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罗刹海市（下）花面逢迎，世情如鬼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继续读罗刹海市。大罗刹国以面貌取人而且以丑为美，中国美男子马骥在大罗刹国因为相貌俊美被当成妖怪，他涂面做张飞，被认为是前丑而今美，做上了官，后来官员发现他的张飞面貌是假的，纷纷背后议论。

他请求休假，跟村人来到海市，遇到龙王的三世子，被带到了龙宫。龙宫跟罗刹国形成尖锐对比，首先是表面上的对比，大罗刹国黑石为墙壁，龙宫到处是耀眼的透明的。接着是人物遭遇的对比，马骥到了龙宫，受到的待遇完全不同。大罗刹国的人见了他就吓跑，龙宫三世子见了他，表示很荣幸，邀请他到龙宫去。

聊斋写人进入龙宫和《西游记》不一样，《西游记》孙猴子进龙宫得念避水咒。马骥不用念避水咒，他也不会念，龙宫自己张开欢迎的阵势。海水见了世子和马骥变成水墙。凡人马骥轻而易举进入亮堂堂的龙宫。世子下马，恭敬地请马骥上殿。马骥抬头，看到龙君，龙王爷，坐在宝座上。三世子启奏：“儿臣到海市闲游，遇到中华大国贤士，特引来见大王。”

马骥向前，朝龙君行过大礼。龙君说：“先生是文学之士，必定文才高过屈原、宋玉，我打算烦请先生用如椽之笔写篇《海市赋》，希望先生不要吝惜您的珠玉文彩。”龙王怎么一见面就知道马骥是文学之士？大概他未卜先知吧。龙王这段话需要听听原文，更需要知道龙王引用的什么典故：“先生文学士，必能衙官屈、宋，欲烦椽笔赋《海市》，幸无吝珠玉。” 

衙官屈、宋，是中国古代文学常用典故。衙官，是唐代刺史的属官。衙官屈、宋，就是文采高明得叫屈原和宋玉来做自己的属官。这个牛皮是谁吹的？杜甫的爷爷杜审言吹的。《旧唐书·杜审言传》记载，杜审言曾经对人说过，我写的文章，应该叫屈原和宋玉来做我的下属，我的书法则在王羲之之上。

原文是“（杜审言）尝谓人曰：‘吾之文章，合得屈宋做衙官；吾之书迹，合得王羲之北面。’” 杜审言最著名的诗是《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这诗确实写得很好，杜审言是唐代近体诗的奠基人之一，明代的人胡应麟说《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是初唐五律第一篇。但是他说他的文章已经好到得叫屈原宋玉都拜到他名下，恐怕有点儿过头了。但是杜审言创造的“衙官屈宋”的典故，文人们很喜欢用，或者用来自己吹牛，或者恭维朋友。海底龙王恰如其分运用中国文人典故，当然是蒲松龄赋予他的特点。

马骥叩头接受了龙君任务。龙君下令给马骥带来水晶砚、龙毫笔。纸色如雪，墨香似兰。马骥不假思索，写出一千多字的文章，献给龙君。龙君看了，大加赞赏：“先生雄才大略，增光水国。”龙君召集龙族在采霞宫欢宴。酒过数巡，龙君对马骥说：“寡人有个爱女，还没有如意女婿。想托先生照顾她，先生有意吗？”马骥离席，又惭愧，又感激，只能连连答应。

其实呢，马骥家里有妻子，不过到了龙宫，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海底世界，也就特事特办。龙君对身边的人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几个宫女扶着龙女出来，环珮叮当，箫鼓轰鸣，婚礼开始。拜完天地父母，二人互拜，马骥偷眼一看，龙女美得像天仙。龙女拜完堂就走了。酒席结束，两个丫鬟挑着华丽的宫灯，把马骥引入后宫。龙女盛装坐在宫里等候。

洞房里边，珊瑚床装饰着金银珠宝，床帐外坠着斗大的珍珠。床上的被褥又香又软。天刚刚放亮，就有一群年轻漂亮的小丫鬟跑进来，站满两旁，精心伺候。马骥起来，急忙到龙王驾前朝拜、致谢。龙王把他封为驸马都尉。驸马都尉是汉武帝时设，为皇帝掌副车之马。 

魏晋后，皇帝女婿照例加封，不是实职。但是很高的荣誉。看来龙宫也照人世间规矩行事。龙王把马骥的《海市赋》传到四海。四海龙君都派人来祝贺，争先恐后请驸马喝酒。马骥穿着锦绣服装，驾着青龙拉的车，前呼后拥从宫殿出来。几十名武士骑着高头大马，身背雕弓，肩扛白杖，金光闪闪，耀武扬威，马上弹着古筝，车中吹着玉笛。三天之内，游遍四海。“龙媒”美名，到处传扬。马骥的字叫龙媒，现在成龙王的女婿，珠联璧合。在天才小说家蒲松龄的笔下，有时候人物名字就是命运。

