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从南北差异说起，黑手党到底是怎么回事

研究黑手党历史的专家认为，黑手党一词Mafia，有两种解释，第一种，如果开头字母小写，那是代表西西里人的性格传统和处世哲学，包括被普遍认可的行为规则；第二种解释，开头字母大写的，专指发源于西西里的犯罪组织——黑手党。

这一讲，我就从意大利北方和南方人的性格区别开始，跟你聊聊黑手党的起源和所根植的社会土壤；还有，我会重点讲讲黑手党二代教父唐卡洛，听完你会发现，黑手党徒绝不是脸谱化的人物，这些人，既是西西里人，也是典型的意大利人，同时是人类社会中大片灰色和黑色地带的典型人物。因为牵扯到一些轰动世界的戏剧性事件，他们被过分妖魔化或英雄化了。往下，让我们先把传奇故事和影视作品所传达的定见暂时放下，跟我了解一下真实的黑手党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马是意大利的南北分界线，南北两部分人的性格差异相当明显。罗马以北，经济发达，人口的都市化比例相当大，人们认为过上安稳生活的途径，无非是接受良好的教育，然后在财富社会中逐渐站稳脚跟，这是典型的资本主义中产阶级的价值观。而南方很长时间以来是农业社会，社会观念中掺杂了许多更为复杂的东西。南方人认为自己安身立命的第一条件就是受人尊敬，他要别人服从他，羡慕他，畏惧他。比如说“唐”这个姓氏的前缀，就是西班牙式的尊称，比先生要更庄重一些，直译过来应该是“阁下”的意思。简单说，北方人的理想是做一个Mr. right，是工商社会的宠儿，那么南方人的理想就是被称作“唐”，带有微妙的等级优越感。

南方人的这种观念是怎么来的？如果敞开讲，可能牵扯到地理、人种、历史、经济等等诸多因素，而且没有一个因素能够单独说明问题，因此我们就把这作为一个令人感兴趣的话题悬在这儿。

那么，西西里作为意大利最南端的岛屿，那里的人比意大利南部其他人的优缺点更加突出。按照意大利史学家的观点，意大利人太精明，但他们经常把这种精明用在内耗上，彼此掣肘，社会生活发展必然缓慢；比较起来，西西里人就更是人精了，他们的聪明才智和阴谋诡计相互抵消，这样，那个地方根本就谈不上发展，而是停滞不前。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一般来说，推动社会改革与进步的政策法规需要大部分人拥护才行，但在西西里，因为历史传统，他们拒绝相信一切来自官方的东西。你要是多少了解一些当地历史，就能找到最简单明了的答案。从古希腊时期开始，西西里岛被外族侵占和统治得太频繁了，即便最后被并到统一的意大利国家体系中，那种对外部强权的反感也并没有消除。这种普遍心理，形成了个人和以家族为单位的小规模组织，对抗大的政治势力的悠久传统。这样以来，社会的框架形同虚设。但人们总得遵循一些惯例和规则，所以跟官方组织平行的地下社会便有了民众基础。

人们普遍认为，多少个世纪以来，由强悍的人来执行的私法更能伸张正义。另外一个原因，西西里遭遇外来侵略的历史过于漫长，使得地区民族性格两极分化，要么逆来顺受，要么不惜牺牲生命来维护尊严和生活传统。最后一点，西西里历来是农业社会，而且土匪活动猖獗，为了维持自身利益，各个封建领主都拥有私人武装，这个私人武装的头领逐渐演变成包税人、转租土地者的二领主。因为拥有武力，这个阶层的人以家族为核心发展成了独特的地方势力，对上可以把雇主架空，对下层百姓又大肆敲诈勒索。而且，他们在某种意义上确实维护了地方上的安宁，所以他们又是普遍受尊敬的。这些人便是后来所谓教父的原型。

Mafia，也就是“黑手党”一词，最早来自西西里的一部方言戏剧，大致意思是“美丽、勇敢、强悍”的意思，类似现在流行的“酷”的说法。比如西西里人形容一匹马强壮优雅，他们会称赞道“好一匹mafia骏马。”19世纪中期，一个西西里人跑到美国西部淘金，在那儿组织了一个叫做mafia的社区。后来，他的第三代传人，名字叫做唐维托的传奇人物回到西西里，在19世纪末，成为了西西里西部第一代黑手党教父。唐维托虽然是个文盲，但凭借领袖天赋，建立了真正有规模的黑手党家族联盟。他们黑白两道通吃，非法和合法生意都做，并且拥有相当大的政治势力，他们成了西西里的影子政府。

