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翩翩（上）我有佳儿，不羡贵官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个别致的非常有名的聊斋遇仙故事，仙女教育感化浪子的故事《翩翩》，为什么叫它别致的遇仙故事？那就是蒲松龄不仅想写个遇仙故事，他还想借这个故事阐述人生道理，说明人生在世什么是最可贵的。

这个故事里的浪荡子罗子浮，在民间因为嫖娼，金钱花光，长了广疮，实际就是梅毒，有家难回，快要冻饿而死时，遇到了仙女翩翩，仙女翩翩帮他治好了恶疮，跟他结婚，罗子浮恶习不改，调戏仙女翩翩的女朋友花城。翩翩和花城巧妙地惩罚了他，教育了他。罗子浮从此心生愧悔，改过自新，变成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

这个小说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情节和四句歌词，一个情节就是芭蕉叶可以做衣服，而且能够随着人的品质变幻，一会儿是温暖的锦绣，一会儿是冷飕飕的树叶，多么神奇呀。四句歌词，是女主角翩翩唱的：“我有佳儿，不羡贵官，我有佳妇，不羡绮纨。”“我有个好儿子，我不羡慕他能像别人那样做高官享厚禄，我有个好女儿，不羡慕她像有的女性那样穿华丽的衣服，嫁给富贵人家的纨袴子弟。

 这四句歌词，以及《翩翩》树叶化衣的有趣情节，充分表达出蒲松龄这位天才作家在处理仙界题材上和前辈作家的不同，或者说蒲松龄对前辈作家的超越。我们在讲《画壁》时说，“幻由人生”是聊斋故事构思的葵花宝典，但聊斋故事不完全是蒲松龄脑袋里想出来的，他得站到前辈作家的肩膀上，所以，在讲这个著名的仙界聊斋故事之前，首先要请听众朋友大体知道前辈作家关于仙界基本构思和几个最常用的名词。

中国古代作家，至少到汉代已经在小说里创造出跟人间世界同时存在的三个虚拟世界，仙界、鬼界、妖界。汉代的《列仙传》已经写了七十个神仙，字数少的几十字，字数多的数百字。这此神仙饮风餐露、长生不老，过着令凡人艳羡不已的生活，列仙传里“萧史弄玉”的故事写凡人因为音乐爱好而成仙：秦穆公时萧史善吹箫，他吹箫能把孔雀、白鹤都吸引了来。

秦穆公有个女儿叫弄玉，也喜欢吹箫，秦穆公把女儿嫁给萧史。萧史每天教弄玉吹萧作凤鸣，这样吹了几年，他们把凤凰吹来了，夫妻两个跟着凤凰飞走了，成仙了。弄玉吹箫成为后世形容夫妻和美的名词，其实是一个凡人成仙故事。中国古代作家笔下的仙人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他们最大的神通，也是体现人们对生命的渴望，那就是长生不老药。

《汉武故事》写西王母和汉武帝相会，汉武帝向西王母求不死之药，西王母说：不死之药是有的，中华紫蜜、玉液金浆都是，但汉武帝欲念尚存，不能给，西王母给他几个好吃的桃子，汉武帝吃完留下桃核，西王母问：做什么？汉武帝说：我要自己种。西王母说：这个桃子三千年一熟，你种不了。到了《西游记》里西王母的桃子就有九千年一熟的了。仙界在什么地方？

《西游记》写得最充分，仙界范围很广，在天宫，在海底，在深山洞府，是不老不死的乐园。那里有奇树珍果，香花瑶草，美人仙乐，玉液琼浆金丹，有永远的享乐和永恒的生命。《西游记》里神仙各种各样的长生不药物品太丰富了，孙猴子偷吃的王母娘娘的蟠桃，五庄观主的人参果，都是。而在古代作家描写人神交往中，神和人恋爱渐渐成为主唱，蒲松龄崇拜的干宝《搜神记》的《董永妻》，是比较早的人神恋爱，至今《天仙配》故事盛演不衰。“愿作鸳鸯不羡仙”是仙凡恋爱的最常见的模式。而这种人仙恋爱，聊斋故事赋予了新的内涵。

仙界题材最常用的几个名词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烂柯”或“斧柯尽烂”，“刘晨阮肇”，不懂得这几个名词，根本没法看中国古代的仙界故事。 这几个常用名词是什么意思？

