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权力压迫下的农村女性

毕飞宇被称为最会描写女性心理的男作家，著有《青衣》《推拿》等书。其著作《玉米》三部曲，是迄今最体现他写作风格和人性思索的作品。《玉米》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英仕曼亚洲文学奖，曾入选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最有影响力小说。这些成就足以证明该小说的影响力之大。

为什么作者要以“玉米”命名整部小说呢？

李敬泽的评论想必最合适不过：“玉米也许只会引出某种关于日常生活的记忆：它曾是我们童年时代的主要食物，但毕飞宇把这个词给了一个女人，它让玉米有了身体，美好的、但伤痕累累的身体。他还写了“玉秀”和“玉秧”，那是将要成熟的玉米和正在成长的玉米，从此，在玉米这个词里，在玉米的汁液中就流动着三个女人的眼泪和血和星光般的梦。”

的确，小说《玉米》讲的就是农村出身的三姐妹与悲惨命运的抗争故事。她们生来如同玉米般美丽纯洁，却被命运捶打，伤痕累累。虽然小说的整体基调是悲伤的，但是，整个主题却是向上的。三姐妹与坎坷命运抗争的那股不服输的韧劲，那股迎难而上的勇气，构成了小说的核心主题。

玉米、玉秀、玉秧三姐妹出身在一个农村干部家庭。她们的父亲叫王连方，是王家庄的村支部书记，权力大，在王家庄几乎是“一手遮天”。权力的膨胀，也带来欲望的贪婪。他不断染指其他女人，在村里面可谓臭名昭著。

她们的母亲施桂芳，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任劳任怨，总是默默忍受着丈夫的背叛行为。她先后生了七个女儿，到最后一胎，终于生下来一个儿子。从此，整个家庭的重心就转移到这个小儿子身上来。而本来就不着家的父亲王连方，在完成了生儿子这项“使命”后，生活愈加放荡，做起了甩手掌柜。生完儿子的母亲，“生孩子生伤了，心气完全趴下”，把整个家庭交到了老大玉米的手中。

玉米倒是没有抱怨母亲，反而很乐意。在“掌权”之后，她将弟弟妹妹照顾得很好，也会对父亲的露水情人们施压，让她们难堪。当时，村里人虽然打心眼里瞧不起王连方，但对玉米还是持赞许态度。很快，玉米由媒人介绍，有了一门亲事。男方是一位飞行员，工作体面，受人尊敬。经历过信件往来与初次见面后，两人立马确定了恋爱关系。

玉秀是家里的老三，长相出众，会撒娇，是七个女儿中最受父亲宠爱的。虽然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是玉秀才是王连方手掌心里的肉。正因如此，玉秀平时总是仗着自己的模样，又会作态，欺负姐妹们，在村里也是风风光光。虽然玉米总是称她为“狐狸精”，但是她对这个称号很满意，甚至还想要做一条“脖子一歪一歪的，蛇信子一吐一吐，走到哪里腰肢就不声不响地扭到哪里”的“美女蛇”。

玉秧是家里的幺妹子，照理来说应该得到疼爱，却因为弟弟的出生，不太讨喜，就像是多余人。为人木讷，老实本分，也不合群。但是学习能力强，竟然考上了城里的师范学校，也算是扬眉吐气。

这三姐妹虽然性格各异，但是都拥有极好的条件，玉米有威严，玉秀有美貌，玉秧有知识。她们本该顺风顺水的人生，却因为各种变故，走向了毁灭。

引发连锁反应的，首先是父亲王连方的丑闻。在他与军属秦红霞偷情被曝光后，他丢了官职，坏了名声。从前骄傲的玉米一家，在村里也变成了过街老鼠。之前被欺压的那些村民，也纷纷趁虚而入，以可耻的方式加以报复。

趾高气扬的“美女蛇”玉秀遭受强暴，是这场悲剧的开始。随后，玉米的飞行员男友也听到了闲言碎语，以为玉米被强暴了。尽管玉米百般解释，可对方就是不听，这时候，两人的海誓山盟，在谣言的攻击下显得脆弱不堪。这门来之不易的亲事，立即破灭。玉米的梦，也碎了。

命运似乎跟她开了个玩笑，最终她委身于一个年过半百的公社干部郭家兴。他五十多岁，以玉米的年龄，甚至都可以做她的女儿。他还未离婚，妻子患重病已危在旦夕，玉米嫁过去，说的不好听点，就是“填房”。

玉米对这门婚事其实是默许的。郭家兴虽然年纪大，却能给她想要的一切。通过当“官太太”，她能在城市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扎下根，为弟弟妹妹铺路；她能给遭受屈辱的家庭增点光彩……每当想到这些，玉米总是会放下心中的顾虑，继续咬牙坚持，过好自己的日子。到后来，她还为郭家生了一个女儿，愈加巩固了自己的地位。