马骥和龙女优美的爱情描写沁人心脾。我非常欣赏这段文字，我们看一下原文：“宫中有玉树一株：围可合抱；本莹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稍细于臂，叶类碧玉，厚一钱许，细碎有浓阴。常与女啸咏其下。花开满树，状类薝蔔。每一瓣落，锵然作响。拾视之，如赤瑙雕镂，光明可爱。时有异鸟来鸣，毛金碧色，尾长于身，声等哀玉，恻人肺腑。”

用白话来说：龙宫中有株玉树，粗约合围；树枝晶莹明彻，像白玻璃；中间有心，淡黄色，稍微比手臂细一点儿；叶子像碧玉，厚一钱多，细碎的树叶，遮出一片浓阴。马骥常和龙女在树下吟诗诵文，红红的花朵开满树，样子颇像栀子花。每当有一瓣花落下来，铿然作响。拾起来看，花瓣儿像红色玛瑙雕成，光明可爱。树上常有神奇的小鸟啼鸣。鸟儿的羽毛金碧色，尾巴比身子还长，啼叫起来，声音像是玉笛吹出来哀伤曲子，令人胸臆酸楚。

龙宫玉树是何科、何类、何种植物？写过《农桑经》的蒲松龄也未必说得清。我看，龙宫玉树是蒲松龄根据美学理想培育出来的异常物种，只有小说里才有的植物。它给人透明、纯洁、高雅的感觉，马骥和龙女玉树下啸咏，表现二人爱情的诗意化。

我研究聊斋几十年，一直琢磨不出，蒲松龄根据什么创造出这样的树？后来有一次，大概二十年前，我雨中到山东大学校园散步，看到绿树草坪郁郁葱葱。校园雨如烟，柳如烟，细雨霏霏，水气洇洇，蝉声悠悠，鸟鸣嘤嘤。 雨落到花上，花朵儿红洇洇，水洗胭脂一样的艳美；雨落到树叶上，树叶儿绿汪汪，像碧玉琢成一样亮丽。山大校园那棵最美丽的雪松，树身直直的，十几米高，碧绿的枝条向四周伸展着，树径大约有十几米宽，亭亭玉立。雨中松树含烟笼翠，鲜嫩鲜嫩的松针上挂满了小雨点。雨点儿好像长在树上，真像童话中的一棵树，晶莹，剔透，沁人心脾。

我突然明白，蒲松龄写龙宫玉树，树叶是碧玉雕成，薄薄的，亮亮的，我平时奇怪老夫子怎么想象出，经过这次雨中行，我相信，这是蒲松龄雨中观察树木并加以想象的结果！蒲松龄经常住在尚书府的后花园。那里的花草树木给了他很多灵感。这，大概是我这个当代作家的管见蠡测了。

马骥常念家乡，对龙女说：“我离家三年，远离父母，不能孝养，每想到这个，就伤心落泪。您能随我回乡吗？”龙女说：“仙界和人间不是一条路，我不能随您回去。我也不忍心因为夫妇鱼水之欢，夺去您承欢父母膝下的幸福，请容许我慢慢想办法。”马骥听了，哭了。

龙女感叹：“这是怎么也没法两全的。”第二天，马骥从外边回来，龙君说：“听说都尉想家，明天早上就请收拾行装起程，可以吧？”马骥拜谢道：“我这单身异乡为客的臣子，承蒙大王给了那么优厚的待遇和恩宠。报答大王的心思，深深凝结在肺腑中，请容许我暂时回去看望父母，设法回来再重新欢聚。”

晚上，龙女设宴跟马骥话别。马骥跟龙女约定日后相聚的时间，龙女说：“咱们的缘分到头了。”马骥非常悲痛。龙女回答的话很有哲理，尤其是“人生聚散，百年犹旦暮耳”简直可以算得上哲理金句。

龙女的话用白话来说，就是：“您回去孝养双亲，可见您的孝心。人生有聚必有散，一百年眨眼就过去。何必像小孩子一样悲伤哭泣？从此后，我为您守贞，您为我守义，纵然远隔万里，只要心心相印，就是恩爱夫妻，何必认为早早晚晚都守在一块才叫白头偕老？还有件事，自从伺奉了您，有怀孕征兆，请您给孩子起个名吧。”马骥说：“生女孩叫‘龙宫’；生男孩叫‘福海’。”

龙女请求马骥给件信物做为孩子以后跟父亲见面的凭证。马骥在罗刹国得到一对赤玉莲花，拿出来交给龙女。龙女说：“三年后四月八日，请您泛舟南海，把孩子还给您。”龙女用一个鱼皮口袋，装满珠宝，交给马骥说：“好好收藏，几辈子都化费不了。”

