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造假、贩毒、AK47—极端之城那不勒斯的另一面

西方针对意大利旅游，有几句谚语：在佛罗伦萨，你思考；在罗马，你祈祷；在威尼斯，你喜欢；在那不勒斯，你观看。

为什么在那不勒斯是观看？观看什么呢？今天我们就来聊聊这座城市。

那不勒斯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沿海一带的格局，非常像法国的尼斯和马赛。但那不勒斯有左近的维苏威火山，有巨大的城堡和歌剧院，还有再往南部的苏莲托、阿玛菲海岸和卡普里岛。那些地方，就算当年的罗马皇帝都建有别墅。另外，庞贝古城里挖掘出的大部分宝藏，都在那不勒斯的国家考古博物馆里收藏，这个博物馆，跟希腊雅典的国家考古博物馆一起，是欧洲最顶级的两家考古博物馆。

但是，对那不勒斯，我从来抹不去第一次到那里的记忆。当时是十一月份，但那边天气很好，在海边逛完之后，我们一行十几人在一个披萨店吃饭，当我掏钱结账时，本地司机立刻阻止我说：“你怎么敢在公开场合掏钱？”他示意我旁边有几个皮肤黝黑、眼窝深陷的当地年轻人，感觉那几双眼睛就跟带钩子一样盯着我，我感觉脊背有一阵寒流穿过去。好在，那天我们没有解散，在日落前就开车离开了。

今天我要跟你聊的，是阳光和海滩背后的那不勒斯，它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暗面。我一向认为，对一个国家的讲述，一定得包含负面的东西，这样才真实，否则就成了足球比赛的啦啦队的欢呼了。一个当地的反黑记者，甚至把那不勒斯叫做“蛾摩拉”，就是《圣经》里被上帝诅咒和毁灭的两个罪恶城市之一，另一个叫“索多玛”。 

这个反黑记者，因为写了一本揭露那不勒斯黑道方面的畅销书，到现在还被警察保护着，已经快十年了。

不过，先让我们听一首那不勒斯民歌《Bella Ciao 朋友再见》

那不勒斯是意大利第三大城市，前两位是罗马和米兰，同时，那不勒斯也是意大利南部最大的港口。一年的卸货量达160万吨，而其中最起码有六成是未经报关的走私品，90%以上来自亚洲地区。从服装、塑料玩具、工具、游戏机、电子手表等等日用品应有尽有，它们可以装满15万个集装箱，以最快速度倾销到欧洲各地。有一些属于半成品，需要在港区附近再加工包装。于是，在那不勒斯郊区形成了地下的产业链条。其中包括奢侈品代工，也包括造假，制毒贩毒，贩运军火、建筑和运输业，垃圾处理等等项目，全部由统称卡莫拉的黑帮家族控制。据统计，克莫拉的整体规模，是西西里黑手党的5倍。

这些地下血汗工厂因为不需要正规手续，也不需要身份证明，所以吸引了很多偷渡客和意大利本土的生计没有着落的人员，熟练的技术工人月薪是500到900欧元不等。这些工人没有医保，没有任何福利，薪酬全部以现金方式支付，每天要工作10到12个小时，也没有节假日，加班额外付费。他们的身份都是造假得来的，老板会扣留一部分应付的费用，预备一旦这些人因为工伤或者疾病死亡，好把他们的尸体用集装箱运回本土安葬。

那个卧底记者说，在那不勒斯港口，他亲眼见到吊车把一个集装箱往船上吊装。集装箱在半空中晃晃荡荡，本来没关好的门突然被冲破，从里面掉出一大堆尸体，有男有女，还有孩子，每个人脖子上挂了个牌子，以证明身份。吊车司机没有报警，而是放低集装箱，然后不知从那里冒出一批人，努力把尸体再塞回集装箱里，实在塞不进去的就用水龙头冲到海里。你能相信吗？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的事情，而且是那不勒斯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这个卧底记者具有圣人般的勇气，他不但在地下工厂附近租住房子，甚至找到了一份搬运的工作，而且得到了一个姓氏显然是中国人的工头的信任。于是他了解恰好是光鲜亮丽的事物的另一面。