所谓“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出自大诗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秦末大乱，有一拨人为了躲避战乱，到了一个叫桃花源的地方生活，过得很自在，他们在这个桃花源繁衍生息，后来有人找到这里，跟这里的人说起外边发生的事。桃花源里的人根本不知道秦朝早就灭亡，代替秦朝的汉朝也早就完结。现在是魏晋，他们“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知道有汉朝这么档子事，就更不要说什么魏晋，什么曹操司马炎了。

后人用“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两句话说不知道外边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现在喜欢用这两句话形容我对现在大学的感受。现在有的大学衙门化，有的大学校长满嘴错别字，有的大学教授像使唤奴隶一样使唤研究生，盘剥研究生，甚至侵犯研究生，在我们这一代人中很难想象的了，这当然是题外的话了。

“烂柯”或者说“斧柯尽烂”也就是烂了斧头柄，是表示时间概念的常用词，这个典故也出自六朝小说，有个叫王质的人进深山砍柴，看到两人下棋，停下观看，过了一会儿，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斧头柄像经过几百年风霜的朽木，完全腐烂。等他回到山下，已经见不到自己同时代的人。“斧柯尽烂”这句话，是形容仙界一瞬间，人间若干年。也就是人们经常说的“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影响最大而且可以跟聊斋故事《翩翩》对照来看的是刘晨阮肇，它是个仙界故事《刘晨阮肇》。刘晨阮肇是两个人名，后世用来代指和仙女结婚、感受过仙界之后又回到人世的人。跟他们类似的还有《袁相根硕》。刘晨阮肇的事，蒲松龄的偶像干宝在《搜神记》南朝刘义庆在《幽明录》都描述。

虽然写遇仙故事，却有明确的时间：汉明帝永平五年（公元33年）刘晨、阮肇进天台山迷了路，快要饿死时，看到山上有棵大桃树长着大桃，他们攀援藤葛到桃树上摘了几个吃，下山想到溪水边洗脸，看到溪水里有两个杯子，还飘着菜叶和胡麻饭。他们互相说：这里肯定离人住的地方不远。他们拿着杯子，沿着小溪逆流二三里，出一大溪，看到溪边有两个女子，非常漂亮，看到他两个人拿着杯子出来，就笑着说:"刘郎阮郎，把我们丢的杯了拿来了。”

根本不认识，两个女子就叫出他们的姓氏来，好像老朋友一样。而且还说：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晚啊。邀请他们回家。家里住的是铜瓦屋。南壁及东壁下各有一大床，挂着红色的罗帐，床边站着十几个丫鬟。两个女子叫丫鬟准备胡麻饭、山羊脯、牛肉，跟刘晨阮肇喝酒，正喝着酒，来了一群女子，手里拿着桃子，说来祝贺新女婿。

两个人有点儿害怕，但又喜欢两个美女，到了晚上，两个女子分别主动和他们亲热，他们就住下了。十天后他们要求回家。女子婉留他们，住了半年，小说始终没写女子是什么名字，什么来历。刘晨阮肇要求回去，两个女子邀请三四十个女朋友来举行宴会，送他们回去。指示给他们回家的路。

刘晨阮肇回到家里，亲戚朋友，一个认识的也没有，房子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仔细一问，现在住在这里的人，是他们的第七代后人，他们出去半年，这里已经过去三百多年了。他们的第七世孙说：我们的七世祖，据说是入山，迷不得归。

刘晨阮肇到晋太元八年公元383年，又不知道哪儿去了。这个故事的跨度从汉明帝永平五年（公元33年）到晋太元八年（公元383年），三百五十多年，很荒诞的内容。有很具体的时间记载，这种写法也给蒲松龄照单全收，聊斋故事经常采取这种以实证幻的写法。

刘晨阮肇入天台山的故事对后世影响很大，不仅小说，还有戏剧绘画。元代画家赵苍云用纸本水墨画了十一张图《刘晨阮肇入天台山图》，是中国早期连环画了。而刘晨阮肇这四个字，成为传统遇仙题材代表。蒲松龄再写刘晨阮肇式遇仙故事，是照猫画虎呢？还是另有创造？当然会另有创造了。

《翩翩》小说的男主角叫罗子浮，他是陕西邠州人，邠州是什么地方呢？就是现在的陕西彬县，在咸阳市的西北方向。罗子浮的父母死得早，八九岁被叔父罗大业收养。罗大业在朝廷做官做到从四品，担任国子监左厢，也就是国子监祭酒，这是封建时代的最高学官，《红楼梦》里边李纨的父亲就担任这个职务，国子监祭酒掌管训教之政和祭孔典礼，罗大业高官厚禄，有金银财富、绫罗绸缎，唯独没儿子。