天刚刚放亮，龙王设宴为马骥送行，送给他很多珍贵礼物。马骥拜别龙王出宫，龙女坐着白羊拉的车，把马骥送到海滨。马骥上岸下马，龙女说声：“珍重！”回车就走，一会儿走远，海水重新合起来，遮挡住马骥的视线，龙女美丽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了。

马骥回到家乡。自从他离家航海，久久不归，都传说他死了。他到家，家人感到诧异。父母安然无恙，只有妻子改嫁了。马骥这才醒悟到龙女所说“守义”含义，原来，龙女早就知道马骥的妻子改嫁了。

马骥牢记着三年约定，到了四月八日，他泛舟南海小岛，看到有两个小孩浮坐海面上，拍着水嘻嘻哈哈玩耍，孩子的位置不随海水漂流而移动，也不下沉。马骥到孩子跟前逗引他们，有个娃娃笑着抓住马骥胳臂跳到他怀里，另一个大哭起来，像生马骥的气，怪他不抱自己。马骥把他也起来。仔细一看，一男一女，都俊美清秀，头上戴花冠，缀宝玉，装饰一支红玉莲花。这是马骥留给龙女的信物。

有个孩子背着个锦袋，拆开来看，是一封信，如果听众朋友想仔细了解龙女信中的每句话有什么典故，请看课程后边附的原文和解释。这封文言文的信太美了，听众朋友听一听：“翁姑计各无恙。忽忽三年，红尘永隔；盈盈一水，青鸟难通。结想为梦，引领成劳，茫茫蓝蔚，有恨如何也！顾念奔月姮娥，且虚桂府；投梭织女，犹怅银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兴思及此，辄复破涕为笑。别后两月，竟得孪生。今已啁啾怀抱，颇解笑言；觅枣抓梨，不母可活。敬以还君。所贻赤玉莲花，饰冠作信。膝头抱儿时，犹妾在左右也。闻君克践旧盟，意愿斯慰。妾此生不二， 之死靡他。奁中珍物，不蓄兰膏；镜里新妆，久辞粉黛；君似征人，妾作荡妇，即置而不御，亦何得谓非琴瑟哉？独计翁姑亦既抱孙，曾未一觌新妇，揆之情理，亦属缺然。岁后阿姑窀穸，当往临穴，一尽妇职。过此以往，则‘龙宫’无恙，不少把握之期；‘福海’长生，或有往还之路。伏惟珍重，不尽欲言。”

信的主要意思是：“公公婆婆都安好吧。匆匆三年，仙凡界限使我们永远隔绝······分手后两个月，生下双胞胎。现在离开妈妈也能活命了。特地把他们还给您。您留下的赤玉莲花，装饰在孩子帽子上做凭证。当您把孩子抱在膝上时，就像我在您身边。······想到公婆已抱了孙子，还没见过媳妇。按照情理也算缺憾。一年后婆婆安葬，我会赶到坟前，尽一尽儿媳妇职责。” 

古代文学的研究者经常把唐传奇《莺莺传》中莺莺的信，看作古代女性内心独白的最佳篇章，可以和普希金笔下达吉雅娜的信媲美。龙女的信以如泣如诉诗歌般的语言，表达了她忠于爱情的心声。比起崔莺莺达吉雅娜，毫不逊色。龙女美而深明大义，与俊男马骥珠联璧合。

马骥和龙女体现的为国效力、孝亲育雏、夫妻贞义，是千百年维系中华民族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准则。龙女是忠心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孝顺的儿媳，有贤妻良母的柔美，又有学者的深沉。当然，龙女之美，是封建道德之美，具有明显的男性中心色彩，龙女提出，丈夫“中馈乏人，纳婢可耳”。如果没人料理家务，可以用通房丫鬟，马骥果然纳婢，龙女在龙宫单方面“克践旧盟”。

在这个相当优美的爱情故事里，蒲松龄的男权思想强烈而酸腐地表现着。这封信里的许多典故需要一字一句好好看课程后边的注解，因为有些文字不加解释可能会误会。比如说“君似征人，妾作荡妇”这里的荡妇，不是传统意义的放荡女子，而是丈夫在外做征人妻子在家等待的意思。所谓“置而不御”是说夫妇两地分居，有夫妻之义而无肌肤之亲。御，指的是女子侍寝。听众朋友仔细看看课程附的原文和注释就可以了。

　　马骥拿着信看了又看，眼泪止不住地流。两个孩子抱着他的脖子说：“回家吧！”“回家吧！”马骥悲痛欲绝，抚摸着孩子的头说：“儿知道，家在哪里？”两个孩子哭着、闹着：回家、回家！马骥泪水盈盈，抬眼看去，海水茫茫，远接天边，挽着乌云似发髻的龙女渺无踪影。无边无涯的海水，没有路可以到达心上人身边。