这些工厂的用工如此简便，所以它们的价格具有超凡的竞争力。连意大利知名服装品牌如果有急活，也在这些地方招标。这个记者就参加了这样一个招标会，并且结识了一个中标工厂的技术骨干，名字叫帕斯卡尔的人。帕斯卡尔手艺超群，但似乎很满足每月几百欧元的薪水，他甚至被那个亚洲工头请去培训他们的工人，途中还得有武装护卫。

帕斯卡尔对布料和剪裁，简直就是先知式的人物，他对这些倾注了全部的关注和爱心。但是有一天，他在家看电视时，却再也忍受不住了。那一天，恰好这个记者也在他家里，帕斯卡尔不停地调换电视频道，但他终于停在了一个频道上，眯着眼睛看屏幕。那上面正在直播奥斯卡颁奖晚会，美国著名女星安吉丽娜·朱莉，穿了一身光彩夺目的白绸缎长裙，走上奥斯卡颁奖典礼的红地毯。这身衣服，造价多少万美元，却是帕斯卡尔在地下工厂做的。当时厂商只是简单告诉他：“这衣服要卖到美国去。”帕斯卡尔做过几百套成衣，但这套太特别，他清楚记得它的领口，袖口尺寸，他曾想象穿着它的身体是怎样的，衣服的衬里，扣子等等，他是那么清楚。他还记得拿面料的那一天。但是，几十万美元的一件华服和月薪600欧元这差距太大了，大得让帕斯卡尔受不了。他没关门就走了出去，他太太在暗暗哭泣。

从那以后，帕斯卡尔改行去给黑帮开大货车，合法的和非法的物品都拉，他的手已经变粗糙和出现血丝，但他宁肯干这个，再也不做衣服了。但是，在他的钱包里，总有一张安吉丽娜·朱莉穿白衣的报纸剪贴，私下里，他可能反复看着这照片，他的心情该是多么复杂啊！

那不勒斯克莫拉各个犯罪家族跟黑手党不一样，他们在利益的前提下百无禁忌。这些家族在那不勒斯北郊组成的贩毒市场，其规模是欧洲之最，全球排在第五名。而且无论哪个社会阶层，也不管是退休人员，公司小职员还是小企业的业主，都可以通过中间人进行毒品投资，回报的利润相当丰厚，基本上是一个月就可以翻倍。而且这些小投资人因为没有犯罪记录，可以帮忙藏匿毒品，警察很难发现。最令人发指的是这些黑帮家族在少年当中培养毒贩和杀手，为了培养他们的胆识，他们必须接受死亡训练。其方法是让他们穿上防弹背心，然后向防弹背心上开枪。这些孩子只是13到17岁的少年，其中一个少年把衣服搂起来让记者看他身上的淤青，那是一个个紫色的圆圈，是子弹撞击防弹背心后，使身上的毛细血管破裂形成的。那个孩子自豪地跟记者讲述道：“子弹打中的时候，你会摔在地上不能呼吸，感觉就像胸口被人打了一拳，好像要死了，但不久就会恢复过来。”

受过这样训练的孩子，价值观被洗得干干净净，人生的目的就剩下一条：那就是赚钱享乐，不管以什么手段和方式。

这些孩子，甚至还没有成人，就已经对吸毒和残杀习以为常，他们卖给了记者一个MP3，这是一个杀手逃匿之后留下的，记者戴上耳机听里面的内容，那里放出的是那不勒斯新旋律音乐和流行歌曲，他们就是听着情歌杀人的。

