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墨索里尼身上的意大利式悖论

我的一个荷兰司机朋友长的模样，非常像着便装的德国党卫军。但其实他是个满脑袋奇思怪想的好人。一次我跟他的车，在从佛罗伦萨开往罗马的路上，他突然指着前面一座山的轮廓问我：“你看这山像什么？”因为车子开得很快，又过弯道，路边快速闪过树丛和桥梁，这样遮挡视线，我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愉快地接着说道：“像墨索里尼躺着的侧脸轮廓，所以意大利人管这山叫墨索里尼山。”

他的话突然让我想到在比萨的教堂广场附近，小贩儿卖的纪念品，其中就有印着墨索里尼头像的围裙和别的跟墨索里尼有关的东西。我非常纳闷，意大利普通民众，对墨索里尼到底抱着什么样的态度？如果说他是十恶不赦的法西斯首领，那么为什么还贩卖他的纪念品？为什么官方不加制止？

这一讲，我跟你聊聊我所了解的墨索里尼。了解他，跟了解意大利在20世纪20年代到40年代这段历史很有帮助。作为一个独裁者，他把意大利拖入二战的苦难深渊，遭万人唾骂。但作为一个人，他也是典型的意大利人，喜欢做戏，喜欢排场，喜欢被神化。他用一大堆政治噱头欺骗了民众，也欺骗了自己。他前脚被民众当做神来膜拜，不久就被同样的民众杀死，像处置死狗一样把他暴尸街头。而最滑稽的，是他死后半个多世纪，居然还被人像纪念一个喜剧演员一样，把他的形象印在各式纪念品上。最后这一点，尤其体现出来意大利式的悖论。

先让我们来听一首歌曲，《再见！宝贝》

墨索里尼出生在意大利罗马涅大区的一个小镇，他的父亲是个铁匠，热爱激进的社会改造学说，母亲是个严格的天主教徒。这也许是墨索里尼头脑混乱的基因缘故。他什么都反，但到一定时候，可以跟他所反对的一切和解。

墨索里尼是这个家庭的头生儿子，他出生的时候，没有电闪雷鸣，没有天崩地裂，他嘴里也没有含着被古罗马称作法西斯的，中间插了一个斧头的权利束棒。事实上，儿时的他，更像一个白痴，到了3岁时还不大会讲话。他父母焦急，以为他得了什么怪病，于是去看医生。医生在给他做了一系列检查之后，对他父母说：“没问题。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说个不停。”

这话简直就是预言。几十年后，墨索里尼成了全意大利最著名的演说家。据记载，他的讲话生动有力，激动人心，伴随着既有力又有节奏的手势。他的语句简短，断断续续，彼此之间没有明显的联系。讲话期间，他会突然来一个长长的戏剧性停顿，有时声调表情陡然一变，狂呼猛喊，用旋风般的咒骂结束讲话。当听众正被他的口才所感动时，他常会停住话头，提出一个有力的反问，引起一个热烈的反响。这样，他跟台下建立起了一个头发发热的对话联系。这就像一个大号男高音在唱歌，他唱的什么内容根本没人在乎，听众完全是被花哨的形式迷惑住了，没等细想，就被卷入了决定。一个冷静的观察者这样说道：他看墨索里尼演讲，不由得想，他的表情如此千变万化，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的脸该累得多痛啊！

问题是意大利人，为什么会被这样一个肤浅的记者出身的表演家迷惑了20多年呢。

没错，墨索里尼真正的身份是个记者。他在成年以后，为了逃避兵役，跑到了瑞士，过得日子跟流浪汉没什么区别。这个身材粗短的小个子，穿着邋遢，行为粗野，经常发表过激的言论，被天生保守的瑞士当局逮捕过几次。后来他回到家乡，做过一阵子代课老师，因为读过不少乱七八糟的书，又天生善于表达，因此成了社会党的一家报纸——《前进》报的记者和编辑，后来做了主编。这是他干的最成功的职业。他在接手这家报纸时，发行量不过几千份，后来猛增到20万份。这在意大利报界成了奇迹。如果他一直在报界干下去，累积了一定的财富，熬成了社会名流，最后老死在米兰郊外一个破旧的乡村别墅里，这应该是他安稳的结局。没办法，有些人就是不知道自己的限度在哪里。例如已经成为了独裁者的斯大林，在母亲临终时前去告别。他老妈拉着斯大林的手说：“约瑟夫，可惜你没成为一个牧师。”老人的智慧，平凡而有深刻的见地。