马骥抱着孩子，调转船头，满怀惆怅，回家。马骥知道母亲的寿限快到了，预先给母亲置办好送终的物品，在祖坟植上松树和楸树。过了一年，母亲果然去世了。母亲的灵柩到达墓地时，有个披麻戴孝的女子来到坟前啼哭。众人吃惊地看着她时，狂风大作，雷电交加，暴雨倾盆。转眼之间，穿孝服的女子不见了。墓地新栽的松柏多半枯死，这场大雨后，全部变得绿油油。龙女实现了诺言，给婆婆送葬来了。

男孩福海长大，会自己跳进大海，几天后回来。龙宫是女孩，不能去看母亲，常关上门哭泣。有一天，龙宫又因思念母亲啼哭，天色变暗，龙女走进来，对女儿说：“孩子，你快到成家年纪了，还哭什么？”说完，送给龙宫珊瑚、夜明珠、八宝嵌金盒，说是女儿陪嫁。马骥听说龙女来了，急忙跑来看她，两人握手对泣。一会儿，巨雷轰鸣，击穿屋顶，龙女不见了。

《罗刹海市》之所以写得好，因为作者寄托了深刻的人生感慨。蒲松龄终生拼搏于科举却不得志，借马骥在罗刹国的遭遇对现实做了漫画式强烈抨击，蒲松龄好像担心读者看不透“罗刹国”寓意，借异史氏曰说出：“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小惭小好，大惭大好’。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其不骇而走者，盖几希矣！彼陵阳痴子，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蒲松龄用了两个著名典故，一个是小惭小好，大惭大好，一个是陵阳痴子。先看小惭小好，大惭大好：唐代韩愈《与冯宿论文书》 ： “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人以为好矣。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即必以为大好矣。”

意思是：时人喜逢迎，曲意迎合，违背自己心意。结果文章写得越不好，越被说成好。再看陵阳痴子：春秋时卞和，曾向楚厉王、楚武王献璞，言为玉，却被认为是石头，卞和亦被砍去双脚，于是抱璞哭于荆山下。楚文王使人剖璞，得“和氏璧”。封卞和陵阳侯。和氏璧价值连城。

知道这两个典故后，我们可以大体用白话把异史氏曰讲一讲：异史氏说：“装出一副假面孔迎合世人，世情像鬼一样丑恶。把疮痂当成美味，这样的嗜好整个社会都一个样儿。自己感到惭愧的文章，别人会略加欣赏；自己感到惭愧得不可见人的文章，别人就大加赞赏。如果你公然以正人君子的面貌在社会上行走，人不被你吓得逃走的，大概就很少见了。那个陵阳傻子卞和，将要怀抱连城美玉朝哪儿哭呢？呜呼！荣华富贵只能从海市蜃楼里边寻找罢了。”

至于马骥在龙宫做了驸马，自己的文章传遍四海，这只不过是美男子马骥替怀才不遇的柳泉居士在海市蜃楼中做了个富贵神仙的白日梦。当然，《罗刹海市》后半部分，写的夫妻之情，儿女之情相当感人，妻子龙女的贤慧忠贞、通情达理，儿女的天真可爱，蒲松龄都写得句句动情，语语传神，天才作家真是写人的铁笔圣手。

讲完了天马行空的《罗刹海市》，我们下一次要讲平常猎人的人生故事了。《田七郎》到底是为真正的友情给朋友献身，还是给有钱的朋友卖了还帮着数钱呢？这是多少年以来我和学术界朋友一直争论的话题。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马骥，字龙媒，贾人子。美丰姿。少倜傥，喜歌舞，辄从梨园子弟，以锦帕缠头，美如好女，因复有“俊人”之号。十四岁，入郡庠（1〕，即知名。 父衰老，罢贾而居，谓生曰：“数卷书，饥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儿仍可继父贾。”马由是稍稍权子母〔2〕。

〔注释〕

〔1〕入郡庠（xáing）：经过考试成为府学生员。郡庠，科举时代对府学的称呼。  

〔2〕权子母：经商。权，权衡；子母，货币的大小。语自《国语·周语下》，意思是国家铸钱，以重币为母，轻币为子，权其轻重而使行，以利于民。后世称经商借贷生息为权子母。

从人浮海〔1〕，为飓风引去〔2〕，数昼夜，至一都会〔3〕。其人皆奇丑；见马至，以为妖，群哗而走。马初见其状，大惧，迨知国人之骇己也，遂反以此欺国人。遇饮食者，则奔而往；人惊遁，则啜其余〔4〕。久之，入山村，其间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褴缕如丐。马息树下， 村人不敢前，但遥望之。久之，觉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马笑与语。其言虽异，亦半可解。马遂自陈所自。村人喜，遍告邻里：客非能搏噬者〔5〕。然奇丑者望望即去〔6〕，终不敢前。

