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人即风景——那些我在带团中遇到的人和事

我有时候感觉做导游是件美妙的事情，当然不是所有时候。在所谓美妙时刻碰到的人和事儿，构成了做这份工作最可宝贵的记忆。我带意大利团年头长，团次多。意大利从动到静，从过去到今天，无疑是西欧旅游的最大舞台，把这些人和事儿搁里面，对我个人的职业生涯来说，具有历史意义。

记得在我带团初期就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份活儿应该有“职业”和“事业”两个层面，没有第一个层面，谈不上第二个，而光盯着第一个层面，那就太可惜了，好比买椟还珠。

这一讲，我就跟你聊聊我在带领意大利观光团是所遇到的人和事，它们对我来说， 才是旅游过程中常见常新的。

让我们先听一首歌曲《 Time to Say Goodbye》       

 浮现在我脑海中的第一个人叫汉斯，荷兰司机，人瘦高，尖脸，戴眼镜，有些艺术气质（我永远也记不住那些光知道钱和性的司机，不管他是哪国人）。

我跟汉斯一起就带过一次意大利团，可我在他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比如，从佛罗伦萨到罗马的半路上，一座山的轮廓很特别。汉斯告诉我，那像卧着的墨索里尼侧脸，他说当地人都管它叫“墨索里尼山”。他告诉我，意大利交通纵有一百个不是，但还是发明过有用的东西：在高速公路上的每一座过街天桥都有编号。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多年前，有几个顽童为了好玩，从高速的过街天桥上往下撇石子，结果砸中一辆车，引发严重交通事故，司机当场死亡。当警察调查案子的时候，因为没法确定是从哪座桥上扔下的石子，案子破不了。亡羊补牢，于是就有了天桥编号。

随后汉斯评价道，意大利人饭菜还做得好，不是一无是处的。

汉斯是个有着奇思怪想的家伙，车子开出里昂，他发现有些团友阴沉着脸，便通过我跟大家宣布，他有积攒早餐小果酱的嗜好（法国、意大利酒店的早餐往往有小而扁的圆盒果酱提供给客人），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耄耋之年的父母。他每次回家探望他们，就带着这些小圆盒给他们，一点点地，这成了两位老人的一大爱好。他们把汉斯带回来的果酱按照原料、产地、口感、出厂日期等等分门别类整理，并期待他下一次回来。

他说，上个团的团友帮他搜集了125个小果酱，这次他拜托大家多给他带些，争取打破上一个团的记录。这张人情牌打得好，大家都成了他孝敬父母的小小“阴谋”的同伙，在意大利几天下来，汉斯宣布记录已经打破了，他代表八十五岁的父亲和八十三岁的母亲谢谢大家。这个团自然一路上都喜气洋洋的。

汉斯是个生活中的诗人，也许诗人非得某些瘾品的刺激才有灵感。他说他嗜咖啡到了疯狂的地步，有一次从罗马开空车回荷兰，他的咖啡瘾上来了，等不得到下一个服务区，也是为了好玩，他边开车，边鼓弄副驾驶座位上的咖啡机，居然成功地给自己做了一杯咖啡。他还比划给我看（我恰好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而且头上方确实有一个咖啡机，就其跟驾驶座位的距离，在我看来不可思议），而他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他为这个嗜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2014年秋天，我带的一个团最后一晚住在布鲁塞尔郊外，在酒店前台分房间时，一个半瘫又憔悴的人走到我身边，说认识我。我端详了他一会，才猛然认出他来：“天啊，汉斯，你这是怎么了？”他咧着一边嘴，含糊不清地回答我：“中风。”他说他眼下搬到附近（本来荷兰和比利时就不远），前妻的儿子吸毒，他劝诫他，结果被这个毒棍打出家门，并扬言要杀了他。他说已经报警，但要在这儿呆一晚。

