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澜：提问让我打开世界，也让我看到自己 I ask Therefore I am

2019年是我进入传媒行业的第30年，在人生中不长，可也不短了。回头一看，其实一直在匆匆忙忙地赶路，顾不上停下来。借这个机会我停下来，回头看看走过的路，再望望前面的天空，是件好事。

时间真是件非常奇妙的事情，我经常碰到一些朋友说，我是看你的电视长大的，可是我一看他，拜托，都60多了。

当然还有一种说法我会觉得很得意。有一位年轻人说，我喜欢看你的节目，我的爸爸妈妈喜欢看你的节目，我的爷爷奶奶也喜欢看你的节目。一个人多么幸运才能够从事自己喜欢的行业，还有机会陪伴两代人的成长，而且居然一做就是30年。 所以我也从不避讳我的年龄，我已经50岁了，到了知天命的时候。

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写《一问一世界》这本书啊？我也问自己，为什么要写这本书呢？这本书是2011年的时候我和朱冰首次合作撰写的。我觉得这本书是关于记录的记录，怎么说呢？因为我和我的团队在制作《杨澜访谈录》这20年的时间里，一直秉承着记录时代印记这样的一个使命，我们是记录者。这本书是关于记录者的一种记录，既有我们内心的记录，也有我们旅行路线的记录。

我粗略的算了一下，这本书当中涉及到的制作团队已经换了七轮了。我希望参与《杨澜访谈录》制作的经历，对于这些年轻同行来说，也能够像一粒种子一样，给他们不断带来向上生长的力量。所以这本书不仅是写我的，也是写那些陪伴我一路走来的优秀的团队和优秀的小伙伴们。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他们每一个人。

《一问一世界》这个名字是一个不太佛系的人说出的比较佛系的话。它来自“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说法。一问一世界，我觉得就是用一个问题推开世界的一扇门，或者是一扇窗，就像是一把钥匙。那么《一问一世界》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我觉得第一个回答是：提问是一种治愈。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都知道人生在这几十年的过程当中，有很多的喜怒哀乐，也有很多的波峰低谷，我也不例外。但是每一次只要我坐到那把椅子上开始进行访谈的时候，我就进入了一种非常专注的状态，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我记得有一次我在韩国采访了朴槿惠总统之后，连夜要赶红眼航班飞到新加坡，第二天要采访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先生。就在这个航班上，我发烧了，呕吐头痛，真的是非常非常的不舒服。当我走下飞机的时候，我的眼睛真是红的，应了红眼航班的这个名称了。但是就在这之后的两个小时，我已经坐在了那把椅子上，开始做采访。我记得那一天采访完李显龙先生以后，我出了一身的透汗，嘿，你说巧不巧，我的烧就这样退了。 如果下次你发烧了，试试这种治愈的方式吧。

真的，对于我来说，提问是一种治愈！大概当你全神贯注地投入一件事情的时候，你就进入了心理学家所说的“心流”，进入了生命非常专注、非常活跃、非常棒的一种状态，那真是一种很嗨的感觉。我享受这种感觉，而且一直享受了30年。你说我幸不幸运呢？

第二个我想说的是，提问是一门手艺。

我曾经是一个不善提问的人，在书中也写到，我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研究生的时候，当时选修一门课是社会学，我就是因为上课从来不提问，被老师生生地从A拉到了B。我还去找老师理论。老师说如果你不提问，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积极的思考呢？

我才想，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体系并没有训练我们如何提问，而总是训练我们如何提供标准的答案，而且似乎老师并不喜欢那些问刁钻问题的学生。但是就这样，后来我居然成为了一个以提问为生的，是不是很奇妙呢？提问是一门手艺，你需要学习、需要磨练、需要在很多的错误和懊恼中进步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再一点点。

我的小伙伴们给我做过一个统计，差不多每一次采访一个人物，我要阅读10万字到20万字的资料，所以以我采访过一千多位人物来计算，那么我的阅读量已经超过1.6亿字了。 有的时候，读的过程非常痛苦。特别是遇到那些专业的书，什么对冲基金啦，什么生命科学了，读的时候非常的困难。而且今天回想起来，似乎也想不太起来了。有些书是不是真的白读了呢？