20世纪30年代，墨索里尼法西斯党掌握意大利权力，唐维托没有意识到跟官方合作的重要性，并且在1923年，墨索里尼访问西西里期间，大大戏弄了他一番，甚至指示手下，在集会后把墨索里尼的礼帽偷了。墨索里尼恼羞成怒，责令莫里将军前往西西里，对黑手党大肆围剿。莫里将军是以非法的手段镇压黑手党的，在叫做甘集镇的地方，黑手党几大家族首领未经审判便被宪兵处决，几百名黑手党分子或被收监，或被流放，1926年，唐维托也被关了起来，最后死在监狱里。从此黑手党在西西里销声匿迹了十几年。

在对西西里黑手党的围剿中，有一个二号人物漏网了，他的名字叫唐卡洛·维其尼，也是我们接下来重点要讲的人物。这个人虽然也是个文盲，但更有政治远见，早在混迹黑手党中层的时候，就曾经挽救了一个法西斯党徒，这个党徒后来做了法西斯的外交部副部长。有了这层保护，他躲过了16次牢狱之灾，后来成了唐维托的继承人。

唐卡洛远比唐维托复杂，他跟当地官方和匪徒都有亲密关系，既贪得无厌，大肆搜刮财富和土地，又慷慨仗义，在地方主持所谓公道。他没有政治信仰，是典型的机会主义者，但同时也是个有远见的阴谋家。他先是投靠法西斯，后在二战期间，又热烈盼望英美联军赶紧打到西西里，可以帮助他重振黑手党。

这个机会终于来了。当1943年7月，英美盟军在西西里南部登陆，有一天，唐卡洛所在的小镇上空有盟军的飞机飞过，并扔下一个包裹，里面只有一个黄色的小旗子，上面有一个大写的L字母。这是从美国他曾经保护过的一个黑手党首领那里发来的信号，要唐卡洛帮助美军。他立刻嘱咐手下，诱捕了驻守附近的意大利军队首领，并用他要挟，使所管辖的部队投降。与此同时，他亲自为美国远征军带路，袭击了德军炮兵阵地，扫清了前进道路，为美军长驱直入西西里首府帕勒莫立下了功劳。这样，他获得了美军的充分信任和感激。他把一车车粮食无偿送给美军，同时也借助美军的卡车，把更多低价收购的粮食，以数十倍的价格贩卖给黑市，从而赚取了大量金钱。

按当时唐卡洛·维其尼的名望，做个战后的意大利政府部长都不是没有可能的，但他的志向不在于此。他只接受了一个镇长的职位，他喜欢在当地以一个乡绅的面目出现。每天早晨，他到教堂做完祷告之后，就在广场上散步，此刻就有一拨又一拨人来找他谈话，什么人都有，黑手党徒、小业主、商人、军人、学生家长等等，他们向他倾吐心声，倾听他的建议，然后带着满意的神态离开，离开之前还不忘吻他的手，表达尊敬和感激之情。当然，他承诺的结果，就是隔一段时间，人们就会在山上的一个小路上发现一具或几具尸体，而且，他的帮忙不是没有回报的，他以恐吓和欺诈手段，大量收购土地和房产，他成了当地的首富。

唐卡洛·维其尼不是什么行侠仗义的英雄，他在15岁时就把邻居的一个女孩子弄怀孕了。他拒绝跟这个女孩结婚，被对方家长威胁。他吓得跑到山里，加入了匪徒行列。当他再回到镇子上，他身上别着手枪。女方的家长无奈只好忍了。但唐卡洛做的总算像个男人，他给了女方家里大笔钱，把这个女孩子送到了美国的亲戚家里，以免在当地被人瞧不起。

唐卡洛·维其尼也没有什么风流倜傥的相貌，他个子矮小，因为有风湿病，身形佝偻，但他有一双洞穿一切的眼睛，而且很少露出微笑。我觉得他跟朱利亚诺匪徒的关系最能说明他的为人。