我为他安排了房间，并给他点了啤酒和披萨（我自己出的钱，就为那次在意大利的记忆）。后来我们在门口抽烟，他说中风可能是因为喝咖啡太多的缘故，五十几年，几万杯咖啡啊！望着不远处停放的大巴车，他一字一顿地说：“医生说我再有几个月就能康复，我一定会再开这个fucking bus的。”随即眼泪便流了下来。我知道他的愿望很难实现，但鼓励他说我们一定会再次一起工作的。后来我回到家，他给我电话短信写道：“有朋友真好！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再回大巴车上去的！”

带团的喜剧故事一定得有。下面这个故事虽然不是我亲历，但我绝对相信是真的：

 话说一个日本旅游团到达意大利某个城市的酒店，按照要求，每个人都要填写入住单。在性别一栏，法语和意大利语都一样，标注的文字是Sex。

这个团队有不少人驻足在这一栏上，他们窃窃私语“意大利果然不同凡响，还有这项服务。”“你今天的状况还好吗？”“不知道呀，她们身体太壮，我未必能应付得了。这些天有些劳累了。”“要不我给你一片‘伟哥’？”“那太好了，麻烦你了！”然后鞠躬，再鞠躬。

最后，不少人在这一栏里填上了Yes，当然也有填No的。这些人礼貌笑容后面隐藏的激动和期盼心情可想而知，他们交了填好的入住单，然后静悄悄回到各自房间里。按照向我叙述这故事的朋友的话说“洗好了，耐心等待。”收到入住单的酒店前台服务员立刻把导游喊来，对他（或她）严厉地说：“我们这里没有‘性’这项服务！你把入住单分类，往所有填写Yes的客人房间打电话，告诉他们不要瞎等！”

我们笑过之后又继续编排下去：有一些填了No的客人进房间，一看到一张猩红的大床便后悔了，然后往前台或给导游打电话。那一晚，这个导游可真不好过，估计第二天早晨，眼睛都得肿起来。

 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有一个早期的人文主义者，叫阿尔贝蒂，他说他每当“看到参天大树和波浪起伏的麦田就为之感动得落泪。”他把慈祥而尊严的老人们当作“自然界赏心悦目之作”来尊敬并且百看不厌。

 某次意大利团中有5个从北美结伴而来的老人，最年轻的76岁，最年长的85岁。他们中有医生、教师，总之都是知识分子。意大利之行相当劳累，总行程在4000公里以上，每天在路上颠簸、参观游览以及日常琐事加在一起要12个小时以上，不少年轻人都吃不消。

而这些老人从来没有一次迟到过，从来没向我提出额外要求。在佛罗伦萨徒步进出市区时，又赶上大雨，其中最年长的阿姨吃了两次救心丸才挺了过来。到达罗马之前，这个阿姨跟我说，罗马也都是步行和坐公交车参观，她怕身体不行，拖累大家，要求留在大巴车上不下来了。

我说那不成，我们在罗马有当地陪同，我在团上也培养了几个“哥们儿”，团交给他们我放心。让当地陪同领着大家参观，我带领包括那个阿姨在内的、3个年纪最大的团友搭出租，我给他们做导游。

在威尼斯，他们腿脚不利落，很想体验一下凤尾小船“贡度拉”，但又心存畏惧，我把他们连抱带扶地送上船，并在码头一直等他们回来。散团前，年纪最大的阿姨拿出一样东西给我，说：“我做了一辈子英语教师，退休后才学着打毛活儿。这是我最成功的作品，是一个手垫儿，送给你做个纪念品吧，做饭端菜时能用得上。”我当时眼睛都湿润了，其实我对他们做的只是份内的事儿，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老人家如此回报，让我感动莫名。我说：“多谢了。我会把这个手垫儿郑重地转送给我妻子，让她做出更好的饭菜来。我倒出时间多看些书，等你们下次来跟我去别的地方，我会有更好的故事可讲。”

最后要说的是王征明老先生和俞芷倩老师，他们恰好是佛罗伦萨的智者欣赏的那种人，他们来自上海，零六年初冬随我团去意大利。王老先生是新四军老战士，时年83岁，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立下过赫赫战功，讲述长江战役的《渡江侦察记》就是根据他做原型创作的。 