〔注释〕

〔1〕浮海：航海经商。   

〔2〕飓风：台风。  

〔3〕都会：大城市。   

〔4〕啜：吃。  

〔5〕搏噬：搏击吞吃。  

〔7〕望望即去：掉头不顾，离去。

其来者，口鼻位置，尚皆与中国同。共罗浆酒奉马。马问其相骇之故。 答曰：“尝闻祖父言：西去二万六千里，有中国，其人民形象率诡异。但耳食之〔1〕，今始信。”问其何贫。 曰：“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极者， 为上卿〔2〕；次，任民社〔3〕；下焉者，亦邀贵人宠，故得鼎烹以养妻子〔4〕。若我辈初生时，父母皆以为不祥，往往置弃之；其不忍遽弃者，皆为宗嗣耳。”问：“此名何国？”曰：“大罗刹国。都城在北去三十里。” 马请导往一观。于是鸡鸣而兴，引与俱去。

〔注释〕

〔1〕耳食：轻信传闻。   

〔2〕上卿：周官制，诸侯分上、中、下三种等，最尊贵的诸侯称上卿。    〔3〕民社：直接管理民众的府、州、县的官员。  

〔4〕鼎烹：贵人所享用的美食。鼎，古时炊器。圆鼎两耳三足，方鼎两耳四足。

天明，始达都。都以黑石为墙，色如墨，楼阁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红石；拾其残块磨甲上，无异丹砂。时值朝退，朝中有冠盖出〔1〕。村人指曰：“此相国也。”视之：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又数骑出，曰：“此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职，率鬇鬡怪异〔2〕，然位渐卑，丑亦渐杀〔3〕。无何，马归。街衢人望见之，噪奔跌蹶〔4〕，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说〔5〕，市人始敢遥立。既归，国中无大小，咸知村有异人。于是搢绅大夫，争欲一广见闻，遂令村人要马〔6〕。然每至一家，阍人辄阖户，丈夫女子窃窃自门隙中窥语。终一日，无敢延见者。

〔注释〕

〔1〕冠盖：官员的冠服车乘。   

〔2〕鬇鬡（zhēng níng）：狰狞。  

〔3〕渐杀：程度减少。 

〔4〕噪奔跌蹶（juě）：边中边跑跌跌撞撞。  

〔5〕百口解说：极力解说。   

〔6〕要：邀请。

村人曰：“此间一执戟郎〔1〕，曾为先王出使异国，所阅人多，或不以子为惧。”造郎门。郎果喜， 揖为上宾。视其貌，如八九十岁人。目睛突出，须卷如猬〔2〕。曰：“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独未尝至中华。 今一百二十馀岁，又得睹上国人物，此不可不上闻于天子。然臣卧林下，十余年不践朝阶。早旦，为君一行。”乃具饮馔，修主客礼。酒数行，出女乐十馀人，更番歌舞。貌类如夜叉，皆以白锦缠头，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词，腔拍恢诡〔3〕。主人顾而乐之。问：“中国亦有此乐乎？”曰：“有。”主人请拟其声。 遂击桌为度一曲。主人喜曰：“异哉！声如凤鸣龙啸，得未曾闻。”翼日，趋朝，荐诸国王。王忻然下诏。有二三 大臣言其怪状，恐惊圣体。王乃止。郎出告马，深为扼腕〔4〕。

〔注释〕

〔1〕执戟郎：秦汉时宫廷侍卫官，因手执戟，故称执戟郎。   

〔2〕须卷如猬：胡须卷曲像刺猬。   

〔3〕腔拍恢诡：节奏荒诞怪异。   

〔4〕扼腕：以一只手握另一手腕，表示惋惜、愤慨。 

居久之，与主人饮而醉，把剑起舞，以煤涂面作张飞。主人以为美，曰：“请客以张飞见宰相。宰相必乐用之。厚禄不难致。”马曰：“嘻！游戏犹可，何能易面目图荣显〔1〕？”主人固强之，马乃诺。主人设筵，邀当路者饮〔2〕，令马绘面以待。未几， 客至，呼马出见客。客讶曰：“异哉！何前媸而今妍也！”遂与共饮，甚欢。马婆娑歌“弋阳曲〔3〕”，一座无不倾倒。明日，交章荐马〔4〕。王喜，召以旌节〔5〕。既见，问中国治安之道，马委曲上陈，大蒙嘉叹，赐宴离宫。酒酣，王曰：“闻卿善雅乐，可使寡人得而闻之乎？”马即起舞，亦效白锦缠头，作靡靡之音。王大悦，即日拜下大夫。时与私宴，恩宠殊异。

