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彩秀的非典型爱情

作者：肖枫

 “你是新来的吧？”当我从单位门前的人行道上走过时，一个摆地摊的中年妇女突然问道。她大约有40多岁的样子，说着一口浓重的乡下方言。我先是愣了一下，作为一名刚刚分配到省城法院的大学生。即便本单位的同事也没有几个认识我的，更不用说是一名陌生的路人。她看出了我的迟疑，又补充道“你们单位的人我都认识。”“哦”，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眼光也随即扫过她的摊位，主要是一些袜子鞋垫儿之类小商品，花色样式居然不少，摆放也还井然有序。不过我显然没有和一个陌生人，准确的说是和一个摆地摊的农村妇女进一步交流的想法，更何况旁边的摊主也带着一种暧昧的笑意，于是便匆匆走开了。以后的日子，我便能注意到她其实一直在那个位置摆摊儿了。她一看到我就会像老熟人一样热情的和我打招呼，而我本是天性羞怯的人，总是微微点一下头，就在两旁摊主的笑意中快速地逃离。

又过了些时候，我终于禁不起由此产生的好奇心，向同办公室年长的同事打听她的情况，经过这么一段时间，我已经和他相处的非常融洽了。“你说她呀？这可说来话长了……”同事用颇具掌故的口吻打开了话匣子。他告诉我那个女人叫王彩秀，是某县的一个农民，结婚没几年丈夫就因为和她感情不和，起诉到法院要求离婚。根据双方打闹的程度和分居的时间来看，应该是已经符合法律规定的感情破裂条件，法官就试着说服她同意离婚，但调解了几次也没有成功。这时同屋的另一名法官可能是想缓和一下气氛，也可能仅仅就是想开一个玩笑，指着对面办公室一个已有妻室的年轻法官对她说，你就同意了吧，你和你家男人离了婚，我把对面这个小伙子介绍给你。王彩秀顺着指引看过去，居然眼睛一亮，当下同意离婚并办理了相关手续。此后的日子里，王彩秀就像如同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开始追求那名被她一眼相中的法官。追求的方式质朴而又热烈:从站在路边看到趴在门边瞧，从找借口去办公室攀谈到拿着新鲜的农产品探望，直至大胆表白！而这名“幸运”的法官也逐渐从一开始的哭笑不得到后来的横眉冷对，直至最后都有点恼羞成怒了：毕竟被离婚女当事人相中本来就是法官之间经常用来调笑的话题，没想到居然变成现实，更何况是一名农村妇女。但这名法官的态度如何，都丝毫不能影响王彩秀一厢情愿的爱情，她依然每天到法院看望他心目中的情郎，不让进门一直在大门口等，风雨无阻的坚持了十年，直到情况发生了改变，这名法官调到了省城。

这名法官自然松了口气，从此不需再面对王彩秀执着而坚定的纠缠，县法院的人们也似乎少了一个可以天天观看到的景象和饭后闲聊的谈资，由于王彩秀坚持的时间足够长，以至于有的人对她的不再出现感到有点不适应。然而事情并没有完！在这名法官调到省城工作的一个月后，一天他向窗外随意的一望，竟然惊讶地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王彩秀再次出现了！而且与以往不同的是，她不是站在路旁张望，而是在法院门前的人行道上摆了个小摊，她的举动表明这次可不是探望一下而已——她显然不准备回去了！“你说的这位法官到底是谁呀？”我固然佩服这位老同事讲故事的能力，但也着实无法忍受他把悬念持续这么久。同事的表情突然有点古怪，与他刚才绘声绘色的讲述完全不同。他压低了声音“你可别说是我说的，我是看你这孩子还不错……这名法官呀，就是咱们院刑庭的刘庭长！”“啊”！尽管同事向我讲述时我也曾边听边猜测：王彩秀相中的人会是谁，工作近一个月了，院里的同事我基本上都对得上号，但我依然感到惊讶，因为刘庭长是一个英俊而严肃的男人，更重要的是依照他的地位和资历 ，他是仅次于院领导的人物。我觉得自己的惊讶，更多是由于王彩秀与心上人越来越悬殊的社会身份与地位的差距而由此产生的悲剧性色彩给我带来的震撼。因为这种差距越大，王彩秀无望的爱情在别人眼中就会愈发变得滑稽可笑。“她来这里已经五年多了。”老同志幽幽的说道，他此刻的语调多了一些感慨。“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了解的清楚吗？刘庭长刚调来的时候就是和我在这间办公室，哦！就坐在你这个位置！” “他第一次从这扇窗户看到王彩秀的表情我现在还记得。”“但我从这儿并看不到她呀。”“因为刘庭长后来调到刑庭，不在这儿坐了！”见我有些发呆，他继续说道，“她和咱们院许多人都很熟，也能准确的知道刘庭长办公室的变化，她总会把摊位挪到合适的位置。”我突然觉得眼睛有点儿湿润了。