他把罗子浮当亲生儿子看待，一掷千金，随便罗子浮挥霍。结果是罗子浮根本不好好念书，倒把嫖妓赌博全套本事都学到手。有个金陵妓女来城里，罗子浮被她迷住。妓女回金陵，他偷偷跟去，在妓女家住半年，钱全部花光。他没了钱，妓女冷言冷语嘲笑，他仍不离开。没多久，他身上梅毒发作，溃烂发臭，沾染得床铺上脓血斑斑，妓女把他轰出门，他只好讨饭。谁见他都躲得远远的。

罗子浮怕死在异乡，一边讨饭一边往陕西走，每天走三四十里，渐渐接近邠州的时候，罗子浮想到自己破衣烂衫、脓血流离，有什么脸面进家门？就在邠州城郊来回徘徊。眼看就要成为饿殍了。看到天色已晚，罗子浮想找个寺院住下来，这时，有个模样像天仙的女子走近罗子浮问：“你到哪儿去？”罗子浮告诉她，要找个寺院住。

女子说：“我是出家人，住的地方有山洞，你可以去躲避虎狼。”罗子浮很高兴地跟她去了。他看到的是什么情景？“入深山中，见一洞府，入则门横溪水，石梁驾之。又数武，有石室二，光明彻照，无须灯烛。”进入深山，看见一个洞府，门前溪水潺潺，上边架着石桥。有两座石头屋子，已经是深夜，不点灯，却亮堂堂的。这是什么地方？神仙住的地方。

女子领罗子浮进屋，叫他把破衣服脱掉，到溪水里洗澡，说：“洗一洗，你的毒疮就都好啦。”罗子浮洗完，女子给罗子浮掀开帐子、铺好床铺，叫他早点儿休息，说：“请睡吧，我还要给你做衣服呢。”罗子浮躺在床上好奇地看，女子取大片芭蕉叶裁剪成衣服，一会儿就缝好了，折起来放到床头，说：“你明天早晨就穿它。”说完，女子就在罗子浮对面床上躺下睡了。

罗子浮在溪水中洗浴后，身上溃烂的毒疮不痛了，一觉睡来，摸摸创处，都结了厚痂。可惜，这种治疗梅毒，也可能能治爱滋病的溪水，聊斋先生没传下来，否则可以救活多少人？第二天早上，罗子浮起床，心里疑惑：芭蕉叶衣服能穿？从床头取过来一看，哪儿是蕉叶？分明是绿色锦缎，柔软光滑，穿在身上，舒服极了。

一会儿，女子来准备饭菜，取些山叶，剪成一个圆圆形状，说：“这是饼。”吃起来，果然是香甜的饼。女子又把山叶剪成鸡的样子、鱼的样子，放到锅里烧出来，果然是鲜美异常的鸡和鱼。石头房子的角落有个坛子盛着美酒，女子从坛子里倒酒给罗子浮喝，喝完了，再提些溪水灌满，奇怪，再取出来，仍然是美酒。

看来，这个地方不是天上宫阕，是深山洞府，却跟天上宫阕一样，有着神仙才有的一切神奇力量。浪荡子弟罗子浮在这个绿色环保的地方能取得心灵的宁静吗？他和仙女之间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呢？我们下次接着讲。今天就讲到这里。

【原文】 

罗子浮，邠人〔1〕，父母俱早世〔2〕。八九岁， 依叔大业。业为国子左厢〔3〕，富有金缯而无子〔4〕，爱子浮若己出。十四岁，为匪人诱去〔5〕，作狭邪游〔6〕。会有金陵娼侨寓郡中，生悦而惑之。娼返金陵，生窃从遁去。居娼家半年，床头金尽，大为姊妹行齿冷〔7〕，然犹未遽绝之。无何，广创溃臭〔8〕，沾染床席，逐而出〔9〕，丐于市。市人见辄遥避。自恐死异域，乞食西行；日三四十里。渐至邠界，又念败絮脓秽，无颜入里门，尚趑趄近邑间〔10〕。

