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意大利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开国四父间的戏剧故事

意大利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四大国父的戏剧故事

从这个系列讲座的开始到现在，我也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意大利”这个词，但是，仔细推敲起来，在1870年代之前，根本就没有一个作为独立、主权国家的“意大利”的存在。

在远古的大希腊化时代，意大利是希腊人称呼亚平宁半岛南部的名称，意思是“牛犊之地”，也许特指那地方的富饶。罗马帝国的奥古斯都时代，“意大利”变成了对整个半岛的称呼。但它并不是一个国家，因为罗马帝国要比它大出许多，它只能算是罗马诸多行省当中的一个核心省份，就像现在中国的河北省。到了中世纪封建割据时代，意大利仅仅是个地理名称而已。

那么，意大利这个国家到底是怎么建立的呢？这牵扯到19世纪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如果说历史在文化的诸多形式当中，最接近戏剧，那么，意大利的民族振兴运动，最终使整个亚平宁半岛统一，成立了意大利王国，本身就是一出大戏。下面，我就按照上述说法，把意大利成为一个国家这一主题事件，依据戏剧的原则建构起主要框架来。

先来介绍一首歌曲《马梅利之歌》，也就是意大利国歌。

意大利统一这出历史大戏的前奏，就是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对意大利的征服。虽然拿破仑的征服是掠夺性质的，但是，亚平宁半岛大小诸侯国，被大炮和法国人带来的革命精神震醒了。这种精神其中包括人权、立宪、法制等等，从根本上动摇了亚平宁半岛自中世纪以来混乱的旧体制。

随着拿破仑在滑铁卢战败，1815年的维也纳会议上，欧洲各封建势力重新复辟，亚平宁半岛的北部最重要的两个大区，伦巴第和维内托落入了奥地利帝国的统治之下。但是，意大利再也不仅仅是一个地理名词，也不可能倒退到法国大革命之前的，被称作“死人的土地”的状态中。

有三种思想渗透到起领导作用的阶层当中，我们姑且把这个阶层笼统地称为中间阶层。这三种思想是，第一，个人权利，包括个人自由和思想言论自由；第二，国家仰仗于集体的支持，集体应该设法左右国家的方向；第三，各国有在自由独立的生活中生存和发展的权利。而意大利存在着一个民族传统，一个文学和一个共同历史的意大利民族。这种民族感情，从对过去辉煌历史的回忆，以及现实被外族压迫的苦难中得到加强，这就是意大利人渴望独立，渴望复兴的总的前提。

在这样前提下，这出戏剧的第一个主要人物出场了。他就是号称意大利统一四大国父之一的马志尼。

▲朱塞佩·马志尼

朱塞佩·马志尼1805年出生于热那亚，早年加入反奥地利的地下组织烧炭党，被捕后，被关押了一段时间，后来流亡到了马赛。在关押和流亡期间，他的思想逐渐成熟，后来，马志尼在马赛发起成立了“青年意大利”组织。

马志尼被誉为“民族统一事业中的摩西”，意思是他为意大利统一指明了道路，这就跟摩西为犹太人指明了神赐予的乐土一样。马志尼的核心思想概括起来是“人民和上帝”。马志尼认为，他所指的人民，不仅仅是意大利人，而是在完成统一的事业中，意大利人民应该肩负拯救人类这一光辉使命，使统一事业变成全体人类事业的一部分。在意大利的指导下，联合起来的反对现存政府的各民族人民必将建立自由的、团结的民族社会，这种社会的合作，必将产生一个按民族集团组成的新欧洲，同新欧洲一起，必将产生一个联合的、解放了的人类，它们一起向着无限的、神的理想化境界的道路前进。

那么，什么是他的神的、理想化的境界呢。马志尼期望借助反对天主教神权政治，把“暴君式的上帝”改造成“自由和进步的上帝”。他的主义是在改革社会和政治结构之前，必须革新人们的意识，在人们的心灵深处进行一场变革。这非常像耶稣基督的主张，在意大利的历史上，还没有第二个人把民族统一的事业上升到如此崇高的地步来看待。

马志尼的主张虽然脱离了当时的意大利现实，不免流于空泛。但他是革命口号的发明者，神话的创造者和集体情感的首倡者。从他开始，意大利民族复兴，有了明确的方向。应该承认，他是意大利统一这出大戏的策划者。就仅仅从这一点来看待马志尼，他就不朽了。