▲王征明和俞芷倩

解放后王老先生一直工作在上海公安事业的第一线上。俞老师退休前是北大的法语老师。记得在巴黎香街集合的时候，我正在跟同事讲话，俞老师过来问谁是领队。当同事介绍我时，她盯着我笑着说：“哦，大高个儿。”就这简单的一句话中包含的亲切感，立刻让我觉得像偶遇失散多年的亲人似的。

说实话，沿途我并没对他们二老给予特殊照顾（阅人多了的负面效果就是麻木），是他们身上体现出的高贵精神一点点地感动了我。王老先生一生充满传奇也饱受苦难折磨，因为潘汉年和杨帆冤案的牵连，他先后入狱两次，长达十几年。但在他身上看到的却是乐观、积极生活的劲头。他对所参观景物跟年轻人一样充满好奇，在车上认真听讲解，还时常发出会心的笑声。沿途他每有所感就发而为诗，诗才敏捷得令我无比钦佩。他谦虚地管自己的诗叫“丘八体”，他说这是在狱中为了磨砺意志以及防止思维消沉和迟钝自创的，以下节选几段：

法国意大利纪游

王征明

鄙人以丘八句写下欧游纪行,不可当作诗读,当作日记看看可也.

 

佛罗伦萨

11月6日

阿纳河流渊源长     文艺复兴此发祥

历史巨人荟萃地     艺术天才孕育乡

米开广场文物古     百花教堂画流芳

二十年作金浮雕     天堂之门允开张

 

罗马

 太阳城永恒城     震惊世界众生灵

远古人类生活景     悉心维护献虔诚

 

威尼斯

11月8日

浩荡碧波包围中     百岛相连成水城

水域王国网纵横     文学剧本见莎翁

马可波罗故居在     文化使者由此行

 

（作者今年83岁,1938年参加八路军,现为上海市离休干部,上海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顾问暨军部委员会名誉会长。）

 在旅途的末尾，大家在车上聊天，当王老先生拿过麦克时，话语充满感情和活力。提到自己受的冤案，他只淡淡地说：“十几年的光阴，等出来时，人已经老了。”

后来我跟王征明老先生和俞老师有进一步的交往。对他们夫妻之间深厚的感情也颇为感慨。要转达他们之间的情感境界，话语已经太苍白了。我在这里只能用上一比：如果罗米欧和朱丽叶的故事有中国版本，而且他们历尽千辛万苦白头偕老到今天的话，他们二老算是一例。可是他们情感的流露表现在最琐碎事情上的关怀，使用的是最直白的语言。

记得转过年的初秋我们又在巴黎见面，我请二老到一家中餐馆吃饭。王老先生拄着手杖走在后面，俞老师仰脸对我说：“老王现在走路有些慢了。”她使用的仍然是和“哦，大高个儿”相同的温婉的语调。在吃饭时，俞老师看着老伴对我说：“他就是能吃，才……”席间还有一个朋友作陪，他是南京大学的中文系老师，他事后对我说：“他们应该被写成故事，让更多年轻人知道什么叫爱情。”

眼下，我还时常翻阅王老先生赠送的两本书，一本是由别人代笔的传记《谍战生涯》，另一本是他自己写的文集《铁窗赤子心》。他说过的一句谚语也时时在我耳边回响，人生若是成就对人对己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可谓“车轧罗锅儿，死了也直（值）了！”

写到这里，记起了我在E．B．泰勒的《人类学》前言中读到的（后来反复再读却没找到，姑妄言之吧）一段话，大意如下：那些年轻人嘲笑我们老了，但我要反问他们，我们曾经年轻过，而你们老过吗？

 卞之琳先生关于“桥上看风景”的诗广为流传。我前面说过的做导游有美妙时刻就在于人是最大的风景，你在看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看你，这是一种互为镜像的情境，而且永无终止。就像泰戈尔在诗集《吉檀迦利》开篇吟诵得那样：“时间过去了，你还在倾倒，而我的心还有余量待充满。”

我说导游的“职业”层面，无疑是指赚钱养家糊口，而“事业”就要复杂得多，那些难忘的、好玩的人和事如果变成促进自我完善的记忆的一部分，那我就太幸运了，干了这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