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青梅（上）识英雄于尘埃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青梅》。这是一个家庭版、女性版的青梅煮酒论英雄。《三国演义》曹操和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曹操提出判别天下英雄的标准：“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英雄首先要有明确的远大的人生志向，然后要有实现这个志向的良好的切实的计谋，要放眼世界，不能目光短浅；要胸怀宽广，不能小肚鸡肠。曹操对建立宏图大业的英雄需要的秉性做了定位，事实证明他的定位是正确的，曹操和刘备都成了英雄，也都符合这个定位。这样的定位能不能适用于女性？能不能适用于连人身自由都不能掌控的女性？也能，这就成了聊斋先生发挥想象和才能的空间。

蒲松龄用青梅尘埃识英雄的故事，说明身份低贱的女性也能像政治家一样识英雄、进而自己成为闺阁英雄和人生强者，成为西方文学喜欢描绘的有水晶鞋的灰姑娘，成为中国作家推崇的咸鱼翻身女性模式，鸦鹊飞上枝头做凤凰。

青梅是个身份低贱的丫鬟，她虽然是狐狸精后裔，但她已经没有任何狐狸精神通，是地地道道的邻家女孩、寒微女孩。家人把她卖给王进士做阿喜小姐的丫鬟，她的命运本来由主人操纵。但她不认命，不从众，不服输，“我的青春我做主”，认准有发展前途的穷书生张介受，热诚追随，患难相扶，帮助他金榜题名，自己做上贵夫人。

和青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原来的主人王进士。王进士就像贾母说贾府的人，满腹富贵心，一双势利眼，只认当前的财势贵贱，不能以才德取人，看不到穷困书生张介受未来可能的发展，不同意女儿和张生的婚事，一方面自己靠蝇营狗苟，靠行贿向上爬，另一方面想把女儿留给权势者或纨绔子弟，结果是自己在人生道路上败得很惨，美丽优雅的女儿成了可怜兮兮的剩女，最后只能到王进士原来看不上却终于金榜题名的书生身边做妾。

《青梅》是《聊斋志异》篇幅比较长、内容比较复杂的小说，蒲松龄创造《青梅》这样一个曲折故事，从王进士夫妇阻止女儿阿喜嫁给张生开始，经过青梅夜奔、张生崛起、阿喜沉浮，到张生以女婿身份出钱给王进士夫人立碑，离离奇奇，曲曲折折。说明一个道理：下等人青梅慧眼识英才，上等人王进士却有眼不识金镶玉，针砭了嫌贫爱富、有眼无珠的社会风气，说明“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当然啦，小说最后“二美一夫”结局展示了蒲松龄酸腐的男性中心，使得《青梅》有明显封建色彩。大文学家王士禛夸奖《青梅》，既因为小说确实写得好，也因为小说符合封建道德理念。但对我们现代读者来说，青梅的慧眼识人，她为人生理想不懈奋斗，对今天的白领，今天的女性，仍然有启发作用。

青梅是狐狸精后裔，青梅的父母虽然在小说一闪而过，却都有鲜明的个性，特别是她母亲。南京程生性情坦荡，不受礼俗拘束，有一天他到家，发现衣带一头沉甸甸的，像有什么东西掉下来，转眼之间有女子从衣服后面出来，朝他微笑，非常艳丽，程生怀疑她是鬼，女子坦然地说：我不是鬼是狐狸精。程生说：能得到美貌佳人，鬼都不怕，还怕什么狐狸精？两个人相好了。

狐狸精给程生生个女儿，起名青梅，告诉程生，你不要娶妻，我再给你生个男孩。程生顶不住亲戚朋友的压力，跟王家订了亲，狐狸精气愤地抱起青梅喂完奶，丢到程生怀里说了段很有名的话，经常被聊斋研究者作为个性化语言引用：“此汝家赔钱货，生之杀之俱由尔，我何故为人做乳媪乎？”“这是你家的赔钱货，养大她还是弄死她你自己决定，我何苦给人当奶妈！”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狐女如果继续留下，只能做妾，她的孩子在名分上属于正妻，她实际上是奶妈。狐女不接受家庭“第二位”，毅然决然离去。青梅的父亲不受礼俗拘束，母亲行为果断，直率坦荡，都成为青梅未来个性的构成因素。

