份长长的遗书，宣称自己是为了殉清、为了抗议民国以来的风气败坏，道德沦丧，才自杀的，要用自己的死来唤起人们对传统道德的信仰和热情。这在当时是个轰动性的事件，北京的报纸都作了报道，并对他自杀的原因和意义展开了一段时间的讨论。包括胡适陈独秀在内，都发表了文章。梁济的自杀在历史上留下了难以抹去的一页，更在青年梁漱溟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父亲的道德热情与牺牲精神，应该是他一生孜孜不倦的探索人生意义、研究文化传统的主要动力，也应该是他一生在最惊险的政治风浪中也保持宁折不弯、坚持己见的精神力量之一。

跟我们上次讲过的萧公权与接下来要讲的冯友兰不同，梁漱溟并没有受过系统的高深的教育，他没有读过大学，而自学的内容也很驳杂。他参与过政治运动，也出家去寻求过佛法。后来从佛教思想转入儒家思想，成为最具代表性的文化保守主义者。在他24岁那年这个没有学历的青年，因为发表的文章受到了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的赏识，受邀去北大讲印度哲学，并在1921年出版了他早期的重要著作，也是他的演讲录《东西文化及其哲学》。

我们都知道五四运动发生在1919年，而梁漱溟在北大的同事陈独秀胡适等人都或多或少地参与了打倒孔家店的运动。而从佛学转向儒学的梁漱溟则明确宣布，今天的中国西学有人提倡，佛学有人提倡，只有讲到孔子羞涩不能出口，而孔子要是真的非我出头倡导还有谁来出头？他说这就是逼着我来倡导孔子式的生活的缘由。然后他左右开弓，一巴掌打向西学，一巴掌打向佛学。他说民主与科学这些西方的进步观念，是世界上的人都不能自外的。

但西方的很多东西是有它的根源的，是关涉它的根本文化的，并不像一个瓜那样，我们仅将瓜蔓截断就可以搬过来，个别地方轻易照搬不但搬不过来，而且使得中国旧有的文化步骤也全乱了。这也是当时如陈寅恪那一辈先生们共有的观念：旧的价值观被摧毁了，新的价值观却没有建立。梁漱溟并不是一个认为一切都是中国好的冬烘，反而认为中国人在精神生活方面跟西方很有差距。比如他说中国的宗教往往处于低等动机的所谓祸福长生之类的考虑而已，没有西洋宗教那种伟大尚爱的精神，文学如诗歌戏曲虽多聪明精巧之处，总觉也缺少伟大的气概、深厚的思想和真情，知识一边的科学则简直没有等等。

这些观察到今天也是值得我们考虑的。而就是他自己学佛的体验。他分析说，中国旧有的人生思想久已空乏，在西洋学说的席卷下，旧基骤失，新基不立，人就容易惶惑烦闷。于是信佛的人多了起来，但其中真正发大心的佛教徒百不得一，也就是一百个里面都不容易找到一个。而那时社会上皈依佛教的人，动机大多数全是私劣念头，这是他的原话。在这种情况下，他说佛教既不能把人渡到彼岸，却往往害的人这边的生活更加糟乱，不但祸害人，而且糟蹋佛教。

而孔子与佛正好相反，一个专谈现实生活，不谈现实生活以外的事，一个是专谈现实生活以外的事，不谈现实生活。梁漱溟回归到了现实生活，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而推崇孔子好的方面，推崇儒家好的方面，也贯穿在了他一生的思想与写作当中。在40年代末，他写过一本《中国文化要义》，论到周孔之教，说中国数千年文化之所由形成，周孔之力最大，周当然是周公，孔就是孔子。周公的贡献，在具体创造上，就是制礼作乐。孔子对周公的礼乐制度最有领会，从而推阐其中的道理来教人，道理的阐发当然是更根本的贡献，启迪后人于无穷。