墨索里尼也是一样，他因为言论过激，被社会党开除，然后他又自组一家叫做《意大利人民报》的报纸，同时跟一帮同道，组建了一个连纲领都没有的，名字叫做法西斯的党派。

法西斯到底是什么意思，按照最直观的字面理解，法西斯是古罗马执政官的随从举着的一捆木棒，上面插了一个斧头，是象征着权力和威严的仪仗式器具。墨索里尼的法西斯党却不好定义，因为这个政党的思想不明确，但态度却很坚决。因为当时意大利国内内乱、经济困难，一战之后的政府腐败无能。结果法西斯党吸引了所有心怀不满的人和不安分的人，从左翼到右翼，从无政府主义者到保守派，从商人到艺术家。他们纷纷拥护法西斯党，他们盼望任何形式的革命。他们组成半军事化组织，穿着黑衫，在街头或集会上殴打反对派。而墨索里尼扮演的是这些歹徒们领袖的角色，他的外部形象就跟石像一样强硬，撅着下巴，既傲慢又好斗。他鼓吹“要危险地活着”，他在一次演讲上这样说：“事实上，我就像一个老兵在对你们说话。假如我向前，你们要跟随我，假如我后退，你们就杀死我，假如我被刺身亡，你们就替我报仇。”

但实际上，墨索里尼是个胆怯和心虚的人。在私生活中，跟其他意大利人男人一样，经常被老婆呵斥。在1922年，法西斯党徒组织起来向罗马进军，要夺权政权时，墨索里尼并没有冲锋在前，而是躲在米兰，处在犹豫和观望中。当这个所谓进军成功了，国王召见墨索里尼组建内阁，他才从米兰坐卧铺车去到罗马，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冲锋陷阵的将军的模样。就这样，这个记者，一战的退役老兵，满脑袋混乱思想，内心空虚和好大喜功的人，坐上了意大利政权的头把交椅。当年才39岁，这一坐就是20年。

墨索里尼真实的形象和生活是怎样的呢？一个见过他多次的记者后来回忆说：“他个子又矮又粗，显得固执而粗鲁，他有着象牙色的大秃头，黑黑的鼓泡眼，苍白的脸色和稀稀拉拉的黄牙，他脑袋上有一个小土豆般的赘瘤，下巴低下有一个大黑痣，他时时移动手脚，显得急躁而不安。他的总理府就在威尼斯广场上的威尼斯宫里，他办公室的灯光时常亮到深夜，给人一种呕心沥血工作的假象。”但一个卫兵曾经说，他时常看到领袖在威尼斯宫的院子里，跟司机和厨子闲聊，再就是在用于休息的小卧室中，招待一个又一个情妇。

这个人，毕竟有他过人之处，他在繁忙的执政期间，还能撰写回忆录、传记、政论、小说等等文字，他的全集长达44卷。他不抽烟，很少喝酒，他有严重的胃病，他总是被失眠症折磨着。 墨索里尼管理国家的方式非常独特，他是唯一的立法者、执法者、检察官、大使和将军。20年当中，他除了是政府总理之外，还担任过内政部长、外交部长、陆、海、空三军部长，管理过经济事务。然而事实证明，除了出色的表演，他干这一切都外行，因为他除了仪式和排场之外，缺乏组织和实施的能力，因为这需要对细节和具体事务有详尽的了解，对他来说，这些都太枯燥和乏味了，能把他烦死。于是他放手交给手下一批马屁精来处理。他被权力腐化了，他欺骗了人民，人民也反过来欺骗他。在他的统治下，意大利的经济、政治和社会生活没有明显的进步。他主持过一些面子工程，但考虑到除了他之外，任何政府都能做到，他的政绩可真就乏善可陈了。也许唯一的例外，是在他的统治时期，意大利做到了跟梵蒂冈天主教廷的和解。