此后，我再路过她的摊位时，便不再像以前那样匆匆而过了。我会和她随便聊上几句，问问她生意如何，也常常买些她的东西，有时是需要的，有时并不需要。有一次她突然和我借20块钱，并且说一两天就还我，但是几天过去了，她没有还我钱，我也没有向她索要。因为我知道以她所卖物品的价格来判断，她没有多少利润可赚。我不能想象的是，她作为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农村妇女，当初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才能离开以前从未离开过的故乡。在那个交通并不发达的年代，只身来到百公里以外的省城，一呆就是五年！她挣这么一点儿钱能够维持她的生计吗？她过年回家吗？作为一个没有经营资格的流动商贩，她需要经常与城管周旋，作为一个社会最底层的单身女人，她需要经常应对流浪汉的骚扰……“你在拿几双鞋垫儿吧，我一下子还不了你钱”。她的脸上颇有一些歉意，我说算了我不要了，她却执意把几双鞋垫塞给了我。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我也有几次碰到刘庭长下班回家。他似乎从来不经过王彩秀的地摊。但每当这个时候，王彩秀都不在自己的摊上了：同事告诉我自从她来到了省城后，她从来没有像在县法院一样纠缠过刘庭长，而是在他上下班时躲在附近偷看。有几次她探头探脑的，似乎想溜进我们单位，而保安也早已和她相熟了，会开着玩笑说王彩秀你想找谁，她也会有一些羞涩。其实大家都有点同情她，即便她真的进去也不一定非要拦住她，但她终究没有这样做。

事情再次发生变化是在我工作四年后的一天。负责办公室接待工作的小康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果篮走下楼，与在外边办事回来的我碰到一起。“哇！这是要接待多么高级的领导呀？”我问道。因为通常我们单位只买一些苹果香蕉作为接待水果。而这个果篮里装的都是我从没见过的进口热带水果。“”哪儿呢？这是王彩秀给刘庭长买的！”“啊，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钱！”我虽然这样说，但是心里却并不觉得特别意外，因为我见过王彩秀常常拿着一个馒头充饥，也见过她捡破烂卖钱，我甚至也想到了她绝不会永远止于在远处静静的眺望。“不知她是怎么把这筐水果放到刘庭长办公室的，刘厅长正发火呢，让我把水果退回去。”我因为还有自己的工作要忙，就没有再关注这件事。到了第二天，我突然发现王彩秀没有出摊儿！是的，以前她和早或晚，总会出现在那个地方，但是那天没有。后来才知道，王彩秀送水果的那天下午，她终于情绪失控了，闯进了刘厅长的办公室又哭又闹，拉也拉不走，最后被四个保安抬出了单位。据说她被抬走时嚎啕大哭，听着无不动容，还有，她那天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 此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过，据县法院的人说她也没有回到县里。王彩秀就这样不知所踪了。

单位的同事在聊天时，偶尔也会说起她。一位富有经验的民事法官说她属于偏执型精神病，除了在情感方面不正常外，其他时候就和好人一样，可能是因为那次受到的刺激太强烈了吧。我对心理疾病没有什么研究，不知道她当时到底是因为什么不再满足于静静的等候。我只是猜想，她作为一名农村女子可能对瓜果作物有着本能而笃定的喜爱，并且认为这是最能表达她心意的东西，所以在那天，她用含辛茹苦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给自己换了新装，买了一篮进口水果，这篮水果应该是承载着她累积了多年的最美好的情感吧！我一直以为，她之所以改变了自己的追求方式，有来省城开了眼界之后的自惭形愧，也许是发生了些什么事，那天她终于鼓起了勇气。当她捧着这篮水果走进我们单位时，她的内心应该是的满怀着美好期待吧！她面带微笑走着，她整了整衣襟，她理了理头发……而在我看来，当她以物质上孤注一掷的方式，来进行一场精神上孤注一掷的表达时，是怎样的一种悲壮啊！

多年以后，单位的人来的来，走的走，我也成为单位年轻人眼中的老同事了。只是我不会和他们说起王彩秀的故事。事实上，即便是原来的同事也大都把她遗忘了吧，但有一个人应该不会，我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