〔注释〕

〔1〕易面目图荣显：以改变面目求得荣华富贵。   

〔2〕当路者：掌权者。  

〔3〕婆娑歌弋阳曲：一边翩翩起舞一边唱弋阳腔。弋阳腔，元末明初起源于江西弋阳的戏曲。  

〔4〕交章荐马：争先恐后地给皇帝上奏章推荐马骥。   

〔5〕召以旌节：派遣使者手持旌节请马骥入朝。旌节，以竹为竿，上饰旄牛尾和五彩羽毛，古代使者执旌节，作为皇命凭证。

久而官僚百执事颇觉其面目之假；所至，辄见人耳语，不甚与款洽。马至是孤立，憪然不自安〔11〕。遂上疏乞休致〔2〕，不许；又告休沐〔3〕，乃给三月假。于是乘传载金宝〔4〕，复归山村。村人膝行以迎。马以金资分给旧所与交好者，欢声雷动。村人曰：“吾侪小人受大夫赐〔5〕，明日赴海市，当求珍玩， 用报大夫。”问：“海市何地？”曰：“海中市，四海鲛人〔6〕，集货珠宝；四方十二国均来贸易。中多神人游戏。云霞障天，波涛间作。贵人自重，不敢犯险阻，皆以金帛付我辈，代购异珍。今其期不远矣。”问所自知，曰：“每见海上朱鸟来往〔7〕，七日，即市。”马问行期，欲同游瞩。村人劝使自贵，马曰：“我顾沧海客〔8〕，何畏风涛！”

〔注释〕

〔1〕憪（xáin）然：寝视不安之貌。   

〔2〕休致：退休。   

〔3〕休沐：休假。  

〔4〕乘传：乘坐驿车。  

〔5〕吾侪（chái）：我辈。   

〔6〕鲛人：神话传说中的人鱼。据《博物志》 ，南海中有鲛人，善于织鲛绡， 流出的泪水变成珍珠。  

〔7〕朱鸟：传说中的鸾鸟。   

〔8〕顾沧海客：本来就是航海做生意的人。

未几，果有踵门寄资者，遂与装资入船。船容数十人，平底高栏。十人摇橹，激水如箭。凡三日，遥见水云幌漾之中〔1〕，楼阁层叠；贸迁之舟，纷集如蚁。少时，抵城下。视墙上砖，皆长与人等。敌楼高接云汉〔2〕。维舟而入，见市上所陈，奇珍异宝，光明射眼，多人世所无。一少年乘骏马来市，市人尽奔避，云是“东洋三世子〔3〕”。世子过，目生曰：“此非异域人？”即有前马者来诘乡籍〔4〕。生揖道左〔5〕，具展邦族〔6〕。世子喜曰：“既蒙辱临，缘分不浅。”于是授生骑，请与连辔〔7〕。乃出西城，方至岛岸，所骑嘶跃入水。生大骇失声。则见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宫殿，玳瑁为梁〔8〕，鲂鳞作瓦〔9〕；四壁晶明，鉴影炫目，下马揖入。

〔注释〕

〔1〕幌漾：荡漾。  

〔2〕敌楼 ：城楼。 

〔3〕世子 ：帝王嫡妻所生之子。  

〔4〕前马者：马前护卫者。  

〔5〕道左：道旁。  

〔6〕具展邦族：一一阵述自己的籍贯姓名。 

〔7〕连辔：骑马同行。  

〔8〕玳瑁为梁：以玳瑁装饰的画梁。  

〔9〕鲂鳞作瓦：以鱼鳞作瓦。鲂，俗称三角鳊，肉盾肥美，青白色细鳞。

仰见龙君在上，世子启奏：“臣游市廛，得中华贤士，引见大王。”生前拜舞〔1〕，龙君乃言：“先生文学士， 必能衙官屈、宋〔2〕，欲烦椽笔赋《海市》〔3〕，幸无吝珠玉〔4〕。”生稽首受命。授以水精之砚〔5〕，龙鬣（之毫〔6〕，纸光似雪，墨气如兰。生立成千余言，献殿上，龙君击节曰：“先生雄才，有光水国多矣。” 遂集诸龙族，集采霞宫。酒炙数行，龙君执爵而向客曰：“寡人所怜女，未有良匹。愿累先生。 先生倘有意乎？”生离席愧荷〔7〕，唯唯而已。龙君顾左右语。无何，宫人数辈，扶女郎出。珮环声动，鼓吹暴作。拜竟，睨之，实仙人也。女拜已而去。

〔注释〕

〔1〕拜舞：跪拜舞蹈。行见君王的三叩九拜之礼。   

〔2〕衙官屈、宋：叫屈原和宋玉来做自己的属官，意思是文章超过屈原、宋玉。衙官，唐代刺史的属官。据《旧唐书·杜审言传》，杜审言“尝谓人曰：‘吾之文章，合得屈宋做衙官；吾之书迹，合得王羲之北面。’”   

