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小寒

羊兮羊兮一 “羊脸疯”又笑了。“咩咩”的羊叫般的笑声飘飘忽忽，时断时续，绵软得像丝丝缕缕的羊绒，等到扑到人耳边时却倏地拧成一束，直往你脑袋里扎，让人中邪似的停下一切动作，不由自主地去追寻“羊脸疯”同样飘忽不定的干柴棒一样瘦高的身影。等到他从山脚边游逛到山顶酷似羊形的赤色岩石下时，“咩咩”的笑声咒语般罩住了整个金羊岭景区。原本潮润的空气像受湿的纸张见了阳光一样皱巴巴地发起紧来。此时，太阳正将落不落地挂在昂起的羊头上。在半山腰溪流边的荆花酒庄茶舍里，梁科亮正挥舞着手跟县矿管局副局长秦立刚拉得起劲，听到“咩咩”的笑声一愣，腰杆一挺站了起来：“这丧门星咋又跑到这里笑起来。我操，一听他的笑声我就想撒尿。” 秦立刚抬头打量着梁科亮，见他左手半截食指的肉疙瘩变成了紫红色。他知道，只有情绪激动时，梁科亮的半截食指才会充血，不由疑惑地盯住他的眼睛。梁科亮仍怔怔地看着窗外，直到秦立刚笃笃地敲击了几下茶几，才猛地撸一把粗硬的花白短发，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坐了下来：“他娘的，这羊脸疯一学羊叫准出事。听老人们说，这金羊岭铜矿的几次事故都是这家伙笑出来的。” “噢，他就是杨廉丰！”秦立刚也扭头向窗外看去。见那瘦高的身影正梦游似的摇摇晃晃地向这边飘过来。杨廉丰在长岭山一带可是个著名人物。据长岭村的老人们讲，杨廉丰是金羊岭铜矿最早的矿主杨运甫的长子，自幼聪慧过人。在他十岁那年，村里另一大户梁家的老三儿子为急着娶第四个老婆，央求杨运甫他爹将杨家一处闲置多年的别宅卖给了他。这闲宅子常年住着一群黄鼬，深更半夜里经常弄出一些老头咳嗽、小媳妇嬉笑的动静。村里人对这种在当地叫做“黄鼠狼”的小动物十分敬畏，大都不敢直呼其名，都巴巴结结地尊那小东西为“大仙”。梁老三买下宅子的当天晚上，就在堂屋里摆上一桌丰盛的酒席，烧香焚纸，把腚撅得像大炮筒子似的跪在地上祷告：“请列位大仙千万原谅，我也是万不得已才占用你们的房子。今天我摆下四碟四盅八大件的上好酒席，权作给各位送行，请大仙将这房子腾给我做新房，保佑我梁老三多生孩子早得金羊。”说罢用力磕了三个响头，倒退着走出院子锁上大门，悄悄地离去了。晚饭后，杨运甫他爹刚擦完手点上一袋烟，就见用人张妈突然扑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众人正围上去要拉，却见她极麻利地坐了起来，眼睛直直地看着杨运甫他爹，用苍老诡异的男性声音数落道：“你看老东家好不，人家新房东给俺送行，俺们祖孙好几代吃顿团圆饭呢，你却让小丰子爬到树上瞅我们。”说着摇摇头，口气柔和下来：“大伙快吃吧，新东家孩子多，各样菜咱们只吃一半，留一半给他们。”声音越来越弱，说着又慢慢倒在地上，发出了鼾声。杨运甫他爹赶紧派人去闲宅找孙子。大伙到闲宅门前一看，都张大嘴巴屏住了呼吸：只见杨廉丰趴在一根大拇指粗细的树枝上，像长在上面一样，毫无声息地随着树枝颤颤悠悠地起伏晃动。原来杨廉丰听说梁大爷要请“黄鼠狼子”，忍不住好奇，偷偷溜出去，爬上那所闲宅门前的大槐树往院子里瞅。啥也没看到，却一阵晕乎，就趴在树上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杨家许多人随着梁老三去了闲宅，一进堂屋都惊呆在当地，桌上所有的菜都刀切般整整齐齐地留下了一半。杨廉丰一连昏睡了三天，醒来后就痴痴地像丢了魂似的，全没了平日的机灵。偶尔一阵精神，就咩咩地笑着说自己是金羊转世，一对瞳仁却金光闪动，煞似黄鼠狼的眼睛。杨运甫找遍了名医巫汉仙姑，也给大仙烧香许愿，杨廉丰却仍然一阵痴傻一阵疯癫，一点也不见好转。长大后一连说了好几个媳妇，都让他“咩咩”的羊叫般的笑声吓跑了。及至须发花白，杨廉丰仍是孤身一人，突起的眉骨和尖尖的下巴形成一个倒三角形，配上一把翘翘的山羊胡子，酷像一张羊脸，人们都喊他羊脸疯。羊脸疯笑起来，人们都听着像“咩咩，咩咩”的羊叫，只有村里的老私塾先生说他是在喊“羊兮羊兮”。平时，羊脸疯总是痴痴的，眼睛像两口枯井，谁到跟前也视而不见，嘴里咕咕哝哝的，话也说不囫囵。一到发疯时一对瞳仁便聚起光来，精气四射，连村里上八辈子的陈年旧事也能讲出来，说话东一榔头西一耙，却常常语带机玄，高深莫测，让学校的先生们也惊诧不已。在长岭村老人们的记忆中，每当羊脸疯羊一般大笑不止的时候，村里总会有大的变故发生。秦立刚见羊脸疯已到了离荆花酒庄不远的山坡上，说了句，“我去见识一下这个神奇的人物”，起身走了出去。梁科亮犹豫了一下，也跟了出去。看着羊脸疯在山路上轻松游荡的脚步，秦立刚叹道：“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信，这哪里像九十多岁的人呀！”梁科亮哼了一声：“一个疯子。我问过医生，有些精神病人犯症时就会这样。” 说话间羊脸疯已飘忽到跟前。秦立刚伸开胳膊拦住羊脸疯，羊脸疯乌亮的目光锥子一样牢牢地盯住他的眼睛。秦立刚脊梁骨一阵发凉，忽然也有了想撒尿的感觉，赶紧一收小肚子，没话找话地问道：“老……老人家，你笑什么？” 羊脸疯把目光移向梁科亮，摇摇头沙哑着嗓子说：“道可道非常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忽然仰头又一阵“咩咩”，伸手向酒庄牌坊式的青石大门一划拉，压低声音道：“贞节牌坊下男盗女娼……” 梁科亮的半截食指倏地变作红紫，怒吼道：“老疯子，你满嘴喷粪！” 羊脸疯似乎受到惊吓，双肩一抖，眼睛眨巴了几下，看看梁科亮又瞅瞅秦立刚，眼神渐渐地散了，混沌了，眼角堆上了眵目糊。浑身的精气神像被针扎了的气球，“扑哧”一下瘪了下去，背也驼了腰也佝偻了腿也罗圈了，嘴里含混不清地哼唧着，一步一挪地向山下蹭去。梁科亮一愣，向酒庄门口的保安一挥手：“快，把他扶下山去。”

129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