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南宋 龙泉窑青釉花口碗：让残瓷起死回生的“蚂蝗”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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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南宋 龙泉窑青釉花口碗

开篇 

今儿讲的这件器物，是南宋时期烧造的，全名叫“龙泉窑青瓷茶碗”，它有个独特的名字叫“蚂蝗绊”。“蚂蟥”就是水蛭，到南方潮湿的地方，谁看见都恐惧它；“绊”呢，是指捆绑，古人称马腿被绑住为“羁”，牛脚被捆绑住为“绊”。所以我们今天常说“羁绊”，就是打这儿来的。

“蚂蝗绊”青瓷碗的流传：第一任主人平重盛 

这件“蚂蝗绊”的青瓷碗，可以说是最著名的残器之一了。它的名字源自碗下钉入的锔钉。日本的江户时代，相当于我们的明晚期到清中晚期，有位学者叫伊藤东涯，在1727年的时候写了一篇《蚂蝗绊茶瓯记》。他记载道：

安元初年，大概是1175年，武将平重盛向中国宋朝育王山布施黄金。作为回礼，佛照禅师以本碗回赠。

他的这个记载，引用了日本著名的《平家物语》。

（《平家物语》封面人民出版社）

《平家物语》跟我国的《三国演义》很像，都是对历史加以文学性的描述和扩充，然后在民间广为流传。故事里的平重盛，姓平，名重盛。平家是日本史上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桓武天皇的后代。桓武天皇做的最有名的一件大事，就是把都城从奈良迁到了京都，开创了平安时代。日本从平安时代起，有四大氏族——“源、平、藤、橘”，分别是源氏、平氏、藤原氏、橘氏。其中源氏和平氏，是皇族降为臣籍后的姓氏。所谓“降臣籍”就是从原本的皇族，降为臣民，并被赐予姓氏。日本的皇族是没有姓的，只有名字。有姓的，都是平民老百姓。平重盛的父亲平清盛，官至太政大臣，独揽大权，类似我们中国的宰相。他的妹妹德子，嫁给了高仓天皇，贵为中宫，还生下了安德天皇。《平家物语》中，把平重盛描写成一位温柔善良、沉着冷静的文武全才。

（平重盛画像）

这位全才是信佛的，他说：“在自己的国内，无论积多大善根，想让子孙后代都相继为自己祈祷冥福，是很难实现的。为修后世冥福，我想在国外也多积些善根。”于是他从镇西召来一位叫妙典的船主，屏退旁人，单独会见。你看人家这境界，做好事一定不能让外人知道，这才是做真正的善事。平重盛准备了三千五百两黄金，他说：“听说你是一位非常正直的人，这其中五百两先送给你。其余三千两你要拿到宋朝去，将一千两予以育王山的僧侣，还有两千两献给皇帝，就当是向育王山捐赠田地，为我祈祷冥福吧。”他祈求的“冥福”，就是死后的福气。如果你相信来生，就要多行善事，追求冥福；你要不相信来生，你就当下作恶。过去，中国古代富人过年的时候，会命令自己的手下拿宣纸包着碎银子，偷偷地放在穷人的窗台上。谁要是被穷人发现了就开除谁。不像现在，做个善事儿拿个大支票在台上晃来晃去。“善欲人见不是真善”，这是我们的老话，一定是有道理的。妙典奉命带着黄金西渡，不远万里，成功地来到了大宋，见到了育王山的住持佛照禅师，并说明了来此地的缘由。佛照禅师甚为赞叹，随即把一千两黄金赠送给了僧侣，两千两黄金献给了皇帝，还详细奏明了平重盛的心意。当时的皇帝，大概是南宋的孝宗赵昚，他大为感动，就将五百町田地赏给了育王山。这五百町是日本的计量单位，换算过来大概有7500亩地。

日本受我们的影响，极为信奉佛教。隋唐时期派遣隋使、遣唐使过来，每条船上都有随行的僧人。到了宋代，官方就不再遣派使节了。虽然没有公派的外交官，但民间的交流还是非常繁盛的。由于宋朝都城南迁，临近海岸线，更容易跟日本交流了。宋朝，很多僧侣来到中国，他们不光是来学佛法的，还要学习我们先进的制度和文化。日本的制度跟我们有些不一样，室町时代的将军家是掌有实权的，而管理将军家大小事务的，就是临济宗的僧侣。著名的临济宗寺院有相国寺、天龙寺、建仁寺等等，往往这些寺庙里都藏有国宝级的美术品。这些僧侣有点像我们今天说的公务员，大至国家运营管理，小至将军家艺术品的储存摆放，都是由这些人来做。所以宋朝来中国的僧侣，都相当于日本的高级公务员。通过平重盛布施黄金这件事，我们可以知道，平家是权倾朝野，享尽了荣华富贵，为了积善根还往国外送钱。但平家的得势，却加剧了与源家的矛盾与冲突，掀起了内战，史称“源平合战”。同为皇裔的一家人内讧，平家被源家灭了族。后来源家掌权，建立了镰仓幕府。