〔3〕椽（chuán）笔：如椽之笔，大手笔。   

〔4〕珠玉：美丽的辞藻。  

〔5〕水精：水晶。  

〔6〕龙鬣（lèi） ：龙脖颈上的长毛。  

〔7〕愧荷：以愧疚之心表示感谢。

少时，酒罢，双鬟挑画灯〔1〕，导生入副宫〔2〕。女浓妆坐伺。珊瑚之床，饰以八宝〔2〕；帐外流苏〔4〕，缀明珠如斗大；衾褥皆香耎。天方曙，则雏女妖鬟，奔入满侧。生起，趋出朝谢，拜为驸马都尉〔5〕。以其赋驰传诸海。诸海龙君，皆专员来贺；争折简招驸马饮。生衣绣裳，驾青虬〔6〕，呵殿而出〔7〕。武士数十骑，背雕弧〔8〕，荷白棓（bàng）〔9〕，晃耀填拥〔10〕，马上弹筝，车中奏玉〔11〕。 三日间，遍历诸海。由是“龙媒”之名〔12〕，噪于四海。

〔注释〕

〔1〕画灯：彩绘宫灯。   

〔2〕副宫：龙王正殿旁的宫室，龙女结婚的洞房。   

〔3〕八宝：各种珍宝。   

〔4〕流苏：用鸟羽或彩丝做成垂于帷帐上的穗状饰物。    

〔5〕驸马都尉：汉武帝时设，掌副车之马。 魏晋后，皇帝女婿照例加封，不是实职。   

〔6〕青虬：无角青龙。 

〔7〕呵殿：古时贵族或贵官出行侍卫前呵后殿，喝令行人让道。  

〔8〕雕弧：雕弓。  

〔9〕白棓（bàng）：大棒。   

〔10〕晃耀填拥：队伍辉煌耀眼，出行造成人流聚集堵塞。    

〔11〕奏玉：奏玉笛。   

〔12〕龙媒：以马骥的字关合人龙联系。龙媒本意是骏马，现在又成龙王爱婿。

宫中有玉树一株：围可合抱；本莹澈〔1〕，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稍细于臂，叶类碧玉，厚一钱许，细碎有浓阴。常与女啸咏其下。花开满树，状类薝蔔〔2〕。每一瓣落，锵然作响。拾视之，如赤瑙雕镂〔3〕，光明可爱。时有异鸟来鸣，毛金碧色，尾长于身，声等哀玉〔4〕，恻人肺腑。生每闻，辄念乡土。因谓女曰：“亡出三年，恩慈间阻〔5〕；每一念及，涕膺汗背〔6〕。卿能从我归乎？”女曰：“仙尘路隔，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鱼水之爱〔7〕，夺膝下之欢〔8〕。容徐谋之。”生闻之，泣不自禁。女亦叹曰：“此势之不能两全者也！”

〔注释〕

〔1〕本：树枝。   

〔2〕薝蔔：栀子花。   

〔3〕赤瑙：红玛瑙。   

〔4〕哀玉：像玉笛吹出的哀婉声音。  

〔5〕恩慈间阻：与父母分离。   

〔6〕涕膺汗背：泪下沾胸，痛苦得汗流浃背。   

〔7〕鱼水之爱：夫妻之爱。   

〔8〕膝下之欢：父母与子女之情。

明日，生自外归。龙君曰：“闻都尉有故土之思， 诘旦趣装，可乎？”生谢曰：“逆旅孤臣〔1〕，过蒙优宠，衔报之诚〔2〕，结于肺肝。容暂归省，当图复聚耳。”入暮，女置酒话别。生订后会，女曰：“情缘尽矣。” 生大悲。女曰：“归养双亲，见君之孝。人生聚散， 百年犹旦暮耳，何用作儿女哀泣！此后妾为君贞〔3〕，君为妾义〔4〕，两地同心，即伉俪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谓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虑中馈乏人〔5〕，纳婢可耳。更有一事相嘱：自奉裳衣〔6〕，似有佳朕〔7〕， 烦君命名。”生曰：“其女耶，可名龙宫；男耶，可名福海。”女乞一物为信。生在罗刹国所得赤玉莲花一对，出以授女。女曰：“三年后四月八日，君当泛舟南岛，还君体胤〔8〕。”女以鱼革为囊，实以珠宝，授生曰：“珍藏之，数世吃著不尽也。”天微明，王设祖帐，馈遗甚丰。生拜别出宫，女乘白羊车，送诸海涘〔9〕。生上岸下马。女致声珍重，回车便去， 少顷便远。海水复合，不可复见。 生乃归。