【注释】

〔1〕邠（ bīn）：今陕西彬县。  

〔2〕早世：早年去世。   

〔3〕国子左厢：即国子祭酒，是明清时代最高学府国子监的主管。    

〔4〕金缯（zèng）：金钱。 

〔5〕狭邪游：嫖娼。  

〔6〕为姊妹行齿冷：被妓女们嘲笑。姊妹行，妓女之间的称呼。

〔7〕齿冷：嘲笑。   

〔8〕广创：梅毒。    

〔9〕逐而出：手稿本原为“恶而出”，作者将“恶”圈掉，未添新字，二十四卷抄本为“逐而出”。 

〔10〕趑趄（zī jū）：徘徊不前。

日既暮，欲趋山寺宿。遇一女子，容貌若仙，近问：“何适？”生以实告。女曰：“我出家人，居有山洞，可以下榻。颇不畏虎狼。”生喜，从去。入深山中，见一洞府〔1〕，入则门横溪水，石梁驾之。又数武〔2〕，有石室二，光明彻照，无须灯烛。命生解悬鹑〔3〕，浴于溪流，曰：“濯之，创当愈。”又开幛拂褥促寝，曰：“请即眠，当为郎作裤。”乃取大叶类芭蕉，剪缀作衣〔4〕。生卧视之，制无几时，摺叠床头，曰：“晓取着之。”乃与对榻寝。生浴后，觉创疡无苦。 既醒，摸之，则痂厚结矣〔5〕。诘旦，将兴，心疑蕉叶不可着。取而审视，则绿锦滑绝。少间，具餐。女取山叶，呼作饼，食之，果饼；又剪作鸡、鱼，烹之，皆如真者。室隅一罂〔6〕，贮佳醖，辄复取饮；少减，则以溪水灌益之。数日，创痂尽脱，就女求宿，女曰：“轻薄儿！甫能安身，便生妄想！”生云：“聊以报德。”遂同卧处，大相欢爱。

【注释】

〔1〕洞府：传说中神仙居住的地方。   

〔2〕数武：几步远的地方。   

〔3〕悬鹑：破衣烂衫。鹌鹑尾秃，故以“悬鹑”比喻衣服破烂。  

〔4〕剪缀：剪裁缝纫。   

〔5〕痂：疮口结的疤。    

〔6〕罂（yīng）：陶制大腹小口容器。

一日，有少妇笑入，曰：“翩翩小鬼头快活死！薛姑子好梦〔1〕，几时做得？”女迎笑曰：“花城娘子，贵趾久弗涉，今日西南风紧〔2〕，吹送来也！小哥子抱得未？”曰：“又一小婢子。”女笑曰：‘花娘子瓦窑哉〔3〕！那弗将来〔4〕？”曰：“方呜之，睡却矣。”于是坐以款饮，又顾生曰：“小郎君焚好香也〔5〕！”生视之，年廿有三四，绰有馀妍〔6〕，心好之。剥果误落案下，俯假拾果，阴捻翘凤〔7〕。花城他顾而笑，若不知者。生方怳然神夺〔8〕，顿觉袍裤无温；自顾所服，悉成秋叶，几骇绝；危坐移时〔9〕，渐变如故。窃幸二女之弗见也。少顷，酬酢间，又以指搔纤掌；城坦然笑谑，殊不觉知。突突怔忡间〔10〕，衣已化叶；移时始复变。由是惭颜息虑，不敢妄想。 城笑曰：“而家小郎子，大不端好！若弗是醋胡芦娘子，恐跳迹入云霄去〔11〕。”女亦哂曰：“薄幸儿！便直得寒冻杀！”相与鼓掌。花城离席曰：“小婢醒，恐啼肠断矣。”女亦起曰：“贪引他家男儿，不忆得小江城啼绝矣。”花城既去，惧贻诮责〔12〕。女卒晤对如平时。

【注释】

〔1〕“薛姑子好梦”：借自丁耀亢（1599-1669）《续金瓶梅》尼姑薛某偷人养汉事。意思是说：翩翩，你一个仙女，怎么也跟《续金瓶梅》里的薛姑子一样不守清规？  

〔2〕西南风紧；并非自然界西南风，是对“薛姑子好梦”调侃性回敬，语出曹植《七哀诗》：“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后人常以“西南风”借指男女私情。  

〔3〕瓦窑：烧瓦的窑。谐指专门生女孩的妇人。古人生男为“弄璋”，生女为“弄瓦”。清代禇人获(1635-1682)《坚瓠三集·弄瓦诗》：“无锡邹光大连年生女，俱召翟永龄饮。翟作诗云：‘去岁相招云弄瓦，今年弄瓦又相招。作诗上覆邹光大，令正原来是瓦窑。”    