但是，马志尼作为一个鼓动家，缺乏切实可行的组织能力，1848年在罗马，也就是第一次统一战争，他所鼓动和组织的起义都悲惨地失败了。意大利还要两次统一战争的磨砺，才能最终完成统一大业。

于是这场大戏的第二个和第三个主要人物登场亮相了，他们是皮埃蒙特-撒丁王国的国王，维克多·艾曼纽尔二世和他的首相加福尔。

▲维克多·艾曼纽尔二世

1848年，短暂的罗马共和国被奥地利人摧毁了。首都位于都灵的皮埃蒙特王国拥有半自制的权利。尽管它的国王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但也只限于统一意大利北部，把奥地利人赶出去而已。首相加富尔是个精明、现实和善于利用权术的政治家，如果回顾历史，他很符合马基雅维里的政治理想。

▲加富尔

在党派林立的国家内部，加富尔动用各种手段，促成了中间派的联合。出身贵族的他，既对宪政抱有信心，不至于使王国倒退成为集权制，又对极左的冒进具有天生的反感。促成中间派的联合，确保了在国际国内事务上，一支不偏不倚的中间力量能起到兼容并蓄的作用。

对外，加富尔是个典型的现实主义者，他深深懂得，要想驱逐奥地利的势力，光凭意大利一派散沙的微弱力量是办不到的，必须借助外力。因此，他不惜割让尼斯、萨伏伊地区给法国，以换取法兰西第二帝国的支持。为了给皮埃蒙特王国争取国际地位，从而使国际社会对意大利问题进行关注，他甚至支持本国军队参加了对俄国的克里米亚战争。

这次战争之后的巴黎和会上，皮埃蒙特王国的代表就以合法身份参加了，这也许是第一次有意大利代表出席的欧洲国际间会议。这样，在外交方面形成一种局势，那就是1815年的维也纳会议所固定下来的国际秩序将被打破，意大利的统一拥有了外部条件。1858年，皮埃蒙特与法国结盟，包括刚才说的割让给法国人土地，以及王室的联姻。也就是拿破仑三世的侄子娶了皮埃蒙特国王的女儿。

皮埃蒙特利用组建军队，宣传统一等手段诱使奥地利开战。果然，转过年的四月，奥地利人给皮埃蒙特发出最后通牒，要求该国解除武装。这就导致了第二次独立战争。战争初期，法国和皮埃蒙特的联军大胜奥军。但事情到了节骨眼上，拿破仑三世突然变卦，也是因为伤亡惨重和顾忌国家社会的反应。他没有把奥地利人一鼓作气赶出意大利，而是求和。结果是奥地利人仍然占有威尼斯等地。这使加富尔非常气愤，因为这一切都没有征求他的意见。

这个时候，这场大戏的第四个重要人物出场了，他就是名震天下的加里波第将军。

▲加里波第

加里波第出生在尼斯，而尼斯当时是皮埃蒙特属地。他早年加入了马志尼的“青年意大利”组织，因为在热那亚的起义失败，而远走南美洲。在那里，他成了义军首领，领着部下为进步和正义事业辗转征战。他是意大利近代史上最具传奇色彩的人物，既有古代侠客的风范，又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最后居然能寿终正寝，这不得不说是个传奇中的传奇。意大利在争取独立的每次战争中都有他参加。他经常是身披南美毯子，带领他的红衫军冲锋陷阵。关于他最流行的传记，居然是法国作家大仲马写的。甚至林肯都曾经向他发出邀请，要他领导美国南北战争中的北方军队。

加里波第在得悉故乡尼斯割让给法国之后，对加富尔非常反感。第二次独立战争之后，因为西西里农民暴动，反抗那不勒斯的皇家军队。加里波第立刻组建了志愿军，号称“千人团”，乘船到达西西里。一路上，加里波第的军队势如破竹，不但解放了西西里，而且长驱直入那不勒斯。结果统治西西里的法国波旁王朝的分支，两西西里王国的军队被击败。

