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王六郎（上） 置身青云，无忘贫贱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

今天讲的聊斋篇目《王六郎》。这是个描写守信重义落水鬼的故事。朋友之间的友情是中国古代历史学家和作家特别感兴趣的话题，《史记》有这样的话，“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真正的朋友能够经得起生死考验，经得起贫富差别的考验，经得起身份贵贱变化的考验。

聊斋有好多写友情的故事，《王六郎》是蒲松龄的早期作品，写的是一人一鬼的动人友情。王六郎是个少年落水鬼，他感谢许姓渔夫喝酒时也请落水鬼喝，帮渔夫赶鱼，两个人建立了深厚友谊。渔夫知道王六郎是鬼后，一点也没有产生隔阂，一人一鬼，亲如兄弟。

王六郎因为品格高尚被派做土地爷后，不忘贫贱之交，邀请渔夫到自己任职的地方，让自己管辖的老百姓给渔夫资助。蒲松龄在篇末感叹：“置身青云，无忘贫贱，此其所以神矣。”这是《王六郎》这个故事的哲理金句，或者可以说是警句。意思是：“做了官之后仍然不忘记贫贱之交，这就是王六郎所以能够成神的原因。”有研究者考证，《王六郎》可能是蒲松龄改写前人作品，朱一玄先生的《聊斋志异资料汇编》提到过这类说法。

而我认为《王六郎》很可能是蒲松龄年轻时代观察思考社会进而加以想象的结果。蒲松龄二十几岁时，刚做了秀才，经常和朋友夜晚泛舟淄川孝妇河。现在的孝妇河已经干涸，蒲松龄生活的时代孝妇河却清波荡漾，鱼肥蟹美，渔舟唱晚，非常美丽。蒲松龄亲眼看到有人夜晚在孝妇河边打渔喝酒，联系关于落水鬼的传说，他展开想象的翅膀，创作出了小说《王六郎》。

王六郎写的是个什么样故事呢？一个姓许的渔夫住在淄川城北边，每天晚上带着酒到河边，一边喝酒，一边打渔。他有一个有趣的动作，以酒酹地，酹地就是倒一杯酒到地上请别人喝酒。渔夫一边倒酒时一边祝愿：河中溺鬼得饮。河里面的落水鬼，你们也喝点儿酒吧。

渔夫自己喝酒，还想到落水鬼也应该喝酒，这说明渔夫是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中推崇仁义的人，这是孟子经常提倡的“仁者爱人”的表现。而仁者爱人，必得好报，又是聊斋故事的法则。

渔夫每天在这打鱼，自己喝酒的时候也请河中的落水鬼喝酒，习以为常。奇怪的是，其他人在这打鱼没有什么收获，唯独姓许的渔夫，总是打到满满的一筐，为什么呢？这就和他请河中的落水鬼喝酒有关系。这是蒲松龄在小说情节中先埋下的一个钉子，或者叫伏笔。

有一天晚上，渔夫正在河边喝酒，来了一个少年，在他的周围走来走去，渔夫招呼少年，过来一块喝酒啊，少年痛快地过来一块喝酒，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而渔夫这天晚上就没打到一条鱼，他觉得奇怪。怎么今天什么鱼也没打到呢？

这个时候，跟他喝酒的少年说，我到下游去给你赶鱼吧，少年说完了，蒲松龄写“遂飘然去”，我特别欣赏“飘然”这个用词，这是一个用得其所的词，一个以一当十的词，这个词暗含少年不是普通人，谁能够飘然去？普通人能够像一朵云一样飘来飘去吗？不可能，只有灵魂，只有鬼能够飘来飘去。

过了一会儿，少年回来了，告诉渔夫。“鱼大至矣！”来了很多鱼，赶快打！蒲松龄巧妙地形容，渔夫“果闻唼呷有声”，渔夫听到河里很多鱼儿吞食食物的声音，他赶紧撒网，网到好几条一尺多长的大鱼。渔夫感谢和他喝酒的少年，说，我送条鱼给你吧，少年不接受，说：总是喝您的好酒，我做这么一点小事，您还用报答我呀，您如果不嫌弃，我就经常给您赶鱼吧。渔夫感到很奇怪，咱们两个刚刚在一块喝过一次酒啊。你为什么说你屡次喝我的酒呢？这也是蒲松龄在小说情节上又埋下一个钉子，或者叫伏笔。

渔夫说，你愿意来跟我喝酒，我很高兴，但是让你帮忙打鱼，我觉得欠你的情太多了。渔夫问少年，你姓什么？你的字是什么？这是中国古代人际交往的习惯，人和人之间互相称呼，不叫名字要称呼字，表示尊重。