青梅长大，很像母亲，容貌秀美，聪明灵俐。她的父亲死了，继母王氏嫁了，青梅给好逸恶劳的堂叔卖到正在等待任命官职的王进士家做丫鬟。王进士的女儿阿喜容华绝代，知书达理，跟青梅很投脾气。听众朋友有没有发现？这个小说跟一般短篇小说不太一样，一下子出来两个女姓，而且都和男主角发生感情联系。

这是蒲松龄独创的小说构思的方法，我把它叫青龙白虎并行，春兰秋菊各妙。这是蒲松龄从《莲香》开始创造的小说构思模式。《莲香》中的二女是一狐一鬼，《青梅》里边的二女都是人间凡女。

青梅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她的前途，就是将来小姐许配哪儿，她陪嫁哪儿，或者成为主人的陪房大丫头，像王熙凤身边的平儿。或者嫁个仆人。青梅的低下命运几乎是铁板钉钉。但是青梅接受了母亲独立性遗传，她很有个性。

蒲松龄用九个字概括青梅的特点：“善候伺”“以目听，以眉语”，善候伺，善于察颜观色，“以目听，以眉语”，更妙，人们经常说某某眼睛会说话，而青梅以目听，以眉语，是不是按字面意义，眼睛可以听话、眉毛倒会说话？不是。这是借用《列子》一书中，老聃也就是老子的弟子亢仓子典故，说一个人极其聪明，视听不用耳目，靠超常的感悟。

聊斋点评家但明伦认为“以目听，以眉语”，这六个字“神妙直到秋毫巅，觉灵心慧眼等字，俱成糟粕”。读聊斋就是这个样，随时会遇到典故，会学到典故，开始可能不习惯，觉得磕磕绊绊的，读常了，就知道读聊斋这样有丰厚文化积淀的经典，很有益处也相当有趣。

双重女主角出场，该男主角出场了。男主角怎么出场？在小说第一女主角青梅的观察下出场。青梅是有心人，能从极微小的事判断人将来有没有前途。他们同县有个穷书生张介受，租王进士的房子住。这个人品德端正，学习刻苦。青梅偶然到张家，看见张生在喝糠粥，用麸子煮成的粥，而母亲的案上放着猪蹄。

张生的父亲卧床不起，张生抱起父亲让他解手，便液弄脏衣服，怕父亲难过，遮掩着污渍，到外边洗刷干净。青梅从这两件小事，因小见大，由近及远，判断这个人前途无量。她的判断有道理。在所谓圣明之世，品德好，有孝顺名声，对参加科举考试有好处。举人的另一个名字不是就叫孝廉吗？

青梅判断张生“必贵无疑”，而她自己却是没有人身自由的丫鬟，她想依傍有望飞黄腾达的张生，就得操纵小姐和张生联姻。第一步，说服小姐。青梅对阿喜说：“我们的房客不是一般人，小姐，您如果想得到如意郎君，他最合适。”阿喜怕父亲嫌张家穷，青梅说：“不然，关键在小姐。小姐认为可以，我告诉张家，让他们求婚。夫人找小姐商量，小姐答应，就成了。”阿喜担心张生一直穷下去，被天下人取笑。

青梅说：“我能识别天下人的穷通贵贱，肯定不会错。”小姐点头了。青梅做好第一步工作，说服贵家小姐同意下嫁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穷书生。这很不容易。第二步，说服穷人向富人求婚。这也不容易。中国婚姻讲究门当户对，一个既没有功名又没有家产的穷书生跟进士家差别太大了。青梅告诉张母求婚，张母大惊，认为不吉祥。