别人会问，那为什么要读这么多书呢？我的回答是，其实读完一本书也不见得能够产生一个好的问题，它可能充其量只是让我避免问一个愚蠢的问题而已。然而，这就是它的价值。

所以我把我的工作当做是一门手艺，这个手艺有时候还能够发挥一些其他的作用。比如说，去年我采访一位中国顶级的漆器大师甘而可先生。他一开始拒绝了我的采访，说不想让媒体占用他太多的工作时间。 后来我就给他发了一个短信，我说：“甘而可老师，我跟您一样，其实都是手艺人。我特别尊重您的工作，而且希望把他介绍给更多的人，让他们也了解和支持漆器艺术的发展。请您体谅另外一个手艺人的要求吧。”就是因为这个短信他答应了我的采访，是不是也让我很有成就感呢？

第三点我想回答的是，提问渐渐成为我与这个世界相处的一种方式了。

在前年我制作了一个环球采访的系列叫《探寻人工智能》。我一直在想，作为主持人，我的工作会不会被替代呢？现在大家知道已经有人工智能的播音员了，看来我们离失业不远了。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我却发现提问是一个很难被替代的工作。一个机器人可能很容易地学会一万种答案，但是它却很难问出十个具有连续性的问题。所以我还有一点小小的确信，也许流浪地球的时候我还有用呢，遇到外星人也可以问他问题。

总之，提问让我打开了世界的大门，也让我渐渐地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就像照镜子一样，我还会不断的提问下去。所以《一问一世界》不会是我的最后一本书。 

最后我想说的是，这个时代发生这么多的变化，有这么多的不确定性，我们到底用一个什么样的姿态去面临选择呢？

这让我想到在这本书中有一个章节的名字就叫做《选择和被选择》。我举了星云大师曾经给我讲的一个故事作为开头，就是想说明有的时候选择有多困难。

星云大师告诉我，他十几岁的时候刚刚出家，需要面对好几位老和尚的追问。第一位师傅问，“是你自己想来的，还是师傅叫你来的？”星云回答，“是我自己要来的”。没想到师傅说要打手心，“哪能自说自话，说来就来，师傅没叫你，你就敢来。 ”

到了第二位老和尚，又问他同样的问题，“是你自己想来的，还是你师傅叫你来的？”这回小星云学乖了，说“是师傅叫我来的”。结果呢，又被打了手心。因为老和尚说，“难道是师傅叫你来，你自己不愿意来吗？”

到了第三位老和尚，又问了同样的问题。星云这次学乖了，他说“是我自己想来的，也是师傅叫我来的。”没想到这位老和尚又说要打手心，“从小就学的油嘴滑舌，该打！”小星云真的是非常的无奈。

到了第四位师傅面前，他干脆把手一摊，说，“师傅你打吧，反正怎么回答都是错的。” 所以你看，选择有多难！星云大师告诉我，当年他的师傅们以无理对有理，就是为了打掉年轻人身上的傲气，让他虚心学习。

美国诗人罗伯特 · 弗罗斯特有一首诗经常被大家提及，名字叫做《未选择的道路》。他说的是，在树林里有两条道路，你如果选择一条就要放弃另外一条。因为你选择了一条之后，接下去又会有岔路，岔路再有岔路，永远都没有机会回来走另外一条了。而作为诗人弗罗斯特说，他将选择那条较少人选择的道路。我想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因为那样的道路更有趣，更像是一次冒险。我会继续选择那些有挑战性的，甚至带一点危险的事情。 

我曾经采访著名导演李安先生，他说他拍《断背山》也好、《色戒》也好、《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也好，每一次都会选择比较有危险的题目。他说，危险会调动你所有的细胞、调动你所有的热情、调动你所有的力量去对待。所以，我也愿意在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一直挑战自我，也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