〔注释〕

〔1〕逆旅孤臣：旅居在外孤陋寡闻的臣子。   

〔2〕衔报之诚：感恩图报的诚心。  

〔3〕贞：妻子不改嫁谓贞。  

〔4〕义：丈夫不另娶为义。 

〔5〕中馈乏人：家中无主妇主持家务。 

〔6〕自奉裳衣：自从结婚之后。奉裳衣，妻子伺候丈夫梳洗。 

〔7〕佳朕 ：怀孕的佳兆。 

〔8〕体胤 ：亲生儿女。 

〔9〕海涘（sì）  ：海边。

自浮海去，咸谓其已死。及至家，家人无不诧异。幸翁媪无恙，独妻已他适。乃悟龙女 “守义”之言，盖已先知也。父欲为生再婚。生不可， 纳婢焉。谨志三年之期，泛舟岛中。见两儿坐浮水面，拍流嬉笑，不动亦不沉。近引之，儿哑然捉生臂〔1〕，跃入怀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亦引上之。细审之，一男一女。貌皆婉秀。额上花冠缀玉，则赤莲在焉。背有锦囊，拆视，得书云：“翁姑计各无恙。忽忽三年，红尘永隔；盈盈一水〔2〕，青鸟难通〔3〕。结想为梦，引领成劳〔4〕，茫茫蓝蔚，有恨如何也！顾念奔月姮娥，且虚桂府〔5〕；投梭织女，犹怅银河〔6〕。我何人斯，而能永好？兴思及此，辄复破涕为笑。别后两月，竟得孪生。今已啁啾怀抱，颇解笑言；觅枣抓梨，不母可活。敬以还君。 所贻赤玉莲花，饰冠作信。膝头抱儿时，犹妾在左右也。闻君克践旧盟，意愿斯慰。妾此生不二， 之死靡他。奁中珍物，不蓄兰膏；镜里新妆，久辞粉黛；君似征人，妾作荡妇〔7〕，即置而不御〔8〕， 亦何得谓非琴瑟哉？独计翁姑亦既抱孙，曾未一觌新妇，揆之情理〔9〕，亦属缺然。岁后阿姑窀穸，当往临穴，一尽妇职。过此以往，则‘龙宫’无恙，不少把握之期；‘福海’长生，或有往还之路。伏惟珍重，不尽欲言。”生反复省书揽涕。两儿抱颈曰：“归休乎！”生益恸，抚之曰：“儿知家在何许？”儿亟啼，呕哑言归。生望海水茫茫，极天无际；雾鬟人渺，烟波路穷。抱儿返棹，怅然遂归。

〔注释〕

〔1〕哑然：笑的样子。   

〔2〕盈盈一水：二人相思如一水之隔。《古诗十九首》“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3〕青鸟：：传说中的神鸟，是替西王母送信的使者。  

〔4〕“结想”二句：思念成梦，远望徒劳。   

〔5〕“顾念姮（héng）娥”二句：月宫里的嫦娥尚且孤独地自处。   

〔6〕“投梭”二句：天上织女尚且被银河阻隔难以与牛郎相会。  

〔7〕荡妇：出游不归者之妻；荡子，出游不归者。   

〔8〕置而不御：两地分居，有夫妻之义而无肌肤之亲。御，女子侍寝。  〔9〕揆（kuí）之情理：按情理论断。

生知母寿不永，周身物悉为预具。墓中植松槚 （jǎi）〔1〕百馀。逾岁，媪果亡。灵舆至殡宫〔2〕，有女子縗絰临穴〔3〕。众方惊顾，忽而风激雷轰，继以急雨，转瞬间已失所在。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福海稍长，辄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数日始还。龙宫以女子不得往，时掩户泣。一日，昼暝，龙女忽入，止之曰：“儿自成家，哭泣何为？”乃赐八尺珊瑚一树、龙脑香一帖、明珠百颗、八宝嵌金合一双，为作嫁资。生闻之，突入，执手啜泣。俄顷，疾雷破屋，女已无矣。

〔注释〕

〔1〕松槚（jǎi）：松柏、楸树。 

〔2〕灵舆至殡宫：灵车到达墓穴。    

〔3〕縗絰：披麻带孝。

异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小惭小好，大惭大好〔1〕’。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其不骇而走者，盖几希矣！彼陵阳痴子〔2〕，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注释〕

〔1〕小惭小好，大惭大好：唐代韩愈《与冯宿论文书》 ： “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人以为好矣。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即必以为大好矣。”意思是：时人喜逢迎，曲意迎合，违背自己心意。结果文章写得越不好，越被说成好。 

〔2〕 陵阳痴子：指春秋时卞和。他曾向楚厉王、楚武王献璞，言为玉，却被认为是石头，卞和亦被砍去双脚，于是抱璞哭于荆山下。楚文王使人剖璞，得“和氏璧”。封卞和陵阳侯。和氏璧价值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