青梅说：“我们小姐欣赏公子的品德。您托人求婚，我们暗中帮助，就能办成。纵使办不成，对公子有什么损害？”说得有道理，老太太同意了，托卖花的侯氏到王进士家求婚。王进士夫人一听就笑了，告诉王进士，大笑。夫人笑，是对张生不屑一顾的笑，王进士笑又加个“大”，大笑，是自认为天上人物，把张生看成粪土的笑。

两人都笑，笑得很有深意，不怀好意。然后，进士夫妇把女儿叫来，告诉张家求婚的事。进士夫妇是想听取女儿的意见吗？当然不是。阿喜还没回答，青梅先抢话，极力称赞张生贤良，断定他将来飞黄腾达。一个小小的丫鬟，人微言轻，夫人理都不理青梅这个岔，问阿喜“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如果你愿意吃糠咽菜，我就替你答应了。”

夫人问话带强烈的倾向性，有哪家达官贵人吃错药把女儿送去吃糠咽菜？夫人问话的本身已经表示：我们不同意。阿喜的表现，蒲松龄写得非常生动，“俯首久之，顾壁而答”，低下头想了好久，脸对着墙回答，这个动作很传神，小姐早就跟青梅约好，对方求婚，她们配合，但父母真来征求意见时，小姐故意低下头想，而且想很久，似乎她刚刚听到这个未婚意向，得仔细考虑，回答时，不正面对着父母，对着墙说，这就是千金小姐!矜持自重啊。

蒲松龄总是在非常细微的地方精雕细刻地写人，所以他笔下的人物总是三言两语，形神毕现。阿喜说：“贫富命也，倘命之厚，则贫无几时，而不贫者无穷期矣。或命之薄，彼锦绣王孙，其无立锥者岂少哉？是在父母。”用白话来说大体就是“穷和富都是天命决定的。如果命好，穷不了多久，富贵日子在后头。如果命里注定要穷，那些锦绣王孙，后来穷得连立锥之地都没有的事还少吗？这事还是请父母考虑权衡。

千金小姐说的话非常策略，回答非常委婉，但有倾向性，张家未必永远穷，至于是不是同意婚事，请父母作主。王进士把女儿叫来，是拿张家求婚取笑。是穷极无聊逗乐子，并不是真正征求女儿的意见。你张生算老几？不就是我们家的房客？你穷得连房子都没有，想娶我们的千金小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王进士以为肯定会听到“女儿不乐意”的回答，没想到，阿喜回答有分寸，讲礼法，请父母决定，但倾向非常明确，她同意。王进士夫妇气得鼻子都歪了，说：“贱骨了不长进，欲携筐做乞人妇，宁不羞死!”“贱骨头，一点儿不长进，想挎个筐做要饭花子的老婆，羞死人啦！”王进士把小姐骂得张口结舌，哭着跑了，媒人狼狈而逃。

青梅说服了小姐，说服了张老太太，一个求婚，一个内应，连夺两关，却在王进士夫妇面前吃了败仗。她太年轻，太没有社会经验，没估计到王进士一家根深蒂固的嫌贫爱富，理所当然碰一鼻子灰。这一鼻子灰不仅碰到张母脸上，还碰到脸皮很薄的小姐脸上。

阿喜同意婚事并不具备对抗父母之命的反封建意义，仅仅是她的眼光高于父母，对命运做一次赌博性选择。阿喜同意跟张生联姻，不是为张生眼前的贫困，而为将来可能的富贵。一位养尊处优的小姐为将来可能的“贵”去与张生共渡现实的“贫”，已经很难得，但是她绝对不敢违抗父母之命。父亲骂她一句贱骨头，她就吓得老老实实，再也不敢往前迈一步。

