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托斯卡纳小城巡礼—美酒美食和故事

多年前，一个美国女作家写了一本畅销小说（注：即《托斯卡纳艳阳下》）。故事讲述一个离婚的美国女文学评论家，来到意大利观光，她跟随的是一个同性恋团，到达托斯卡纳之后，偶发奇想，买了一个破败的房子，在此定居下来。她雇人修缮房屋，跟当地人打成一片，甚至还庇护了一对偷情青年男女，使他们终成眷属。她在那个美丽淳朴的地方找到了一切，她再次恋爱、失恋，又恋爱，她重新有了创作灵感。不过，她遇到的第一个意大利情人，那个下巴有个豁口的美男子是在罗马，而他们驱车去浪漫的地方在意大利南部海滨波西达诺。

这个小说后来被拍成了电影（与小说同名：《托斯卡纳艳阳下》），女主角还获得了奥斯卡奖。对美国人来说，托斯卡纳简直就是身心再造的神奇场所，尤其是对单身的知识女性更加如此。这跟本系列讲座第二讲不大一样，在罗马，你可能恋爱，但那地方太过严峻，无法保证你的恋爱会有一个团圆结局。但在托斯卡纳，在绿色茸茸的丘陵环抱中，在金黄的向日葵田里、在漫山遍野的葡萄藤中，在一簇簇橄榄林里，在弯曲的小路和古老乡镇之间，恋爱是要跟环境一致的，那就是必须开花结果。这就跟电影中的一句台词说的一样：一个馊主意，也可能是颗种子，说不定就能长出玫瑰花来。

这一讲，我们一起聊聊意大利的托斯卡纳，聊聊我在那里了解的美酒、美食，还有一连串珍珠般的小城，以及我自己在那些小城中遇到的有趣的事情。只是没有恋爱，因为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是跟赶集一样匆匆忙忙，如果有人能在赶集的路上恋爱，那他的生命估计像蜉蝣一样短暂，因此急着交配。

我们先拿一首歌曲做引子《佛罗伦萨新圣母玛利亚教堂》

意大利的行政区划是以大区为单位，托斯卡纳大区在意大利中部，首府是佛罗伦萨，而中心位置是另一个小城锡耶纳。我前几天听一个著名学者的音频节目，他居然把锡耶纳叫做耶西纳。这就跟把他的糟糠之妻叫做索菲亚罗兰一样不可原谅。由此我猜想他大概没去过那里，那我就在开始的时候给这个老师补一课。实在说，关于旅游，没亲自到场，再有所谓学问的人，其能耐也不过是纸上谈兵。锡耶纳是一个山城，每条窄小的道路都是通向山上一个非常突兀的大教堂的，在去教堂的半路，你能转到锡耶纳的市政府广场，那里建筑的格局跟佛罗伦萨的非常像，只是我觉得市政府的塔楼好像比佛罗伦萨的维其奥宫的塔楼还要高，建筑就是建筑的长颈鹿。那个广场，每年举办两次古代风格的赛马比赛，还有男子耍旗子的对抗赛，这是展示雄性魅力最佳机会。获胜者可以收到万众喝彩，也可以收获姑娘的爱恋。

夜晚，在没人的时候，这个广场显得粗粝和空旷，从高处射下的灯光跟广场汇集在一起，你会感觉这地方是托斯卡纳古老的心脏，那些灯光的颜色就跟血液一样，而且广场的建筑，无论用什么广角镜头拍照，照片里的塔楼都是向内弯曲的，因为那塔楼实在太高了，你可以把那认作是这个心脏的主动脉。当你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可能感觉饿了。在广场往下不远的一个小巷子里的饭馆中，我曾经跟朋友吃过一顿终生难忘的晚餐。那个餐馆处在半地下，里面装饰得跟一个城堡的内室一样，既有毛石墙壁，也有精致的吊灯，但那里的酒菜却是超一流的。

其实就是红酒和牛肉，但它们的来路非同小可。在离锡耶纳不远的地方，那里的畜牧场饲养名叫吉安尼纳的肉牛，这种牛通体雪白，肉质在全欧洲都享有盛名。我曾经有一次请一个比利时司机，在另一个叫因瑟扎的托斯卡纳乡间饭店吃了一客这种牛的生煎牛眼儿肉，意大利语叫filetto，也就是菲力牛排。后来这个司机告诉我，他60岁，吃了一辈子牛肉，我请的那次菲力牛排是最好的。我开玩笑地说，那是你没花钱的缘故，所以吃着格外香。他听罢涨红了脸，要掏钱给我。对比利时弗拉芒人来说，没有客套和耍花枪一说，他们非常倔强。所以我赶紧跟他道歉。