遭遇不幸后，玉秀时常会受到村民的冷嘲热讽。最终，她忍受不了，离开了家乡，来城里投靠姐姐玉米。与玉米一样，她也很想谋得一份稳定的工作，在城市里立足。可是就当她稳定之后，她却爱上了郭家兴的儿子郭左。这段不伦之恋，愈演愈烈，竟让她怀上了孽种。当她被玉米安排到供销社上班时，她的肚子日渐大了起来。为了瞒住所有人，她不惜用绷带绑平自己的肚子。她几次都想过跳河自杀，一了百了。却因怜悯胎儿，加上留恋生之可贵，最终放弃。

在师范学校读书的玉秧，本应按部就班努力学习，却也没能逃过种种伤害。她被怀疑偷同学钱，又苦于孤立无援，于是想尽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甚至把自己大半的生活费寄到失主账户以求平息事端。她受校卫负责人魏向东指派，成为刺探同学情报的侦查员，却被其侵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汇款单，成了老师手中的把柄。在所有的希望破灭后，她勉强说服自己，想着魏老师承诺的“好工作、好薪水、稳定的生活”，又自欺欺人地继续生活下去。

极少的人能改变命运，大多数人都被命运推着向前走。三姐妹离开农村，走向城市之路充满了血与泪。她们被残酷的现实折磨，摆布着，又顽强地抗争着。她们都是孤独的，只能凭自己的努力一点点接近目标。她们都是稚嫩的，因为无论采取什么样的方法，到头来受伤害的总是自己。

除了塑造了性格鲜明的三姐妹，书中描写的这几类人，也能引起我们的深思。第一类就是以郭家兴为代表的官僚群体。他表面上是体面的国家干部，不关心个人私事，只习惯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看不起生老病死，油盐酱醋这些琐事。

但是，玉米的到来激起了他心中的波澜，让他逐渐沉湎于这些“琐事”，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当然，这些并不是玉米的错，而应归结于畸形的、过于压抑的家庭关系。在与前妻行房事之时，“每一次都像开会，先是会场，然后开幕，然后作一作报告，然后闭幕，好像意义重大，其实寡味的很。”在儿子郭左面前，这个家就像玉秀说的：“明明是一家子，却都是同志般的关系，就连打招呼也匆忙的很。一副抓革命促生产的样子。”

郭家兴这位高高在上的干部，表面上正气凛然，实际上也是一副虚伪嘴脸。他与玉米的父亲王连方一样，一旦尝到利用权力的滋味，便深陷其中。这一对“老夫少妻”的组合，充满了讽刺意味。

第二类就是以楚天为代表的文艺青年。他作为师范学校最有名的诗人，表面上一身傲骨，不与人交流，实际上骨子里极度自卑，还有点神经质。甚至，品行还有点卑劣。玉秧本来暗恋他，于是偷偷摸摸地走到他散步的地方去找他，却发现他站在草丛里，面对着一棵树，对着天小便。如此卑鄙下流的才子，真是让人啼笑皆非。当玉秧报告给老师后，他也被抓了起来审问，所有的事情也败露了。原来，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这位“苦行僧”式诗人，在撩拨玉秧的同时，其实在与好几位女生交往。

第三类就是玉秧师范学校的老师和领导们。他们作为明灯般的引路人，却成了学生前途的拦路人。学校的钱主任以学生丢失钱包为炒作素材，兴师动众，惊动公安局、电视媒体以达到“整顿校风”的目的。实际上，丢失钱包的学生只是暂时没找到而已。迫于压力，许多学生都当了替罪羊，自己倒贴钱寄到了学校的账户上，后面那笔钱却进了主任自己的腰包。“校卫队负责人”魏向东满嘴的“温良恭俭让”，自称是防止学生早恋，保护学生安全的卫道者，实际上是侵犯学生的始作俑者。他迫使玉秧委身于自己，又是精神控制，又是威逼利诱，把前途光明的玉秧毁灭了。

“玉米”渴望权力，“玉秀”守护权力，“玉秧”顺从权力，说到底，造成三姐妹悲剧的原因就是“权力”二字，不管是胸怀祖国的干部，还是满嘴“温良恭俭让”的老师，都在变相利用权力，以权谋私。他们把女性作为发泄的工具，达到满足压抑已久的欲望的可耻目的。毕飞宇对这一现象的描写是深刻的、令人警醒的。三姐妹的遭遇，只是此类社会问题的冰山一角。在距小说三四十年的当今社会，何尝不是如此呢？

置身于一个“权力社会”之中，每个人都不能幸免于难。在感叹玉米三姐妹的悲惨命运之余，我们也应痛定思痛，有所反思。愿“玉米”们都能勇敢起来，有声的发声，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摆脱自怨自艾的冷气，只是向上走，不要自暴自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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