青梅想通过操纵小姐的婚事操纵自己的将来失败了，她不灰心丧气，转过头来替自己打算，果断地夜奔张生。

听众朋友有没有发现，聊斋的书斋好像天生是为美女夜奔而设，女鬼连琐来到杨于畏的书斋，狐女红玉来到冯生的书斋，女妖绿衣女来到于生的书斋，仙女云萝公主来到安大业的书斋，不管是鬼是狐是妖是仙，只要有美女“夜奔”，经常会接着来他一段男欢女爱的描写，灭烛登床，颠倒衣裳。

但是，天才作家总会出些天才的新招。青梅夜奔不仅和古代其他作家笔下的美女夜奔不同，也跟聊斋通常出现的“夜半女郎”完全不同，青梅夜奔竟然变成张生宣传封建礼教的课堂。青梅怀着满腔热情和渴望夜奔张生，看到的不是怜香惜玉的多情人，而是正襟危坐、不肯苟合的正人君子。

一堂义正严词的伦理课开始了。张生正在夜读，一见青梅，就问：“你从哪里来？你要干什么？”青梅吞吞吐吐，不好意思直说，张生立即板起脸，“请你马上离开。”青梅哭了，说：“妾良家子，非淫奔者；徒以君贤，故愿自托。”“我是良家女子，不是淫奔的贱人，因为您贤良，我愿意托以终身。”张生说：“你爱我，说我贤良。深夜一男一女私相交往，洁身自好的人不会这么做，贤良者就做吗？男女未经父母之命私自淫乱，最后即使成亲，有道德的人都不赞成，何况未必就能成亲？我们以后怎么做人？”

青梅说：“万一能成，您愿意娶我吗？”张生说：“能够有您做妻子，人生还有什么遗憾？但有三件事没办法解决，我不敢轻易答应你。一是，你不能自主，没办法；二是即使你能自主，我父母不同意，也没办法；三是即使我父母同意，你身价高，我家没钱。还是没办法。你快走吧。我们要避瓜田李下的嫌疑。”青梅带着火一样热情私奔，恪守封建礼教的张生断然拒绝。

我们这些读者也以震撼的感觉领教了张生冷静而近于冷峻的内心世界。仔细琢磨，这是合理的。青梅判断张生“必贵”，是因为他“抱父而私”的品德，青梅按封建礼法的要求选张生做意中人，再按违背封建礼法的私奔形式完成对张生的追求，岂不是南辕北辙？对青梅夜奔聊斋点评家赞不绝口，说：“不意昏夜儿女相会，乃有此正大光明之语。”“光明磊落”“一掴一掌血”。

蒲松龄给张生起的字叫“介受”，“介绍”的“介”，“接受”的“受”，“介”有孤高、有操守的意思。介受，就是接受、保持孤高的操守。人如其名，张生既爱惜自己的羽毛，又尊重对方，不自欺，不欺人，是个慎独守信的正人君子。青梅夜奔碰了一鼻子灰，结结实实碰到自己的脸上了。一般女人遇到这样难堪的事，或者灰溜溜跑了，或者干脆一根绳吊死，青梅怎么办呢？她能够扭转这个极其尴尬的局面吗？我们下次接着讲。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白下(1)程生，性磊落，不为畛畦。一日，自外归，缓其束带，觉带端沉沉，若有物堕。视之，无所见。宛转间，有女子从衣后出，掠发微笑，丽绝。程疑其鬼，女曰：“妾非鬼，狐也。”程曰：“倘得佳人，鬼且不惧，而况于狐。”遂与狎。二年，生一女，小字青梅。每谓程：“勿娶，我且为君生男。”程信之，遂不娶。戚友共诮(qiào)姗(shān)之。程志夺，聘湖东王氏。狐闻之怒，就女乳之，委于程曰：“此汝家赔钱货，生之杀之，俱由尔。我何故代人作乳媪乎！”出门迳去。