〔4〕那弗将来：怎么不带来？    

〔5〕焚好香：烧高香。走鸿运。 

〔6〕绰有余妍：仍然年轻漂亮。 

〔7〕翘凤：原指凤头鞋，此处指花城的三寸金莲。  

〔8〕怳（huǎng）然神夺：恍恍惚惚，神不守舍。 

〔9〕危坐移时：端端正正地坐了好一会儿。古人以两膝着地，耸起上身，正身而跪为“危坐”，以示恭敬。移时，经过一段时间。 

〔10〕突突怔忡（zhēng chōng）：心怀鬼胎，心跳不已。 

〔11〕“若弗是”两句，意思是假如不是有个吃醋的妻子，他就要无法无天了。  

〔12〕诮（qàio）责：责备。

居无何，秋老风寒〔1〕，霜零木脱〔2〕。女乃收落叶，蓄旨御冬。顾生肃缩〔3〕，乃持襆掇拾洞口白云〔4〕，为絮复衣〔5〕。着之，温煗如襦〔6〕 ，且轻松常如新绵。逾年，生一子，极惠美。日在洞中弄儿为乐。然每念故里，乞与同归。女曰：“妾不能从。不然，君自去。”因循二三年，儿渐长，遂与花城订为姻好。生每以叔老为念。女曰：“阿叔腊故大高〔7〕，幸复强健，无劳悬耿〔8〕。待保儿婚后〔9〕，去住由君。”女在洞中，辄取叶写书教儿读，儿过目即了〔10〕。女曰：“此儿福相，放教入尘寰〔11〕，无忧至台阁〔12〕。”

【注释】

〔1〕秋老 ：秋深。  

〔2〕霜零木脱：霜降叶落。    

〔3〕肃缩：因怕冷而发抖。 

〔4〕襆：包袱。  

〔5〕复衣：棉衣。  

〔6〕温煗（nuǎn）如襦：温暖得像绵衣制成的棉袄。 

〔7〕腊 ：年纪。 

〔8〕悬耿 ：耿耿于怀地悬念。  

〔9〕保儿：翩翩之子的名字。  

〔10〕过目即了：过目成诵。了，明白。  

〔11〕尘寰：世俗社会。  

〔12〕台阁：宰相、尚书之类贵官。明清称内阁大学士为“阁官”，六部尚书及都御史为“台官”，合称“台阁”。

未几，儿年十四。花城亲诣送女。女华妆至，容光照人。夫妻大悦。举家集〔1〕。翩翩扣钗而歌曰：“我有佳儿，不羡贵官；我有佳妇，不羡绮纨〔2〕。今夕聚首，皆当喜欢。为君行酒〔3〕，劝君加餐。”既而花城去，与儿夫妇对室居，新妇孝，依依膝下，宛如所生。 生又言归，女曰：“子有俗骨，终非仙品。儿亦富贵中人，可携去。我不误儿生平〔4〕。”新妇思别其母，花城已至。儿女恋恋，涕各满眶。两母慰之曰：“暂去，可复来。” 翩翩乃剪叶为驴，令三人跨之以归。 大业已老归林下，意侄已死。忽携佳孙美妇归，喜如获宝。入门，各视所衣，悉蕉叶；破之，絮蒸蒸腾去，乃并易之。后生思翩翩，偕儿往探之。则黄叶满径，洞口路迷，零涕而返。

【注释】

〔1〕（yàn）集：两家一起聚餐。  

〔2〕绮纨 ：原意为绫罗绸缎，引深为纨绔子弟。  

〔3〕行酒：敬酒。

〔4〕生平：前程，前途。

异史氏曰：“翩翩、花城，殆仙者耶？餐叶衣云，何其怪也！然帏幄俳谑〔1〕， 狎寝生雏〔2〕，亦复何殊于人世？山中十五载，虽无‘人民城廓〔3〕’之异 ，而云迷洞口，无迹可寻，睹其景况，真刘、阮〔4〕返棹时矣。”

【注释】

〔1〕帏幄诽谑（wéi wò pái xuè）：闺房里说说笑笑。 

〔2〕狎寝生雏：夫妻恩爱、生儿育女。 

〔3〕人民城廓：据《搜神后记》，丁令威学道千年，化成白鹤返回家乡，唱道“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犹是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后人遂用“人民城郭”比喻巨大的变化。 

〔4〕刘 、阮：刘义庆《幽明录》的人物刘晨、 阮肇，他们到天台山采药时遇到两位仙女，在她们家住了半年，回家时，子孙已历七代。他们第二次到天台山寻访仙女，却没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