（源氏家纹）

“蚂蝗绊”青瓷碗的流传：第二任主人足利义政 

诸事无常，盛者必衰。平家的故事就此告一段落。据说当年平重盛获得的这只龙泉窑青瓷碗，200多年后，辗转到了室町时代的第八代将军足利义政手中。在将军获得此物之际，因为碗底已有裂痕，觉得可惜，就派人送回中国，请求换取一只相同的碗。这个时期，大约已经到了我国的明朝中期，因为当时已经没有能力再烧造这么好看的青瓷了，就被迫使用锔钉将裂痕修补好送回日本。龙泉青瓷从颜色上看，可分为四个时期：北宋、南宋、元代、明代，都略有不同。最好的时期就是南宋。南宋的龙泉青瓷是历史的巅峰，佳品被称作“梅子青”，颜色好看得无以形容。但南宋的青釉的配方，由于种种原因，随着时间的流逝，丢掉了，我们自己也烧不出来了，才给它打上锔钉，又送回日本。补上的锔钉宛如硕大的蚂蟥，蚂蟥是两头细中间粗，这锔钉也是两头细中间粗，因此得名“蚂蟥绊”。人工造就的缺陷美，反而使这只茶碗的评价越发高了起来。

（南宋 龙泉窑青釉花口碗底部“锔钉”高清图）

无论是故事中平重盛的平安时代，还是后来的足利将军的室町时代，日本人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瓷器。因为日本那个时候还没有瓷器，只有陶器。看到如此漂亮的青瓷，受了很大刺激。中国的青瓷所追求的是主观色，自然界中是没有的。对于没有见到这种青色的人，看到蚂蝗绊这样的碗，是非常大的视觉冲击。即使有裂痕，也舍不得丢弃。我们跟日本的审美有很多不同。在中国，如果一只碗有裂痕，可能随手就丢了。如果修补，也大多数是用锔钉。但打锔钉是个非常难的活儿，我小时候观察过，见过锔缸锔碗，但必须是有一定厚度的整器才能锔，使用金刚钻，还不能把瓷器打透。我见过锔钉最多的是一个康熙大碗，有60多个钉。所以有俗话就说，“没有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儿”。在日本，即便是残器，他也会非常珍惜。日本有一种修补技术叫金缮：就是用漆把破损的地方补全、粘合，然后打磨，再在黑漆上上金漆。非常能突显日本人所追求的残缺美。

（南宋 龙泉窑青釉花口碗高清细节图）

“蚂蝗绊”青瓷碗的流传：第三任主人吉田宗临 

这只打了锔钉的青瓷碗，被足利义政将军视为珍宝，之后又赏赐给了他的专属医师吉田宗临。为什么给医生呢？医生救命啊。吉田宗临是后来在安土桃山时代，发家的实业家角倉了以的曾祖父。角倉了以，原名就叫吉田光好，祖上四代都是从医的。从曾祖父宗临开始发展副业——土木工程业。祖父这一代人以“角倉”为家号，相当于自己商店的商标，家里有些人就自称“角倉氏”。严格开始用“角倉”作为姓氏，是从角倉了以开始的。日本人对姓氏没有我们这么执着，升官发财，结婚生子的情况都可能改姓。当时吉田家生意做得很大，需要出航到东南亚各国贸易。安土桃山时代，由丰臣家颁布政府公文，准许出海，但丰臣政权垮台以后，就是德川的天下。

（日本江户时代首任幕府将军——德川家康画像）

“蚂蝗绊”青瓷碗的流传：第四任主人角倉了以 

德川家康为了稳固自己的政权，四处安抚人心。在京都召见了吉田家的家主，希望吉田家也能够辅佐幕府。从德川家颁布的公文上，首次出现了“角倉了以”的名字。也许是为了顾全德川家康的颜面，表示自己对新政权的忠心，了以就从“吉田”改姓为“角倉”。角倉家在江户时代，一直收藏着祖传的“蚂蝗绊”青瓷碗。

“蚂蝗绊”青瓷碗的流传：第五任主人三井高大 

直到1846年，角倉家分为东西二家的时候，这只碗转为东角倉家所有，之后被室町三井家收藏。三井高大就成了这只碗的新主人。室町三井家可谓大财主，比如今天你们到日本看见的三越百货、三井住友银行等等，都是三井家旗下的。三井高大跟茶道家交情很好，1950年举办的茶会上，还使用了蚂蝗绊茶碗，向远州茶派创始人敬奉过茶。此碗的传承脉络非常清晰。第一个拥有者是平重盛，第二个是足利义政，第三个是吉田宗临，第四个是角倉了以，第五个是三井高大。这其间经历了约800年的历史，传承有序，可见日本人对这件器物的珍爱和重视。1970年，三井高大去世。他的妻子遵从其遗愿，将此碗捐献给了东京国立博物馆。如今我们去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还能看见这只蚂蝗绊青瓷碗，仍对它的故事津津乐道。

（南宋 龙泉窑青釉花口碗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蚂蝗绊”青瓷碗的价值 

在日本，同时期龙泉瓷收藏非常多，为什么这一件被评为重要文化财呢？因为日本人看重的，是它背后的故事。当年的日本人不知道，以为碗破了，换一个新的就成了。结果没换成，技术改变了。很多瓷器，风格演变是逐渐形成的，每个人所处的时代，就是一瞬。但过去的人，在这八百年中，是一步一步慢慢改变的。日本人因此认为：人文历史，比器物本身更有价值。虽然平重盛布施黄金的故事在日本很出名，但那究竟是传说还是真事，谁也不敢断言。据可考的史料来看，这只青瓷茶碗确实是从足利将军家流传至角倉家的。原配包装盒里放着涂漆的垫子，还有垫上辅助的缎子，都是产自于中国。可以证实，这只著名的茶碗，曾经是从中国运往日本的。

马爷说 

我常说，历史没有真相，只残存一个道理。这只身有裂痕，还打了锔钉的龙泉青瓷碗，被历代日本人珍藏至今，给了我们一个提示：文物，只要它携带足够的信息量，就具有极大的价值。在文物的诸多价值中，比如文化价值、历史价值、经济价值，我们更应该看重它的文化和历史价值。

国宝情未了，下集听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