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画皮（上） 明明是妖，却以为美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

在按照蒲松龄编排的次序讲《聊斋志异》之前，我们首先看最脍炙人口的聊斋故事《画皮》。这个故事多次搬上荧幕，搬上舞台。是《聊斋志异》不多的淋漓尽致写恶鬼的故事，有黑色性，读起来有惊悚感，仔细琢磨，蒲松龄是通过恶鬼故事劝世救人，传达道德理念。

王生贪恋美色，把披着美女画皮的恶鬼领回家，结果被恶鬼掏走了心，他的妻子为了救他，不得不求神仙变化的脏乞丐，忍受了吃乞丐鼻涕和黏痰的羞辱。法国著名汉学家克罗德·罗阿说过，《聊斋志异》是全世界最美的寓言，寓言的最终目的，是一句道德教训。《画皮》提供我们的，我总结为两句道德教训。一句是蒲松龄直接说出的哲理金句：“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要警惕披着美女画皮的恶鬼。另一句女性朋友可能更感兴趣，更赞同，我们留到最后再说。

2010年拍的电影《画皮》风行全国。首映式之前，我接到中央电视台电影传奇栏目邀请，到蒲松龄故居和崔永元以及画皮剧组主创人员做节目。在节目当中，小崔和我从头到尾都呆在台上，制片人和导演还有周迅，孙俪，陈坤这些演员在节目里轮番登场。

对话节目在蒲松龄故居蒲松龄雕像前边录制。电影首发式在蒲松龄的墓地举行。我到淄川后，崔永元把他的手提电脑交给我，“你看看没有剪裁的画皮！”将要公开放映的画皮九十分钟，小崔电脑里的片长一百二十分钟，我看到九十分钟，按照常规是电影结束的时间了。我纳闷，蒲松龄那张画皮在哪儿啊？看到一百分钟，画皮终于出来，不是恶鬼的美女画皮，是白狐狸精自我救赎的画皮。看来制片方只是取材于聊斋志异，完全另起炉灶。他为什么还要说改编自聊斋故事呢？那就是因为三百多年来《聊斋志异》太有名，《画皮》太深入人心了，编导就是打着名著的旗号，他要的只是聊斋这张皮。

在节目录制开头我说的话，剧组的人听了不大高兴。我说，今天见了制片人想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真敢编啊！观众都笑了。我继续说，今天晚上首映式在蒲松龄的墓地举行，如果蒲松龄有灵，他会从坟墓站起来，好奇地说：现代人喜欢学雷锋，这是什么人编了这么一个好玩的剧本硬栽到我头上了？观众笑得更厉害了。

我说的这番话，中央电视台播出的时候把后半段剪了，但是有几个在场的平面媒体记者把这番话捅到报纸上。有篇文章题目是《马瑞芳：这不是蒲松龄那张画皮》。平心而论，不管是不是忠于聊斋，这个片子还是好看的。录制前我对小崔说，这个片子啊，跟聊斋原文的距离可真够远的。小崔说，我相信你能找到它们的联系。我说，我当然能找到它们的内在联系，而我估计这个片子能拿到票房两亿。小崔很惊讶，说，票房两亿？他说制片方非常紧张。剧组汇集了当红明星，投资两亿，宁夏电影厂几乎倾家荡产，如果观众不买账，那就惨了。我一听就笑了。蒲松龄记载过他的叔祖高超的赌博技巧，《聊斋志异》也多次写过豪赌，没想到蒲松龄成了商业片豪赌对象了。

我对小崔说，为什么我认为电影画皮有市场呢？因为几个原因，第一，这个电影有东方魔幻色彩，这本来就是《聊斋志异》吸引人眼球的法宝。第二，这个电影惩恶扬善，符合中华民族的审美习惯，本质上和聊斋精神相通。第三，这个电影用好莱坞大片模式，大漠，荒野，哥特式故事背景，神秘诡异，给人惊悚感。第四，它在人物关系上采取甲爱乙，乙爱丙，丙爱丁，丁爱甲，转着圈爱。这是当代年轻人喜欢看的模式。

录完节目后三个月，我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波兰，刚到华沙机场就接到崔永元的短信：“马老师言中，画皮票房直奔两亿！”半个月后，我结束对波兰的访问，回到北京，崔永元请吃饭。又说，画皮票房直奔两亿五！电影画皮并没有忠实遵守聊斋原著。为什么还受到欢迎？是不是因为聊斋的名气太大了？

聊斋《画皮》是个什么故事？蒲松龄想告诉我们什么样人生道理？我们具体看看聊斋有名的小说，太原王生家里有妻子，却喜欢拈花惹草。有一天早上，他外出看到一个美女踉踉跄跄地在那儿走，就赶上她搭讪：“小姐，一大早孤零零走路这么艰难？”