还说锡耶纳这家小饭馆，吉安尼纳的菲力牛排就是那里的招牌菜，还有，意大利境内最好的红酒之一，吉安蒂经典也出产在附近。要是用一句话概括这种瓶颈上有一只黑公鸡标志的酒，那就是妩媚，是阳光加亲吻的味道。这两项搭配，就算意大利的国宴也无非如此。更令人感觉舒服的是，那个服务员，一个年轻的意大利小伙子给我们开酒，他那套动作和表情，好像刚在广场上耍旗子的比赛中获奖一样，帅的不得了，给这酒的品尝平添了几分优美仪式的成分。再加上沙拉菜和甜点，那晚上吃喝得有些醺醺然，回到酒店房间期望做一个骑在白色牛背上耍这彩色旗子的梦。实际情况是，睡得跟一头死猪一样。

第二天早晨，我们俩开车进到山里，去看看离锡耶纳30几公里的几个城堡。山路的两侧，是高大的冷杉树，把天空遮蔽得成了一条直线，那种翠绿，好像随时都能滴下来，变成绿色的雨水。车子开了40多分钟，突然一个巨大城堡的围墙矗在眼前，这是个产酒的城堡，从17世纪就开始营业了。进入城堡院落，但见古老房子的围墙上爬满藤蔓，几件做酒的老旧工具呆在角落里。里面静悄悄的，只有一个门是半掩的，里面是空无一人的餐厅，装修得古色古香。我跟朋友说道：咱俩如果是两个姑娘，那门口会突然出现一个意大利帅哥，是城堡第13代伯爵后人，是这个城堡和附近葡萄园的继承人，而且他还有一个比他还帅的弟弟。而实际上一个人也没有。

我朋友回答说，这就是为什么但凡写意大利艳遇的书，都是女作者，这里的梦境氛围，是专为女性提供的。

接下来几天，我们拜访了达芬奇的故居，被称作托斯卡纳的曼哈顿的圣吉米亚诺村，随后，我们去了比萨。

在比萨到佛罗伦萨之间，有两个小城我是无法忘记的，一个是卢卡，一个是蒙特卡提尼。

先说卢卡，从最早的历史看，当年凯撒、庞培和克拉苏，也就是古罗马的前三巨头结盟的地方就是这里。中世纪，卢卡是个独立的共和国，现如今，这个小城还有非常完整的城墙。从城门进去，路过的第一个醒目的地方是普契尼的故居。户外还有一个这个大作曲家全身的坐着的雕像。

▲普契尼

你无论从普契尼的气质和相貌上看，还是回顾他的歌剧作品，比如《图兰朵》、《托斯卡》等等，都没法用我们大地方和小地方的地域观念来看待他。也许意大利的文化没有地方主义的局促，是具有普遍意义的。例如西西里的兰佩杜萨亲王写小说；那不勒斯的大师克罗齐搞历史和哲学，出生在小城亚立山大利亚的翁贝托.艾柯是学界的通才，小说、符号学、哲学、美学都玩出了世界级水平。而我们大地方出来的人，比如北京上海，弄成所谓京派海派，所谓京派，只不过是玩票遛鸟、耍嘴皮子和玩世不恭；而海派也许更糟，写那种铁石心肠的交际花，或者跟着舅舅去四马路逛妓院。小地方的胸脯挺得鼓鼓的，张口就是托尔斯泰和福克纳，说白了，就是妄想在文学的小锦囊里，装进自己的大体系，企图用文学艺术济世救民，再名利双收兼抱得美人归。如果这种痴心妄想实现不了怎么办？那就使劲挖掘自己乡下男女之间那些窝里窝囊的丑事，以为那就是文学艺术。他们忘了鲁迅先生的一句话：完美的苍蝇仍然是苍蝇。就地域主义来说，中国文化史中也许只有鲁迅和老舍先生等少数几个人不受这个限制，走向了广阔的世界。

以上是我跟朋友路过普契尼故居时发的牢骚。朋友不耐烦说你还是悠着点往前走吧。我们随后到达了卢卡城中心的圣米歇尔教堂。圣米歇尔是《圣经》的《次经》里除掉恶龙的天使，也是卢卡的保护神。这个教堂应该算是罗马比萨式，最有趣儿的是，这个教堂正面的大理石立柱各个颜色不同，据说是教堂的兴建来自各个家族的捐款，为区别不同家族，所以柱子的颜色不同，而且捐得越多，柱子排的位置越高。