朱利亚诺匪帮是当地最为强大的武装土匪势力。当美军撤离之后，当地形成了权力真空。唐卡洛·维其尼在幕后支助当地政客鼓吹西西里脱离意大利独立，甚至把西西里称作美国的一个州，希望得到英美的支持，此刻的匪帮，被唐卡洛推到前台，称作独立军。当这个妄想破灭之后，唐卡洛又怂恿朱利亚诺匪帮袭击拥有左翼背景的党派竞选集会，杀戮了包括妇女和儿童在内的不少左翼支持者，结果使右翼的天民党获得了高票。接下来，他又勾结天民党政权，收买匪徒内应，谋杀了匪首朱利亚诺。最后，他们又在狱中毒死了那个叛变的匪徒灭口。这样，朱利亚诺匪帮被歼灭，但谁也不知道唐卡洛从中起的关键作用。他仍然是受人尊敬的乡绅，一个有着慈爱面目的长者。

尽管唐卡洛手眼通天，拥有巨额财富，很大的社会影响力，但只有一个人他摆不平，那就是他年轻的妻子。这个女人是唐卡洛从罗马一个贵族家庭娶来的，那个家族看中了他的财势。但唐卡洛文盲的粗野本性，土豪的做派，使这个女人一直鄙视他，冷淡他。唐卡洛无奈找到一个心腹为他出谋划策，这个家伙给他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唐卡洛立刻照办，他鼓动西西里的首席长官邀请意大利国王来访问。国王来到之后，发现西西里街道整洁，治安良好，非常高兴。在帕勒莫的主教堂，国王参加了为欢迎他举行的弥撒。弥撒结束后。西西里大主教突然把一个婴儿抱到国王面前，请他祝福。虽然事先没有这个日程，但面对众人和媒体，国王无法拒绝，最后给孩子洗了礼。按照传统，这就等于承认这孩子是国王的教子，而且当时就颁发了证书。

在意大利，国王的教子不过百十人，都是名门望族的后代。而在西西里被国王收为教子的这个孩子，就是唐卡洛和年轻妻子的儿子。

儿子被国王收为教子，这无上的荣光，使向来瞧不起唐卡洛的年轻太太从此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

国王给黑手党首领的儿子洗礼这个事件本身并不重要，但它却具有巨大的象征意义。为唐卡洛出了这个鬼主意的军师，以这种方式最好地诠释了黑手党在政治上的潜在力量，而且深知这种力量能够外延到什么程度。这家伙通过唐卡洛的引荐，后来爬到了梵提冈银行行长的高位。他大肆贪赃枉法，甚至还有谋杀教皇保罗一世的嫌疑，却始终逍遥法外。看来美国电影《教父》第三集当中讲述的故事不是空穴来风。这是题外话，按下不表。

唐卡洛不是什么慈善绅士。在他的主持下，除了一般的非法生意，西西里黑手党大都还制毒贩毒，其规模在当时是欧洲之最。他虽然继承了上一代教父的传统，但是，为了利益，他也打破老一代所遵守的规则，为后来意大利和美国黑手党的越发腐烂、残暴和贪得无厌埋下了种子。

唐卡洛是少有的能够寿终正寝的黑手党首领，他77岁病死时，送葬的规模简直可比国王葬礼的排场。而且，他被公认为是“一个正直和受人尊敬的人。”其实，他是西西里黑手党组织一个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

黑手党的问题在今天和以往一样，非常复杂。如果这个组织就是匪徒式的黑帮，那就能够被彻底铲除。但是，他们在做非法生意的同时，也大量参与一些合法生意，比如建筑业、运输业和金融业，他们的组织成员还渗透到经济、政治和军事等社会各界，形成了神秘又强大的网络。

如果利用墨索里尼时代，莫里将军的方式打击黑手党，那等于破坏法律的公信力。这个风险，任何正常的社会都是承担不起的。还有，黑手党在组织形式上是多头和松散的，半隐半现。当代官僚机构的效率在对抗黑手党方面，只能起到割韭菜的作用，无法连根拔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在意大利，官方的很多做法在人们看来，跟黑手党也没什么区别。这样，罪恶与无辜在人们的意识中就变得模糊不清了。

一个意大利学者说得好，黑手党就像社会各种弊端的显性状态，就是说社会机体本身有毛病，黑手党就是以这些毛病为基础的显现病变。怎么能够根治黑手党，这个问题，就跟探讨怎么能够根治社会各种问题一样，谁也没法一下子给出答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