这个时候，皮埃蒙特国王和加富尔才意识到，意大利统一是可行的，而且已经由加里波第基本完成了。他们在此之前，希望的不过是意大利三分天下，就是北部的皮埃蒙特王国，中部的教皇国和南部的那不勒斯王国。但加里波第的胜利使他们立刻采取行动。在国王艾曼纽尔二世的直接领导下，皮埃蒙特的军队被派往亚得里亚海岸，攻占了除了罗马以外的所有教皇国属地。两支意大利军队汇合了。1860年11月8日，加里波第把意大利南方交给了皮埃蒙特国王，并宣布他为意大利国王。他拒绝了任何报酬，解甲归田了。

这个时候，意大利只剩下奥地利人占领的威尼斯，还有教皇属地罗马，半岛的其余部分实际已经统一。加富尔组织了全民公决，并组建了第一届意大利国会。1861年2月18日，意大利王国诞生了。

当然，这个戏剧故事讲到这里，还没有收尾。1866年，普鲁士和奥地利发生战争，意大利加入了普鲁士一方。这就是第三次独立战争。尽管意大利的军队表现不佳，但普鲁士人胜利了。战败的奥地利把威尼斯交还给了意大利。

1867年，加里波第组织了对罗马的进攻，但教皇国受到法国军队的支持，加里波第失败了。但是历史的潮流是无法阻挡的。1870年，普法战争开始，法国战败，守卫罗马的法国军队被迫撤离，意大利军队于9月20日在遇到些微抵抗之后，开进了罗马城，教皇国只留下梵提冈那么一块弹丸之地。意大利全境到此完全统一了。

意大利统一这场大戏的四个主要人物，又被称为四大国父，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样呢？加里波第虽然在年轻时追随马志尼的主义，但后来，这两人因为政治理想、性格等方方面面的原因，产生了相当的隔阂。马志尼一直在意大利国内过着流亡的生活，至死也不接受君主制。他的主要功绩，除了宣传鼓动和著书立说之外，还有就是他所领导的政治运动，到今天形成了意大利共和党。

加富尔跟马志尼的处世之道天差地远，他一向排斥马志尼。他跟国王的关系也非常微妙，一方面，没有国王支持，他的一切行为都缺乏合法性，另一方面，虽然忠诚、认真、小心翼翼地替国王效力，但他敢于直言，敢于责备和告诫国王。所以，他们经常吵来吵去，有时他甚至对国王讲出这样的粗话：“见鬼！殿下。”加富尔虽然是个务实的政治家，但也真心热爱意大利，竭尽全力促成统一大业。同时他又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因为领导统一事业，他无法被教皇原谅。但临死的时候，他还是要找一个天主教神父听他的临终忏悔。他最后时刻握住神父的手说：“教士、教士，自由国家，自由教会。”

如今的意大利主要城市广场，都有维克多·艾曼纽尔二世的雕像，但在我看来，那雕像的基座部分，是由加富尔撑起来的。没有加富尔的掌舵，意大利的统一有可能走向极端，就像后来的德意志帝国一样。可惜他过世得太早，才51岁。没等到10年后，军队开进罗马的那一刻。令人心寒的是，艾曼纽尔二世国王，连加富尔的葬礼都没参加，可见他们君臣之间的隔阂有多大。

▲维克多·艾曼纽尔二世的雕像

加里波第的伟大，也许要超过上述三人，他是这出大戏真正的戏剧性主角，因为关键情节是由他来推动的。尽管在尼斯割让给法国这个问题上，他终生没有原谅加富尔。但他还是能以民族统一的大业为重。在他身上，体现出了最好的意大利人的品质，侠义、慷慨、浪漫、有理想、心胸开阔，智勇双全。同时，他也是那个时代，以及所有时代，意大利人最具国际人道主义精神的代表。他之所以拒绝了林肯担任北军统帅，是他提出了“解放黑奴”的前提条件，而林肯认为时机还没有成熟，因此拒绝了他。

后来有学者这样评价加里波第，说他是那个时代唯一没有瑕疵的伟人。

上述四个关键人物，相互之间矛盾重重，勾心斗角，又能够互为利用，取长补短，最终完成了国家的统一。还有比这个更富戏剧性的人物关系吗？

意大利的统一，从君主立宪，走向今天的共和制。在这期间，自然有两次大战和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专政这些波折，但是，作为一个主权国家，它没有因此而解体。自1870年代到今天，这片古老土地上的人们所拥有的年轻的国家，无论有多少不尽人意的地方，对保护人类文化成果来说，依然是整个人类文明史中一大幸运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