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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著名学者、厦门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易中天，做客龙城讲坛，为常州观众开讲《中国人的智慧》，1000余名常州“乙醚”现场聆听了这位著名“学术超男”的精彩演讲。本报今日整理出易中天昨日演讲的精彩内容，以飨未能到现场听讲的读者。

　　可以打倒孔家店，

　　不能打倒孔夫子

　　儒家留给我们最重要的思想文化遗产是什么呢？我认为就是提出了中华民族，或者说中华文化的核心价值观，这个核心价值观可以总结为六个字：仁爱、正义、自强。仁爱主要是孔子的概念，正义主要是孟子的概念，自强主要是荀子的概念，但是我们今天只能讲仁爱。

　　仁爱包括三个内容。第一是亲亲之爱，第二是忠恕之道，第三是恻隐之心。仁爱的基础是什么呢？亲亲之爱，什么叫做亲亲，第一个亲是动词，亲爱的意思；第二个亲是名词，亲人的意思，因此亲亲就是爱自己的亲人，其中首先是自己的父母，叫双亲，对父母的爱就叫做孝，有了孝又怎么样呢？有了孝就可以实行仁爱了，怎样实行呢？首先是顺序延伸，就是顺着这个序列延伸过去，孝首先是爱父母，那么父母的父母呢？也要爱，就爱到了祖父母，祖父母的父母也要爱，就爱到了曾祖父母，这样以孝为出发点，顺序延伸，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这样就爱上去了。

　　还有一个是对等之爱，我们知道儒家思想有一个长期以来被人诟病的内容，也是我们儒家思想一直受到批判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儒家主张不平等，儒家是主张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其具体表现就是君臣父子，君与臣是不平等的，父与子也是不平等的，后来发展到夫妻也是不平等的，男尊女卑、君尊臣卑，这是不平等，一直受到批判，“五四”以后一直受到批判。我们大家要讲清楚，三纲五常是后世儒家的主张，不是先期儒家的主张，这个账不能算到孔孟的头上，所以我的主张，可以打倒孔家店，不能打倒孔夫子，这不是孔子的主张，也不是孟子的主张，孔孟的主张是人与人不平等，但是要对等。

　　对等就是人际关系当中的双方必须同时提出道德要求，不能只做单方面的要求，因此做子女的要孝，要爱父母，不等于说做父母的就不爱子女，做父母的就可以为所欲为，这不是孔孟的思想，孔孟认为做父母的对子女也要爱，这个爱叫做慈，子女孝，父母慈，都是爱。那么这样一个关系发展到君臣关系，也有对等的要求，就是君要仁，臣要忠，这是对等的。而且孟子还认为，君不仁臣可以不忠，这也是很多批判儒家的人忽略掉的。

　　爱别人的孩子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那是不现实的

　　现在我们看，儒家主张仁爱，墨家主张兼爱，谁对谁不对，都有道理，因为你如果没有一种博大的胸怀，不能把人与人看作是完全平等的，你就不可能真正实现让世界充满爱的理想，但是你要求每个人爱别人就像爱自己，爱别人的孩子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模一样，那是不现实的。孟子就说，请问你墨家之徒你自己，你能做到爱邻居的孩子就像爱哥哥的孩子，爱哥哥的孩子就像爱自己的孩子吗？不可能，每个人都是爱自己的孩子超过爱哥哥的孩子，爱哥哥的孩子超过爱邻居的孩子。

　　总是在别人受到危害的时候，这时候有一个人道主义的精神出来救援，这时候救援的时候，就不能考虑远近亲疏关系了，这就是侧隐之心，这是仁爱的第二个内容，什么是侧隐之心，恻隐是悲痛悲伤的意思，恻隐之心就是不忍心看到别人悲痛悲伤的意思，这个概念是孟子提出来的。

　　孟子跟齐宣王讲，他说大王啊，我听说了这么一件事，你看是不是有，孟子就把这个事讲了，什么事呢，有一天齐宣王坐在堂上说，有人牵了一个牛从齐宣王面前走过去，齐宣王就说你等一下，你要牵这个牛到哪里去？那人说要杀了铸钟，古代时候铸钟有很多的缝隙，这时候要杀牛，用牛的血涂抹那个钟，齐宣王说你放了吧，那人说我放了牛怎么办呢，齐宣王说你换一个羊吧，有这个事吗?齐宣王说有，孟子说为什么这样呢?齐宣王说，牛那时候很可怜，他也没有犯罪，我就放了。孟子说你不杀他是因为他没有犯死罪，要判死刑你于心不忍，那么羊犯罪了吗？齐宣王说，是啊，我也弄不清楚啊，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就这么想了，换个羊。孟子说，现在老百姓都依了你了，上网看过没有，网上都议论你，说你小气，你舍不得牛，牛贵嘛，就换了一个羊。孟子说这是什么呢，这叫不忍之心，也叫做恻隐之心，只要你有了这样一个心思，你就是一个好国王，就可以实行仁政了，齐宣王说我怎么就是好国王？怎么就可以实行仁政呢？孟子说很简单，一头牛你都不忍心他无罪而死，你能忍心你的百姓无罪而死吗？你把这个恻隐之心从牛身上移到你的人民身上，你会在你的国家里面滥杀无辜吗？你会虐待你的人民吗？你会忍心看着你们的人民饿死冻死吗？这样你不就是仁政吗，你的国家不就是王道乐土吗？