青梅长而慧，貌韶秀，酷肖其母。既而程病卒，王再醮去。青梅寄食于堂叔。叔荡无行，欲鬻以自肥。适有王进士者，方候铨(2)于家，闻其慧，购以重金，使从女阿喜服役。喜年十四，容华绝代，见梅忻悦，与同寝处。梅亦善候伺，能以目听，以眉语。由是一家俱怜爱之。

邑有张生，字介受，家窭贫，无恒产，税居王第。性纯孝，制行不苟，又笃于学。青梅偶至其家，见生据石啖糠粥；入室，与生母絮语，见案上具豚蹄焉。时翁卧病，生入，抱父而私，便液污衣。翁觉之而自恨。生掩其迹，急出自濯，恐翁知。梅以此大异之。归述所见，谓女曰：“吾家客，非常人也。娘子不欲得良匹则已；欲得良匹，张生其人也。”女恐父厌其贫，梅曰：“不然，是在娘子，如以为可，妾潜告，使求伐焉。夫人必召商之；但应之曰‘诺’也，则谐矣。”女恐终贫，为天下笑。梅曰：“妾自谓能相天下士，必无谬误。”明日，往告张媪。媪大惊，谓其言不祥，梅曰：“小姐闻公子而贤之也，妾故窥其意以为言。冰人往，我两人袒焉，计合允遂，纵其否也，于公子何辱乎？”媪曰：“诺。”乃托侯氏卖花者往。

夫人闻之而笑，以告王，王亦大笑。唤女至，述侯氏意。女未及答，青梅亟赞其贤，决其必贵。夫人又问曰：“此汝百年事，如能啜糠覈(hé)(3)也，即为汝允之。”女俯首久之，顾壁而答曰：“贫富命也。倘命之厚，则贫无几时，而不贫者无穷期矣。或命之薄，彼锦绣王孙，其无立锥者岂少哉？是在父母。”初，王之商女也，将以博笑；及闻女言，心不乐，曰： “汝欲适张氏耶？”女不答；再问，再不答。怒曰：“贱骨！了不长进！欲携筐作乞人妇。宁不羞死！”女涨红气结，含涕引去。媒亦遂奔。

青梅见不谐，欲自谋。过数日，夜诣生。生方读，惊问所来，词涉吞吐。生正色却之。梅泣曰：“妾良家子，非淫奔者。徒以君贤，故愿自托。”生曰：“卿爱我，谓我贤也。昏夜之行，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夫始乱之而终成之，君子犹曰不可；况不能成，彼此何以自处？”梅曰：“万一能成，肯赐援拾(4)否？”生曰：“得人如卿，又何求？但有不可如何者三，故不敢轻诺耳。”曰：“若何？”曰：“卿不能自主，则不可如何；即能自主，我父母不乐，则不可如何；即乐之，而卿身直必重，我贫不能措，则尤不可如何。卿速退，瓜李之嫌可畏也！”梅临去又嘱曰：“君倘有意，乞共图之。”生诺。

梅归，女诘所往，遂跪而自投(5)。女怒其淫奔，将施扑责。梅泣白无他，因而实告。女叹曰：“不苟合，礼也；必告父母，孝也；不轻然诺，信也。有此三德，天必祐之，其无患贫也已。”既而曰：“子将若何？”曰：“嫁之。”女笑曰：“痴婢能自主耶？”曰：“不济，则以死继之。”女曰：“我必如所愿。”梅稽首而拜之。又数日，谓女曰：“曩而言之戏乎？抑果欲慈悲也？果尔，则尚有微情，并祈垂怜焉。”女问之，答曰：“张生不能致聘，婢子又无力可以自赎，必取盈焉，嫁我犹不嫁也。”女沉吟曰：“是非我之能为力矣。我曰嫁汝，且恐不得当，而曰必无取直焉。是大人所必不允，亦余所不敢言也。”青梅闻之，泣数行下，但求怜拯。女思良久，曰：“无已(6)，我私蓄数金，当倾囊相助。”梅拜谢，因潜告张。张母大喜，多方乞贷，共得如干数，藏待好音。

