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我离家出走

【朗读者小语】收获晚一点，有时候更倍感幸福。有时候多走些弯路也不全是坏处，起码可以锻炼脚力，磨练毅力。不是这样吗？

高考结束，我离家出走

作者：邓木

九二年的那天太阳很毒，我正在谷子地里和我爹、我二弟锄田。三个人都不说话，只有锄头的“哧啦哧啦”的声音在响。

高考成绩早就出来了。毫无悬念，我落榜了。补习不补习，对于一个农民家里往往是个很难的选择题。我爹的脸黑得怕人，锄头拉出的土飞得老高。二弟面无表情，他中考考了个全县第三，不过他成绩一贯稳定所以也没有惊喜，再加上他平时也不喜欢多说话。我们就谁也不理谁。

这时过来一个牵驴的老头跟我爹打招呼，说：“老邓正锄田呢？老古人经常说‘地怕三张锄’，你家这就三张锄了，有盼头了啊！”我爹一听这话，呛着声说：“有五张锄更没有盼头了！”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我考不上大学，只好跟他一样种地了。

我落榜后的一腔怒火瞬间点燃，把锄头向远处用劲一扔，骑上车子就走。

我出走了。

去哪儿呢？离家越远越好。

我有一个姨姥姥，也就是我妈的四姨姨。住在离我家几十里外的一个山村。她下城赶集时常在我家住，不过我从未去过她家。我就决定，这次出走，就去姨姥姥家。

一路打问着，走了不少冤枉路，我终于到了姨姥姥家。但姨姥姥不在。她是养羊户，养了一群羊，两口子到了夏秋两季就赶着羊住到了村子附近的一个山头上。不过，虽然姨姥姥不在，我还是受到了相当隆重的礼遇。姨姥姥的儿子——我的姨舅——两口子热情地招待了我。姨舅喜欢音乐，每天放下锄头就急急忙忙先去村口的民乐队吹拉弹唱一番。我是从那时候才认识了唢呐、笙、箫、锣、鼓、镲、管子等《三字经》中说的八音，甚至在没有妇女在场时听到了少儿不宜的《十八摸》等黄色小调。他们一个多小时自娱自乐完，各回各家吃饭。

落日余晖中，姨舅母拉着风箱做饭，姨舅就陪我在炕上喝酒。他酒量不行，几杯酒就脸红。不过，村子小，互相是亲戚，谁家来了个客人马上就有人知道——总有人陪我喝酒，总有人能在酒后和我攀上亲戚，我就经常被轮着请酒。晕晕乎乎地忘了落榜的痛苦。

痛苦是忘不掉的。我的目的不是走亲戚，我只是短暂地逃离。我呆了四五天，我在负气出走中冷静下来，亲戚待我再好，我总得面对我人生的现实——补习还是不补习。

走以前得见一下姨姥姥，这是父母从小教我的礼仪。我把口袋中仅有的五块钱买了三个橘子罐头，让我的姨弟带我去山沟里见一下姨姥姥。我俩一前一后走着，悬崖上垂下来的荆棘花不时扯着我的衬衣。姨弟是个好动的话唠，一边给我讲故事，一边随手逮个蛇麻子，或者随手抓一条蛇在指头上绕着玩。姨姥姥家就在三座山峰中间的一个狭小山坳中，有三处院落。这几间房子只是放羊人夏天临时住的，两处的人家早已不过来住，荒了，松鼠在高过人膝盖的杂草间好奇地窥视我这个陌生人。

和姨姥姥在油灯下聊了一晚上——其实没有一晚上，她聊着天就睡着了，鼾声如雷，和姨姥爷的鼾声此起彼伏，震得小山窝直抖。那是我人生中听过的最无忧无虑的鼾声。我睡不着。

第二天凌晨，我一个人盘腿坐在山头上，远处山村的炊烟一条条袅袅而上，公鸡的鸣声在晨曦中传得很远很远。我的心也突然静下来了，我决定，咬住牙再去补习。

补习是需要补习费的。我不忍心再问父母要钱。他们供了三个孩子读书，平时连酱油、醋都不舍得买。我已经欠他们太多。我这个从小就是“三道杠”、每一个老师都预言将来能上大学的长子，却由于自己的不努力，中考失利，高考失利，把他们对我的梦想打得粉碎。我要自己去借补习费。