美女说：“你不过是个路人，不能为我分忧，干什么寻根问底呀。”

王生说：“你有什么发愁事？我帮你效力！”

美女悲伤地说：“父母贪财把我卖给有钱人家做小老婆，大老婆早骂晚打，我逃出来了。”

王生马上就把美女领到自己家里去了。美女看到房间里没有别人就问：你没有家眷吗？王生说，这是我的书斋，王生这个带小院子的书斋，成了他金屋藏娇的地方。美女说这挺好，如果您可怜我，就保守秘密，不要泄露。

王生把美女藏在书房里，跟她同居好几天，王生的妻子知道了。王生的妻子陈氏可能是遵守妇德，顺从丈夫，也可能已经习惯丈夫寻花问柳，不吃醋，只是担心丈夫的安全。她说，你这个美女会不会是有钱人家的丫鬟或者小老婆呀？你收留她会不会给你自己惹事，把她送走吧？根据大清律，诱拐妇女处斩监候。王生不听。

有一天王生路过集市，有个道士看到他，说，你遇到什么怪异的事？王生说，没有啊，我挺好的。道士说，你全身都是邪气呀。王生说没有的事！道士说：哎呀，鬼迷心窍，世界上就是有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的！王生有点怀疑，我收留的美女是不是有问题啊，再一想，明明那么漂亮的姑娘，能有什么问题，肯定是道士想骗钱。

王生回到书斋院外边，大门关得紧紧的，从里面插上了。他很纳闷，找了段塌了半边的墙跳进院子，看到书斋的门也紧紧关着。美女搞什么秘密活动啊？王生悄悄走到窗前，从窗缝往里面一瞧，可不得了啦。书房里有个狰狞的恶鬼，翠绿色的脸，牙齿像尖利的锯齿，铺了张人皮在床上，手里拿了支彩笔描描画画，画完了把笔一丢，把人皮举起来，想抖衣服一样抖了几下，披在身上，立即变成那个美女，而且更加美丽了。王生吓得魂都掉了。蒲松龄怎么写的呢？“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看到恶鬼变美女，害怕极了，手脚并用，像狗一样爬了出来。

这段描写，恶鬼披上画皮变成美女，是中国古代小说最经典的描绘，也是世界文学宝库少有的经典之笔。恶鬼狰狞可怕，恶鬼拿着彩笔描绘人皮，惊心动魄，恶鬼像抖衣服一样的抖动人皮披在身上，化成美女，电光石火一样，使人眼花缭乱。

王生“兽伏而出”也意在言外，本来做的就不是正经人干的事，所以像狗一样爬了出来。王生跑出去找到道士，跪到地上，道长您得救我呀。

道士说：这个东西修炼到这个功力也很不容易，不要轻易伤害它的性命，把它轰走算了。道士把自己的拂尘交给王生，让他回家挂到寝室门上。什么叫拂尘？拂尘本来是日常器具，用马尾扎成，用来赶苍蝇，赶蚊子，掸除灰尘。但在古代神魔小说中，有高深修养的道士，他们手中的拂尘非同寻常。我们看《西游记》，孙悟空在五庄观推倒人参果树，逃走的时候，被五庄观主捉了回来。五庄观主手里就有一柄拂尘，可以抵挡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

神魔小说中道长手里的拂尘起到驱魔降鬼的作用，道士把拂尘交给王生。王生回到家里，不敢到书斋去了。把拂尘悬到内室门口，刚刚过了子夜，听到门外沙沙沙的声音，他知道那个美女也就是恶鬼来了。他不敢看，叫妻子看。陈氏看到美女来了。美女看到门口挂的拂尘，不敢进，站在哪，咬牙切齿，待了好一会，离开了。又过了一会，美女又回来了，骂：“道士吓唬我，终不然我已经入口的肉，再吐出来吗？”恶鬼振振有词，很有哲理。任何邪恶的鬼祟，都不会轻易放过到手的肥肉，善良的人不要寄希望于邪恶自己退步，只能和它抗争。美女骂完了，抓下寝室门口的拂尘，撕碎了，踹开门，进了王生房间，登上王生的床，撕开王生的胸膛，把他的心掏走了。

陈氏吓得大哭大叫。丫鬟进来，用灯一照，发现王生死了，腔血狼藉，非常惨。第二天陈氏派了王生的弟弟二郎跑去报告道士。道士说，我还可怜这个鬼呢，他倒这样狂妄！道士跟着王生的弟弟到王家来了，但是美女已经找不着了。

美女到哪儿去了？道士将会怎样捉鬼？已经死了的王生还能不能复活？王生复活会是什么样过程？蒲松龄在这个过程当中寄托什么样的哲理？这又是个非常有趣，耐人深思的过程，我们下一次讲。