越过教堂再往前，就从另一个方向出了卢卡的城墙。注意，这要是在中世纪，你就是出国了。城外有一条小溪，有绿草和野花，还有远处的树丛，背衬着蓝天和小朵云彩，那里安静得就跟一幅风景画一样。 

▲ 风景画一般的卢卡城外

最后一个要说的是离卢卡不远的另一个小城蒙特卡提尼。这地方是比萨到佛罗伦萨的半路，也是旅行团的停靠站。我在那里住过无数个夜晚，只有跟朋友那一次是白天去到的。因为是白天，我反而觉得这个小城平凡得很。过去带团来蒙特卡提尼都是黄昏，小城唯一一条主街上店铺很多，人也很多，都是当地人，他们坐在咖啡馆门前，或者就那么走来走去，大声说笑着，好像是什么节日似的。其实那都是些日历上最平凡的日子，但你无法弄明白为什么当地人那么兴致勃勃。

我每每在街上逛一圈之后，回到酒店。这家酒店是温州青田人开的，说实话，硬件挺差，我的房间里有一股子臭脚丫的味道。但我下到餐厅，把房间里的味道忘得一干二净。老板姓陈，小眼睛，留一撮小胡子，脸孔红红的。他虽然对管理房间卫生方面马马虎虎，但却非常豪爽仗义。他经常是把我领到厨房，打开冰柜让我自己选吃的，有时是鱼，有时是牛排，有时是他们家自己包的饺子。菜选定之后，他就拿出来成打的、叫朗布鲁斯克的意大利泡沫葡萄酒，还有成箱的啤酒，他陪着我们使劲喝，而且全部免费。

我对蒙特卡提尼的记忆往往有两个，第一是头天晚上大喝一通，第二天早晨昏昏沉沉乘车去佛罗伦萨，借着头天晚上的酒劲儿大聊佛罗伦萨、文艺复兴什么的。第二个就是为了醒酒，我跟一个法国司机还有那家酒店雇佣的一个罗马尼亚女服务员一起去外面买冰激凌，我们举着冰激凌，一会儿说法语、一会儿说意大利语，我到着急时干脆说大连土话，他们也各说各的，但意思大家都能明白。

买冰激凌时往往是深夜，我纳闷这地方治安怎么这么好，有时能看到一些黑人，不过聚集在火车站一个公共电话亭，给家乡打电话，好像一些向家长汇报学习成绩的中学生一样乖巧。那个法国司机是个老江湖，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这才明白了蒙特卡提尼为什么如此祥和安宁。

他说他有一个朋友继承了一笔遗产，因为喜欢托斯卡纳，于是来到了蒙特卡提尼，租住了一个乡间别墅。他的租期是十年。这个别墅相当讲究，还有游泳池。有年夏天非常热，也非常干旱，他家周围的绿地有些枯黄了，他找到社区负责人，说自己不游泳，不如把一池子水用于浇灌绿地吧。那负责人谢过他，把一池水用上了。

这本来是件有公德心的小事。但从此他每次去缴纳税款，都被拒收。在意大利，租赁房屋要上缴土地税，考虑到他的别墅很大，税款不是小数目。刚才说他每次去交土地税，都被工作人员告知，土地税已经交过了。后来，工作人员干脆告诉他，他十年内的土地税都交过，他不用再来了。为此，他做了一点私人调查——

原来蒙特卡提尼是个温泉疗养地，又深在托斯卡纳腹地，这里风水宜人，西西里的黑手党五大家族在这里都建有别墅，他家旁边就是一个黑手党老大的绿地。他那一池子水贡献了出来，老大觉得他这人很够朋友，因此派人出面免了他十年的土地税。有时，他在蒙特卡提尼一家上等餐厅吃饭，结账时，服务员说不用了，有人已经代他结过账，甚至他给小费，服务员都拒绝收。那时，邻座几个上了年纪、衣着讲究的男人朝他礼貌地笑着点点头，但从不交谈。

这样的地方，社会上扒手、抢劫犯之类的小混混根本呆不下，一定夹着尾巴溜掉。所以蒙特卡提尼才成为托斯卡纳的治安模范小城。

我最后在蒙特卡提尼过夜也要远在八年以前，我有时能碰到给我讲故事的法国司机，我们共同缅怀在蒙特卡提尼度过的那些难忘的夜晚。我们再三感慨，如今，那个总是乐呵呵的罗马尼亚中年妇女哪去了，我自己大谈佛罗伦萨的那股子激情哪儿去了？还有那个酒店的陈老板，据说他把酒店卖了出去，自己又开了一家日本餐厅。估计卖的饭菜一定是温州青田味道的，好在意大利人吃不出区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