中国古代男子按照《礼记》所说，二十岁加冠，加冠的时候就要根据自己名字含义取上相应的字。比如说，蒲松龄的字叫留仙，这和他的爱好相符合。他还有个号叫“柳泉居士”，是说他住在柳泉旁边，没有出家却信奉佛教。蒲松龄的字和号已都经带有写神鬼小说的特点了。

渔夫问了之后，少年回答：我姓王，没有字，你以后见我，可以叫我王六郎。少年为什么没有字呢？因为他不到二十岁还没起字就淹死了。两人分手。

第二天，渔夫把打到的鱼卖了，多买了一些酒，晚上到河边，王六郎已经先来了，两人快乐地边聊天边喝酒，喝了几杯，王六郎说，我去给您赶鱼吧。渔夫又打了很多鱼，这样过了半年，王六郎忽然告诉渔夫，用现在的白话，王六郎是这样说的：我认识您这样一个帅哥，我们的交情里好像是亲兄弟一样，不过我们现在就要分手了。

这几句话写的特别的精彩，是文言：“拜识清扬，情逾骨肉，然相别有日。”王六郎说这个话的时候，语调非常悲伤。渔夫问，怎么回事啊？王六郎几次想开口说又赶快停住。“欲言又止者再”。为什么呢？王六郎因为自己是个鬼，不敢直接对朋友挑明，但是他没想到他的朋友却是个一切都想得开、心胸开阔、达观之人。

六郎说，咱们交情这么好，现在要分手了，我实话告诉您吧。我是个鬼呀。因为平时太喜欢喝酒。喝醉了淹死在这条河里，我已经在这条河里呆了好几年了。您打鱼总是比别人打得多，都是我在暗暗的给您赶鱼啊。我那是报答您给落水鬼喝酒的恩情。明天我做落水鬼的孽缘就满了。有人来代替我，我要去投生了。我们在一起聚会只有今天晚上了，我不能不感到伤心。

渔夫一开始听说和自己交往这么密切的少年，竟然是个落水鬼，有点害怕，有点震惊，但是两人来往已经半年了，已经亲如兄弟，他也就不觉得多恐怖了。

想到要分手，很伤心，端着酒杯说：六郎，喝了这一杯！不要伤心！我们两个好朋友，分手应该是悲伤的，但是你的孽缘满了，要托生为人了，我应该祝贺你啊，再悲伤就不对啦，两个人痛痛快快畅饮。

渔夫问六郎，明天要代替你做落水鬼的是个什么人呢？落水鬼找替身，是中国古代传说约定俗成的观念，落水鬼必须得有人代替做鬼，他才能够轮回托生为人。渔夫好奇地问王六郎，代替你做落水鬼的是个什么人啊？六郎回答，您明天在河畔看着,到中午有一个女子过河，那就是代替我做落水鬼的人了。

两个好朋友一直喝到鸡都叫了天都快亮，才洒泪告别。王六郎能够顺利托生吗？他如果不能顺利托生，会遇到什么情况？下次继续讲，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许姓，家淄之北郭，业渔，每夜携酒河上，饮且渔。饮则酹(lèi)地(1)，祝云：“河中溺鬼得饮。”以为常。他人渔，迄无所获，而许独满筐。一夕，方独酌，有少年来，徘徊其侧，让之饮，嘅(gé)与同酌，既而终夜不获一鱼，意颇失。少年起曰：“请於下流为君驱之。”遂飘然去。少间，复返，曰：“鱼大至矣。”果闻唼(shà)呷（xiā）有声。举网而得数头，皆盈尺，喜极，申谢。欲归，赠以鱼，不受，曰：“屡叨佳酝，区区何足云报。如不弃，要当以为长耳。”许曰：“方共一夕，何言屡也？如肯永顾，诚所甚愿。但愧无以为情。”询其姓字，曰：“姓王，无字，相见可呼王六郎。”遂别。明日，许货鱼，益沽酒，晚至河干，少年已先在，遂与欢饮。饮数杯，辄为许驱鱼。

如是半载，忽告许曰：“拜识请扬（2），情逾骨肉。然相别有日矣。”语甚凄楚。惊问之，欲言而止者再，乃曰：“情好如吾两人，言之或勿讶耶？今将别，无妨明告：我实鬼也，素嗜酒，沉醉溺死，数年于此矣。前君之获鱼独胜于他人者，皆仆之暗驱，以报酹奠耳。明日业满，当有代者，将往投生。相聚只今夕，故不能无感。”许初闻甚骇，然亲狎既久，不复恐怖，因亦欷(xī)歔(xū)，酌而言曰：“六郎饮此，勿戚也。相见遽违，良足悲恻，然业满劫脱，正宜相贺，悲乃不伦。”遂与畅饮，因问：“代者何人？”曰：“兄于河畔视之，亭午（3），有女子渡河而溺者，是也。”听村鸡既唱，洒涕而别。