会王授曲沃宰，喜乘间告母曰：“青梅年已长，今将莅任，不如遣之。”夫人固以青梅太黠，恐导女不义，每欲嫁之，而恐女不乐也，闻女言甚喜。逾两日，有佣保妇白张氏意。王笑曰：“是只合耦婢子，前此何妄也！然鬻媵高门，价当倍于曩昔。”女急进曰：“青梅侍我久，卖为妾，良不忍。”王乃传语张氏，仍以原金署券，以青梅嫔于生。

入门，孝翁姑，曲折承顺，尤过于生；而操作更勤，厌糠秕不为苦。由是家中无不爱重青梅。梅又以刺绣作业，售且速。贾人候门以购，唯恐弗得。得资稍可御穷。且劝勿以内顾误读，经纪皆自任之。因主人之任，往别阿喜。喜见之，泣曰：“子得所矣，我固不如。”梅曰：“是何人之赐，而敢忘之？然以为不如婢子，恐促婢子寿。”遂泣相别。

王如晋，半载，夫人卒，停柩寺中；又二年，王坐行赇免，罚赎万计，渐贫不能自给，从者逃散。是时，疫大作，王染疾，亦卒。惟一媪从女。未几，媪又卒。女伶仃益苦。有邻妪劝之嫁，女曰：“能为我葬双亲者，从之。”媪怜之，赠以斗米而去。半月复来，曰：“我为娘子极力，事难合也；贫者不能为而葬，富者又嫌子为陵夷嗣(7)，奈何！尚有一策：但恐不能从也。”女曰：“若何？”曰：“此间有李郎，欲觅侧室，倘见姿容，即遣厚葬，必当不惜。”女大哭曰：“我缙绅裔，而为人妾耶！”媪无言，遂去。日仅一餐，延息待价。居半年，益不可支。一日，媪至，女泣告曰：“困顿如此，每欲自尽，犹恋恋而苟活者，徒以有两柩在。已将转沟壑(8)，谁收亲骨者？故思不如依汝所言也。”媪于是导李来，微窥女，大悦。即出金营葬。双槥(huì)(9)具举。已，乃载女去。入参冢室(10)，冢室故悍妒。李初未敢言妾，但托买婢。及见女，暴怒，杖逐而出，不听入门。

女披发零涕，进退无所。有老尼过，邀与同居，女喜，从之。至庵中，拜求祝发(11)。尼不可，曰：“我视娘子，非久卧风尘者，庵中陶器脱粟(12)，粗可自支，姑寄此以待之。时至，子自去。”居无何，市中无赖窥女美，辄打门游语为戏。尼不能制止。女号泣欲自死。尼往求吏部某公揭示(13)严禁，恶少始稍敛迹。后有夜穴寺壁者，尼警呼，始去。因复告吏部，捉得首恶者，送郡笞责，始渐安。又年余，有贵公子过庵，见女，惊绝。强尼通殷勤，又以厚赂啖尼。尼婉语之曰：“渠簪缨胄(14)，不甘媵御(15)，公子且归，迟迟当有以报命。”

既去，女欲乳药(16)求死，夜梦父来，疾首曰：“我不从汝志，致汝至此，悔之已晚。但缓须臾勿死，夙愿尚可复酬。”女异之。天明，盥已，尼望之而惊曰：“睹子面，浊气尽消，横逆不足忧也。福且至，勿忘老身矣。”

语未已，闻叩户声。女失色，意必贵家奴。尼启扉，果然。奴骤问所谋。尼甘语承迎，但请缓以三日。奴述主言，事若无成，俾尼自复命。尼唯唯敬应，谢令去。女大悲，又欲自尽。尼止之。女虑三日复来，无词可应。尼曰：“有老身在，斩杀自当之。”