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画皮》原文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fú)(1）独奔，甚艰于步（2）。急走趁之(3)，乃二八姝丽(4)，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王曰：“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母贪赂，鬻妾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5)，所弗堪也，将远遁耳。”问：“何之？”曰：“在亡之人，乌有定所。”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女喜，从之。生代携襆物，导与同归。

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答云：“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陈，疑为大家媵(yìng)妾(6)，劝遣之，生不听。

偶适市，遇一道士，顾生而愕，问：“何所遇？”答言：“无之”。道士曰：“君身邪气萦绕，何言无？”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生以其言异，颇疑女；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意道士借魇(yǎn)禳(ráng)(7)以猎食者。无何，至斋门，门内杜(8)，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guǐ)垣(yuán)(9)，则室门亦闭。蹑迹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chán)巉(chán)如锯(10)。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迹之，遇于野，长跪乞救。道士曰：“请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予亦不忍伤其生。”乃以蝇拂授生，令挂寝门。临别，约会于青帝庙。

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室，悬拂焉。一更许，闻门外戢(jí)戢(jí)有声，自不敢窥也，使妻窥之。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立而切齿，良久乃去。少时复来，骂曰：“道士吓我。终不然，宁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坏寝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11)。陈骇涕不敢声(12)。

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即从生弟来。女子巳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远。”问，“南院谁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现在君所。”二郎愕然，以为未有。道士问曰：“曾否有不识者一人来?” 答曰：“仆早赴青帝庙，良不知(13)，当归问之。” 去少顷而返，曰：“果有之。晨间一妪来，欲佣为仆家操作，室人(14)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与俱往，仗木剑，立庭心，呼曰：“孽魅(15)!偿我拂子来!”妪在室，惶遽无色，出门欲遁。道士逐击之。妪仆，人皮划然(16)而脱，化为厉鬼，卧嗥如猪(17)。道士以木剑枭其首，身变作浓烟，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芦，拔其塞，置烟中，飗(liú)飗(liú)然如口吸气，瞬息烟尽。道士塞口入囊。共视人皮，眉目手足，无不备具。道士卷之，如卷画轴声，亦囊之，乃别欲去。

陈氏拜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谢不能。陈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术浅，诚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问：“何人？”曰：“市上有疯者，时卧粪土中。试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习知之。乃别道士，与嫂俱往。

见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陈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爱我乎？”陈告之故，又大笑曰：“人尽夫也，活之何为？”陈固哀之，乃曰：“异哉!人死而乞活于我，我阎摩耶？”怒以杖击陈。陈忍痛受之，市人渐集如堵。

乞人咯痰唾盈把，举向陈吻曰：“食之！”陈红涨于面，有难色；既思道士之嘱，遂强啖焉。觉入喉中，硬如团絮，格格而下，停结胸间，乞人大笑曰：“佳人爱我哉！”遂起，行已不顾。尾之，入于庙中。迫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无端兆，惭恨而归。

既悼夫亡之惨，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血敛尸（18），家人伫望，无敢近者。陈抱尸收肠，且理且哭，哭极声嘶，顿欲呕。觉鬲中结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惊而视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大异之。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19)自缝中出，乃裂缯(zèng)帛(20)急束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qīn)裯(chóu)，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腹隐痛耳。”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

异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21)，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22)，但愚而迷者不寤耳。可哀也夫！”

【注释】

（1）抱襆：抱着包袱。

（2）甚艰于步：走得非常艰难。

（3）趁之：赶上。

（4）十五六岁的美丽姑娘。

（5）朝詈而夕楚辱之：早上也骂晚上又打又骂。詈，骂；楚，打。

（6）媵妾：丫鬟侍妾。

（7）魇禳：驱鬼狐的法术。镇压邪祟为魇，驱除灾祸为禳。

（8）门内杜：门从里边关上了。

（9）逾垝垣：从破墙上爬过去。

（10）齿巉巉如锯：长长的尖利牙齿像钢锯一样。巉巉，山势险峻状，借指牙齿。

（11）腔血狼藉：腹腔里血肉模糊。

（12）骇涕不敢声：害怕之极，啼哭不敢出声。

（13）良不知：实在不知道。

（14）室人：家里人，妻子。

（15）孽魅：作孽的妖魅。

（16）划然：“哗”的一声，人皮脱落的声音。

（17）卧嗥如猪：趴在地上像杀猪般嚎叫。

（18）展血敛尸：擦拭血迹，整理尸体。

（19）氤氲：热气蒸腾。

（20）缯帛：丝绸。

（21）渔之：猎取之。见美女就像渔人见到鱼儿一样张网猎取。

（22）天道好还：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道，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