明日，敬伺河边，以觇(chān)其异。果有妇人抱婴儿来，及河而堕。儿抛岸，扬手掷足而啼。妇沉浮者屡矣，忽淋淋攀岸以出，藉地少息，抱儿迳去。当妇溺时，意良不忍，思欲奔救，转念是所以代六郎者，故止不救。及妇自出，疑其言不验。抵暮，渔旧处，少年复至，曰：“今又聚首，且不言别矣。”问其故，曰：“女子已相代矣，仆怜其抱中儿，代弟一人，遂残二命，故舍之。更代不知何期，或吾两人之缘未尽耶？”许感叹曰：“此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矣。”由此相聚如初。

数日，又来告别。许疑其复有代者。曰：“非也。前一念恻隐，果达帝天。今授为招远县邬镇土地，来朝赴任，当一往探，勿惮修阻（4）。” 许贺曰：“君正直为神，倘不忘故交，甚慰人心。但人神路隔，即不惮修阻。将复如何？”少年曰：“但往，勿虑。”再三叮咛而去。

许归，即欲治装东下。妻笑曰：“此去数百里，即有其地，恐土偶不可以共语。”许不听。竟抵招远。问之居人，果有邬镇。寻至其处，息肩逆旅，问祠所在。主人惊曰：“得无客姓为许？”许曰：“然。何见知？”又曰：“得勿客邑为淄？”曰：“然。何见知？”主人不答，遽(jù)出，俄而丈夫抱子，媳女窥门，杂沓而来，环如墙堵，许益惊。众乃告曰：“数夜前，梦神言：‘淄川许友当即来，可助以资斧（5）。’祗候已久。”许亦异之。乃往祭于祠而祝曰：“别君后，寤寐不去心。远践曩(nǎng)约，又蒙梦示居人，感篆中怀（6），愧无腆物（7），仅有卮酒（8），如不弃，当如河上之饮。”祝毕，焚钱纸。俄见风起座后，旋转移时始散。夜梦少年来，衣冠楚楚，大异平时，谢曰：“远劳顾问，喜泪交并。但任微职，不便会面，咫尺河山，甚怆于怀。居人薄有所赠，聊酬夙好。归如有期，尚当走送。”

居数日，许欲归。众留殷恳，朝请暮邀，日更数主。许坚辞欲行。众乃折柬抱襆，争来致赆(jìn)9）。不终朝，馈(kuì)遗(yí)盈橐(tuó)，苍头稚子毕集，祖送出村。欻(chuā)（10）有羊角风起，随行十余里，许再拜曰：“六郎珍重！勿劳远涉。君心仁爱，自能造福一方，无庸故人嘱也。”风盘旋久之，乃去。村人亦嗟讶而返。许归，家稍裕，遂不复渔。后见招远人问之，其灵验如响云，或言即章丘（11）石坑庄，未知孰是。

异史氏曰：“置身青云，无忘贫贱，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车中贵介，宁复识戴笠人（12）哉？余乡有林下者，家綦(qí)贫。有童稚交，任肥秩，计投之必相周顾，竭力办装，奔涉千里，殊失所望；泻囊货骑，始得归。其族弟甚谐，作月令（13）嘲之云：‘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伞盖不张，马化为驴，靴始收声（14）。’念此可为一笑。”

【注释】

（1）酹地：往地上洒酒以祭奠鬼神。

（2）清扬：丰采。

（3）亭午：正午。

（4）勿惮修阻：惮，怕；修阻，路远难行。

（5）资斧：路费。

（6）感篆中怀：感激之铭刻在心。

（7）腆物：丰厚的礼物。

（9）卮酒：卮，盛酒的容器。

（10）致赆：向离开的人送礼。

（11）章丘：济南东部的县城，今属济南市。

（12）戴笠人：贫贱时结交的朋友。

（13）月今：《礼记》篇名，记述农历十二个月节令及有关事物，此处是模仿“月令”的形式，以调侃的笔墨讽刺世态。

（14）此段意思是：这个月哥哥看望当官的弟弟回来，原来的排场都没了，貂帽不戴了，华丽的伞盖没了，原来骑去的马换成驴，再也不穿着靴子到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