当时流行的一句口号非常有意思，人们把墨索里尼浮夸的言辞和实际情况的停滞不前叫做“墨索里尼的渐进主义”，然后紧接着就是一句马匹精的口号：“领袖啊，你就是我们的一切。”

那么，到底什么是墨索里尼的理想呢？究其根本，就是要带领意大利重振罗马帝国的雄风，这其实是他个人的野心。这个所谓理想既不切实际，又荒唐可悲。1935年10月，他指使意大利军队入侵埃塞俄比亚，征服东非这样落后和原始的国家，他的军队甚至动用了毒气弹。他跟他的支持者又一次被假象迷惑了，以为意大利帝国的历史从此翻开了新的篇章。那个时候，人们甚至管他叫神。然而，真正的考验来临了，那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

1940年，也就是二战开始的第二年，墨索里尼的意大利被纳粹希特勒的短暂胜利迷惑住了，结果投入了战争的深渊。

吹牛表演可以放在舞台上，但到了残酷的现实中，是经不起考验的。意大利的陆军在西非沙漠跟英美盟军对抗，使用的是一次世界大战奥地利人留下来的大炮，他们的坦克又小又薄，像个洋铁盒子，机枪子弹就能打穿。意大利没有航空母舰，舰船甚至都没有雷达。意大利的飞机很好，但数量极少，而且是手工做出来，适应检阅用的。

战争开始，意大利从阿尔巴尼亚进军希腊，结果被打得焦头烂额。希特勒无奈派兵增援，结果耽误了东线战场。英美的轰炸机对意大利主要城市进行轰炸时，民众立刻就被震醒了。他们理解局势的逻辑非常简单，他们认为英美都是百万富翁在指挥作战，不然怎么能够那么慷慨地从天上扔下那么多，那么昂贵的东西呢。

当1943年，非洲战役结束，德军和意大利军队被俘20多万。盟军即将进行西西里登陆作战时，墨索里尼的末日已经到了。谁也想象不到的是，就在战争最胶着，意大利频频失利的情况下，他们的领袖墨索里尼在威尼斯宫的办公室里，做的最主要工作，是把意大利小说翻译成德语。这说明，他其实已经崩溃了。

1943年7月，当盟军的西西里战役完胜之后，墨索里尼的统治也终结了，他在拜会国王之后被捕，被东藏西躲。最后在大索萨山一个设在悬崖上的旅馆中，他被纳粹突击队利用滑翔机救了出来。他被运往德国，然后又回到意大利北部，建立了一个伪政权。其实这个时候，墨索里尼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了。据说他什么也不关心，只关心自己未来在历史中的地位，像凯撒？拿破仑？还是别的什么人。其实他谁都不是，就是意大利人墨索里尼。

1945年4月，墨索里尼跟他的情妇和若干随从化妆逃往瑞士时，被游击队认出，随后被枪决了。据说在开枪时，他的情妇还为他阻挡子弹。几天之后，他们的尸体被拉到米兰一个广场上，过往的民众往他们的尸体上吐吐沫，丢石头，用棍子戳来戳去。随后又被像屠宰过后的猪一样被倒挂了几天。墨索里尼的尸体后来被拉往医院，美国军医在做完尸体检查之后，还取了一部分他的脑组织，用以进行是否变异的分析。

墨索里尼的尸体被草草埋葬，又被崇拜者偷出，接着又被发现，最后七零八落地埋在了他的出生地。

单纯从技术上讲，墨索里尼是个了不起的演说家，优秀的记者，有能力的政客，但却是一个灾难性的大国统治者。他在二十世纪，作为意大利的反面代表人物，给世界提供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统治理念，虽然他自身的思想是混乱和肤浅的，但他给了阿道夫·希特勒，西班牙的独裁者弗朗哥等人的种族主义和霸权思想以灵感，从这一点上看，他的历史地位又是不容忽视的。

至于说为什么当代的意大利人会以一种那么奇怪的方式纪念墨索里尼？这只能证明意大利人无论对历史还是对当下，他们在政治上永远抱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