　　孟子在这里提出了仁爱的一条底线，就是恻隐之心。这条底线非常的重要，为什么重要呢？我们知道人类为了自己的生存和发展，难免要做一些不忍之事，比如说我们要不要屠宰食用动物，我们的医学院里面要不要有实验动物。至少人类在目前还做不到不要，因为人是一种杂食动物，人需要动物蛋白，人需要摄入动物蛋白。就这个而言，当然个别的素食主义者，坚持素食我也很敬重，但是我们不能要求全世界的人都不吃肉。回头我们讲座结束以后，我相信百分之七八十的人还要吃一点动物的尸体，而且我们的新医药、新药品、新技术也不能拿人做实验，你要拿动物做实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问题在什么地方？问题是我们不能理直气壮地认为，我们就该这样，我们就能这样，我们这样是天经地义的，我们要承认一点，我们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不得已的选择所做的不忍之事。因而对于食用动物和实验动物要心存一份感激，而且绝对不能虐杀，不能用虐待的方式对待它、折磨它，这是不可以的。折磨小动物、虐待小动物，那就不是人了，你失掉了做人的底线，这个思想我认为非常有意义。

　　消极的恕比积极的忠重要，己所甚欲，也勿施于人

　　儒家仁爱的第三个内容是忠恕之道，什么是恕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不愿意挨骂你不要去骂人，自己不愿意挨打，你不要打别人，这就是忠恕之道。

　　忠是积极的，恕是消极的，一纵一横，一正一反，这是一个充满智慧的设计，我们要问，忠和恕一个积极一个消极，哪个更重要呢？我认为消极的恕更重要，所以请大家注意，在我这个地方，积极和消极没有褒贬之意是一个客观的描述，消极的恕比积极的忠重要，为什么呢？因为积极的忠不一定做得到，自己想站得住，也让别人站得住，那么我自己都站不住呢？我自己都行不通呢？我怎么实行仁爱呢？没办法了，但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们都可以做到，所以孔子的这个主张已经成为全人类的共识了。联合国大厦里面，刻的就是这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联合国宗教领袖在一起开会，达成两项共识，成为黄金规则，就是人与人，国与国，宗教与宗教，文化与文化之间和平共处的两项原则，第一是把人当人，第二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这是全人类的共识，而且是完全做得到的。

　　这样一个完全做得到的事情，为什么不去做呢？而且我认为，我们今天仅仅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都还不够，我的主张是己所甚欲，也勿施于人。这是谁的主张？庄子。庄子说了这个话吗？没有，我从庄子的思想里面归纳总结出来的，庄子的思想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强调真实自由的生活，庄子这个书里面有一个文章叫《马蹄》，马蹄是这样说的，他说马的蹄可以踏霜雪，他的毛可以抵御风寒，他的生活是多么的真实而自由。可这时候来了一个人，叫伯乐，伯乐这个混蛋，他说他会相马，他会培养人才，他把马拖过去，给他的蹄子钉马掌，给他上笼头。庄子说这马就死了三分之一了，然后伯乐又驯马，教它稍息立正起步走正步走，这时候马就死一半了，等到这马参加奥运会得了冠军，他就死了，为什么？因为这不是马要过的生活，不是它真实而自由的愿望。

　　庄子认为，一个人的生活如果不是真实而自由的，不是他自己想要的生活，那么这个人是不幸福的，这个人是痛苦的，你不要把你认为的幸福标准加在他的身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标准，每一个生命体都有自己的活法，都有自己的天性。庄子讲了一个故事，他说有一只海鸟飞到了鲁国，鲁国的国君宝贝得不得了，海上飞来的鸟啊，按国宾的待遇接待，按国宾的规格接待，于是就用黄金给它打造了一个笼子装起来，在它的前面摆上了山珍海味，用乐队伴奏，然后对海鸟说，鸟儿啊这是我们国家最高的接待规格了，请吃吧。鸟儿怎么样呢，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吓死了。

　　卖马车的，不比卖棺材的更高尚

　　易中天说“中国人的智慧”

　　那儒家主张仁爱，墨家主张兼爱，道家主张不爱，法家呢？法家是人与人哪有爱啊，韩非讲，每年秋收的时候，长工在地里割麦子，汗流浃背，地主亲自带人挑着饭菜酒肉到地里叫长工吃，他是爱长工吗？不是的，他是希望长工吃了以后多割一点麦子。长工非常卖力地割麦子，是因为爱地主吗？不是的，是因为他的工钱是按照割的麦子多少算的，所以很简单，长工和地主只有利害关系。

　　韩非子还说，有两个老板，一个是开棺材铺的。他天天祷告是让大家得病死了吧，一个是开马车铺的天天祈祷说让大家都升官发财吧，他们两个都是卖东西的，有什么区别?所以人与人的关系就是利害关系，因此人与人之间只有算计和防范，没什么不一样。哪来的爱啊，韩非说宋国有一个个体户，做小买卖的，天天晚上祷告，一祷告的时候，这个老婆就说了，神啊保佑我老公出去赚钱，一天赚一百块钱，天天祷告，这个老公就说了，我们跟神要，要多少不是要啊，干嘛只要一百块，不能要一百万吗？老婆说够了，挣那么多干吗？挣几十万你去包二奶？所以韩非说人与人之间是没有什么爱的，当然也没有恨，就是利害关系，如果我做这个事，对我有好处，你也觉得有好处，这就叫善，只对我有好处，对你没好处，你就认为是恶，所以人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只有制度，制度的根本也只有两条，一个是赏，一个是罚。因为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这是人性，人的共同天性。

　　法家认为人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只有制度。所以法家的这个学派在西方翻译为行政管理学派，也叫制度与行政管理学派，他们就是主张用一整套的制度，然后让国家变成一架机器，这个机器有一套自动运转的程序，领导只要按一，启动程序，国家机器自动运转，就天下太平了，这个今天没有时间了，就没有办法再展开说下去了。

　　从我们刚才勾勒出的线索可以看出来，先秦诸子确实是我们民族历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家。他们留下的思想文化遗产是极其丰富的。
　　这个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