亲戚都是穷亲戚，不穷的亲戚也不会把钱借给我这个穷亲戚。我想了半天，决定去找我一个姨姐夫借钱。他承包了一个果园，骑着大幸福摩托，看起来也不势利。到了姨姐夫家，他却不在。姨姐招呼我吃晚饭时，他回来了。喝了几杯酒，姨姐夫问我是不是有事。我说想借三百块钱补习，这钱，不能找我父母要。怕他不答应，我说：“我只补习一年，如果考上了，我就是国家干部，上了班就能还钱；如果考不上，我准备去做买卖，一年后就能还。”姨姐夫说先喝酒吧我明天出去给你借借。喝了半斤恒山二锅头，第二天我起得很晚。睁开眼，枕头边放着三百块钱。

一中的补习费我那个分数正好是三百块钱。我这次是来真的了。我买了一个日记本，在扉页上写了一句话：“我要用一年体会我的一生！”我认真剖析了自己的毛病，一是心不静，二是没有恒心，不吃苦；三是偏科，不喜欢的干脆不学；四是高三理科改文科，历史底子太差（考了39分，和语文差了60分）。头两条是致命缺点，我必须痛下决心改。为了狠补历史，我一年没学语文。为了克服走神，我有一次用刀割破指头，蘸着血在本子上写了四个大字“管住自己！！！”为了磨掉自己的娇气，我没有住校，每天晚自习后从县城摸黑顺着河滩骑自行车回家。有一次晚上下雨，我看前面亮着一盏灯，以为是个摩托，直到冲上去摔下车子，才看清是个坏了一盏灯的拉煤卡车。深夜，吃完娘给我留在锅里的饭，拉亮我用酒瓶自制的台灯，在父母的鼾声中我再学习。

考上考不上，我得尽人力而后才能听天命。

有一个星期天我正在看书，母亲拔草回来，脸色难看。愤愤地跟我说：“刚才，碰到了你一个大伯，听说你还补习，说那么大了也不替家里想，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家境。补习一年多花一年的钱，少挣一年的钱，一反一正半个媳妇钱没了。”边说边看了我一眼，说：“我跟他说了，我不那么算账。只要孩子们愿意念，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我听了没有说话。在本子上用力写了几句诗：“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时人不识凌云木，及待凌云识道高。”

几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我又一次走进高考考场。三天后，心静如水。毕竟我已经尽力了，再无遗憾。

成绩下来，考得并不好。我有一个精于周易的忘年交老朋友，他给我算了一卦，肯定地说我今年能考上。考上考不上只能等了。后来在城里碰到班主任，说你要有关系赶紧活动活动，教育局一个领导的孩子正活动你报的那个定向指标呢，你要不活动，把你顶成委培生，你家哪能供得起？我一个农民的孩子，哪有关系哪有钱啊？

同学们已经陆陆续续收到通知书了。我却迟迟没有音信。我已经做好了落榜的准备。收完秋，我就去卖鞋。我一个表姐夫已经答应先借给我几箱鞋启动生意，再借给我2000块做本钱。我经常帮他打理生意，他说我是做买卖的好苗子。

我先帮父母收秋。一天，我们正在地里收葵花。村里的高音喇叭喊我爸去取信。我娘停下镰刀说：“恐怕是老大的通知书到了。”我爹笑了：“做梦！”安排三弟去取信。一会儿，远远听见三弟气喘吁吁地跑着喊：“大哥！大哥！你的信！”我拆开一看，通知书！我娘把镰刀一扔，说：“收拾东西，今天不受了！回家炸油糕去！”我爹却没反应，他在反复看那张通知书。葵花地里洒满了灿烂的阳光。

我后来经常想：收获晚一点，有时候更倍感幸福。有时候多走些弯路也不全是坏处，起码可以锻炼脚力，磨练毅力。不是这样吗？

我后来当过老师，经常对没信心的学生说：“我这样的学生都能考上大学，你们有啥灰心的？你不努力打几杆子，咋能知道树上到底有没有枣？”

因为我努力打过，所以我没有遗憾！

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