所以在后来的2000多年当中，孔子的影响要比周公更大。梁漱溟强调，周孔的教化并不是宗教，中国人是以道德来代替宗教的。孔子并没有排斥或批评宗教，但梁漱溟说孔子却实在是宗教最有力的敌人，因为他专从启发人类的理性上来下功夫。梁漱溟断言，中国经书在世界一切所有各古代经典中，具有无与伦比的开明气息，最少不合理的神话与迷信。这或许是本来这方面的内容就不多，或许是经过了孔子的删定，这样就使中国人头脑中少了许多障蔽，障是障碍的障蔽是蒙蔽的蔽。梁漱溟说，从论语一书，我们更可见孔门的教法，一面极力避免宗教与独断，而一面致力于理性的启发。

道德和宗教是现在才有的名词，古人无此分别，孔子更未必有以道德代宗教的打算，但孔子深爱理性，深信理性，他要启发众人的理性，他的目的就是想实现一个礼乐制度完善的生活完全理性化的社会，他的礼乐有宗教的作用，却没有宗教的弊病。也正因为他极近似宗教，于是也就排斥了宗教。上个世纪70年代，由领袖发动了一场评法批儒运动，这是一场政治运动。报纸上天天都骂孔子，而当时的反面人物林彪对儒家很推崇，还把孔子的一些语录写成条幅，或题词作为座右铭，

所以批孔子跟批林彪扯在了一起，叫做批林批孔运动。这个名称，现在的人听听都笑死了。这是哪儿跟哪儿？但在当时则是从成人到小孩都知道的。为什么说到小孩？因为当时还出了小人书，标题就叫《孔老二反动的一生》，画成了连环画。孔子不是排行老二嘛，就蔑称他为孔老二。我那时还是小学生，也都知道。因为广播里天天都是这个。梁漱溟市政协委员。在50年代，他在政协会议上为中国农民说话，受到领袖的批判。但毛主席说仍保留他做政协委员，好做反面教员，在《毛泽东选集》第五卷里，就收了这个讲话。

1973年12月，梁漱溟去参加政协学习会，明确表态，对正在进行的批林批孔运动持保留态度。他只批林不批孔，两个月后，连着两个半天，梁漱溟在全国政协学习会上谈了他对孔子和儒家思想的基本看法，明确表示不同意当时的流行观点。孔子作为历史名人，自然有功有过，但他在中国文化史上却有巨大的历史功绩。这种影响是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古人都不能相比的。他有超越时代超越阶级限制的远大理想，既反求诸己，又化导众人。而现在的批判根本没有明白孔孟之道的真义

他的讲话受到其他委员们的一致批判。一年多后，梁漱溟改写了讲话稿，标题就是《我们今天应当如何评价孔子？》在文章当中，他引了两位比他更年长的史学前辈的名著里的话，一位叫夏曾佑，写过一本中国古代史，其中说，孔子一生就成为中国政教之源，中国历史时孔子一人之历史而已。一位叫柳诒徵，写过一本中国文化史，其中说孔子者中国文化之中心，无孔子，则无中国文化。自孔子以前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传，自孔子以后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开。

这两位老学者自然是孔子的崇拜者，他们的话我们今天听来都有些夸张，但梁漱溟却能在当时引入这样的颂词。而后他说，有人把中国的封建礼教所产生的坏作用归咎孔子，但就算那是吃人的礼教，也不能由孔子来负责，正如同一切学马克思主义者，若限于教条主义的错误，马克思绝不任其咎。那么后世所形成的礼教，又何得归罪孔子？他竟拿当时最受尊奉的革命导师马克思来类比当时最受攻击的孔子，这也是吓人的。他文章中的一些见解，其实是他以前著作中看法的重复，是不是正确

是一回事，但是在那样举国若狂的政治形势下，一位80岁的老人还保持着这样独立的意志，自由的精神，这是想想都让我们心向往之的。梁先生是1988年去世的，活了95岁。因为如此多难的人，得享这样的高寿，它的强大的精神力量，应该是重要的支撑。它的论著在近20年前就被编为八卷本的梁漱溟全集出版，他的单本著作也在不断运行，而他自己也跟孔子一样，成了很多中外学者研究的对象和学习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