次日，方晡，暴雨翻盆。忽闻数人挝户(17)大哗。女意变作，惊怯不知所为。尼冒雨启关，见有肩舆停驻；女奴数辈，捧一丽人出。仆从煊赫，冠盖甚都。惊问之，云：“是司李（18）内眷，暂避风雨。”导入殿中，移榻肃坐。家人妇群奔禅房，各寻休憩。入室见女，艳之，走告夫人。无何，雨息，夫人起，请窥禅舍。尼引入，睹女，骇绝，凝眸不瞬；女亦顾盼良久。夫人非他，盖青梅也。各失声哭。因道行踪。盖张翁病故，生起复后，连捷（19），授司理。生先奉母之任，后移诸眷口。女叹曰：“今日相看，何啻霄壤！”梅笑曰：“幸娘子挫折无偶，天正欲我两人完聚耳。倘非阻雨，何以有此邂逅？此中具有鬼神，非人力也。”乃取珠冠锦衣，催女易妆。女俯首徘徊。尼从中赞劝之。女虑同居其名不顺，梅曰：“昔日自有定分，婢子敢忘大德？试思张郎，岂负义者？”强妆之，别尼而去。

抵任，母子皆喜。女拜曰：“今无颜见母！”母笑慰之。因谋涓(juān)吉合卺。女曰：“庵中但有一丝生路，亦不肯从夫人至此。倘念旧好，得受一庐，可容蒲团（20）足矣。”梅笑而不言。及期，抱艳妆来。女左右不知所可。俄闻鼓乐大作。女亦无以自主。梅率婢媪强衣之，挽扶而出。见生朝服而拜，遂不觉盈盈而亦拜也。梅曳入洞房，曰：“虚此位以待君久矣。”又顾生曰：“今夜得报恩，可好为之。”返身欲去，女捉其裾。梅笑云：“勿留我，此不能相代也。”解指脱去。

青梅事女谨，莫敢当夕(21)。而女终惭沮不自安。于是母命相呼以夫人。然梅终执婢妾礼，罔敢懈。三年，张行取入都。过尼庵，以五百金为尼寿。尼不受，固强之，乃受二百金，起大士祠，建王夫人碑。后张仕至侍郎(22)，程夫人举二子一女，王夫人四子一女。张上书陈情，俱封夫人。

异史氏曰：“天生佳丽，固将以报名贤；而世俗之王公，乃留以赠纨袴。此造物所必争也。而离离奇奇，致作合者无限经营，化工亦良苦矣。独是青夫人能识英雄于尘埃，誓嫁之志，期以必死。曾俨然而冠裳也者，顾弃德行而求膏梁，何智出婢子下哉！”

王渔洋云：“天下得一知己，可以不恨，况在闺闼耶!青梅，张之知己也，乃王女者又能知青梅，事妙文妙，可以传矣。”

【注释】

(1)白下：南京。

(2)候铨：听候诠选。封建时代的官吏因故开缺，到吏部报到，听候选任。

(3)糠覈：粗劣的粮食。啜糠覈，意即吃糠咽菜，过贫苦日子。

(4)援拾：伸出援手拉一把。意思是收留。

(5)自投：自己主动坦白交待。

(6)无已：没有别的办法。

(7)陵夷嗣：败落的家庭出身。

(8)将转沟壑：眼看就要饿死。

(9)槥：薄棺。

(10)冢室：嫡妻。

(11)祝发：削发为尼。

(12)陶器脱粟：粗糙的器具，粗糙的粮食。指生活条件非常简陋。

(13)揭示：发告示禁止。

(14)渠簪缨胄：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

(15)不甘媵御：不甘心做妾。

(16)乳药：以水合毒药。

(17)挝户：用力敲门。

(18)司李：见《娇娜》注（16）

(19)起复后连捷：张生考取举人后遭遇父丧，守孝满后连续通过贡士考试和进士考试（殿试）。

(20)蒲团：出家人打坐的圆草垫。

(21)莫敢当夕：这是古代约束侍妾的礼法，指不敢代替正妻与丈夫共寝。

(22)侍郎：封建朝代中央各部的副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