那不勒斯死于黑帮火拼的人数多得令人不敢相信，从1979年到2005年这26年期间，平均2.6天就死一个人。我在这里强调一下，这是指黑帮火拼死于非命的歹徒。估计这个数据，在世界范围内的非战争地区，也是首屈一指的。

 这就是另一面的那不勒斯。那地方是够奇特的，记者回忆道：不管你跟谁说话，说什么，只有提到要离开，所有人都会祝福你，向你道贺，热情地对你说：“很好，你做得很对。换成我，我也想走。”

在这样的地方，除了金钱最被崇拜之外，还有一样东西简直就是圣物，那就是简称AK47的冲锋枪。也就是俄罗斯一个叫卡拉尼什科夫的军械师1947年发明的自动步枪。这种枪所屠杀的人，超过所有自然灾害，超过广岛原子弹和艾滋病毒。但是，他的发明者却在俄罗斯坐上了将军的宝座，而且受全世界官方和歹徒们的崇拜。这个记者的一个熟人，一个黑帮小混混在试过AK47之后，兴奋莫名，大清早在酒吧里猛灌鸡尾酒。他们试枪的地方也够特别的，在深夜朝酒吧的窗户开枪，而且你能想象吗？这些酒吧窗户居然是防弹玻璃的。

就在这样的罪恶之地，也还是有孤胆英雄挺身而出的。这个当代的圣人叫狄安纳，出生那不勒斯，在罗马受教育，本来他可以留在罗马，但处于拯救家乡的圣洁动机，他回到那不勒斯，做了一个神父。针对丑恶的社会犯罪现象，他发表了若干文章，直接指向事物的本质，他的作用甚至超过警察和宪兵。狄安纳说：“帮派源于现实的社会条件、固定的运作机制和可以明确指认的腐败因子。”他呼吁民众：“我们必须分清彼此，才能让那些人陷入危机。”他认为，政府对南意大利的就业、住房、健康和教育关注和投入的不够，是助长犯罪的主要原因之一。这个人，寻找一切机会抨击和揭露黑帮横向的社会现实，造成了巨大的影响。但是，有一天早晨，在他准备做早弥撒之前，被枪杀了。当时才36岁。他的死，激起了那不勒斯民众的极大震动。他出殡的那天，家家都把白被单绑在阳台上，以表达哀悼和无声的愤怒。

狄安纳，和这个反黑记者一样，他们的矛头不仅指向社会犯罪，而是要揭开意大利官、商和黑帮三方面勾结的最终黑幕。没有这三方面的勾结形成的巨大势力，光凭黑帮本身是不可能做那么大的黑道生意的。

最后，也是最可怕的一个例子，是意大利的工业垃圾，在官方数据之外，就有一千四百万吨倾倒在南意大利，主要是那不勒斯的周边地区。这里面包含了巨大的利益考量，如果把这些垃圾运到德国或其它国家处理，意大利各大企业要花上五倍以上的价格，这是这些企业不想承担的成本。而节省这些成本，这些企业就可以扩张规模，雇佣更多员工，从而整体提高意大利的国家竞争能力。黑帮的手段简单至极，他们不分类，直接找地方埋了了事。运垃圾的司机甚至不愿直接负责倾倒，黑帮公司就雇佣十几岁小孩子跟这些有毒物质“亲密接触”。环境污染，植物变异，小孩子感染怪病，这些统统抵不过巨大的商业利益。

我知道了这些事情，再回顾一下我曾从海边往那不勒斯城里眺望，就感觉这城市格局像一个巨大衣服的皱褶，每个皱褶间都可能隐藏着肮脏的灰尘。但是，如果这个城市有上百万善良正义的市民，有反黑记者和献身说法的牧师，这个城市就不会是真正的罪恶之城。

另外提示一下，那不勒斯的犯罪是有组织的，海边一带还是相当安全的。有经验的人提示，在那不勒斯，不要晚上出门闲逛，作为外来人，不要深入市中心。而我认为，最好不要在那里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