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 张鸿渐(下) 秀才做事,可以共胜不可以共败

148 张鸿渐(下) 秀才做事,可以共胜不可以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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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继续讲《张鸿渐》。


张鸿渐受官场迫害的遭遇是封建社会书生常遇到的事情,蒲松龄把张鸿渐放到真实和幻想之间,人间贤妻和狐狸精贤妻之间,写得离离奇奇,曲尽人情。我们上次讲到老实本分又书生气十足的张鸿渐知道舜华是狐狸精之后,就要求舜华带自己回家看望老婆,结果是舜华一次小小的恶作剧,所谓张家是她点化,所谓方氏是她变幻的。


此后,舜华还会真带张鸿渐回家。张鸿渐和真假方氏会面,成为刻划人物的精采笔墨。舜华为什么幻化方氏,她是想从张鸿渐口中“挖”出真实思想。到底是她在张鸿渐心里重还是人间妻子。张鸿渐急于见到妻子,根本想不到“方氏”竟是舜华冒名顶替,其实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张鸿渐与“方氏”会面蒲松龄埋下许多漏洞:


第一,富有社会经验的方氏,精明过人谨慎过人的方氏,半夜有人敲门,竟然一问“是谁”就轻率开门,这合乎方氏的个性吗,当然不对头,但急于见到妻子的张鸿渐连琢磨一下的心思都没有,立即沉浸在夫妻久别相见的热情当中。


第二,张鸿渐和“方氏”,离别这么久,夫妇见面,妻子既不向丈夫诉度日之难也不问丈夫逃亡之苦,只有久别重逢的欣喜,没有生活艰难的悲伤和怨怼,合乎情理吗?张鸿渐还是因为跟妻子久别重逢而喜出望外,没想到这一层。


第三点,是这个“方氏”和原来的方氏不同,原先有杀伐决断、不作小儿女之态的方氏,居然还没跟丈夫叙寒温,就“握手入帷”、“夫妇偎倚”,还要“纵体入怀,曰:‘君有佳耦,想不复念孤衾中有零涕人矣。’”这还是那个像法庭上精明律师给张鸿渐分析官场和秀才的方氏吗?这个“方氏”有几分天真,几分任性,几分娇憨、几分狐媚,却没有历练、成熟、忧患意识,没有历过生活磨难的痕迹,没有对丈夫的深切担忧和刻骨思念,没有独撑家庭重负的辛劳和干练。


这一切其实都已经在暗示:这个“方氏”是假的。特别有意思的是:这个“方氏”几乎直奔一个主题:张鸿渐究竟爱人间结发妻还是爱患难相识的狐狸精妻?而关心这个问题的是谁?正是狐仙舜华。张鸿渐或是归家心切未觉察蛛丝蚂迹,或是向来老实本分、缺乏想象力。直待他说出对舜华感情“与彼虽云情好,终非同类,独其恩义难忘耳。”舜华现形,张鸿渐才“大惭无语”。这段描写,笔走龙蛇,摇曳生姿。高明的小说家,就是在极其细微、不起眼的地方下像水磨石一样下功夫,才能写出水平。


舜华一次恶作剧考验出张鸿渐的真心,“我跟她虽然感情很好,但毕竟不是同类,只因为她对我的恩义难忘罢了。”幸亏张鸿渐诚笃人,他即使对着“方氏”,也还说对狐狸精妻子的恩义,舜华说:“你的心思可以知道了。本来应该就此跟你断绝,幸好你还想着我们之间的恩义,勉强可以赎回你的罪过。”


过了两三天,舜华对张鸿渐说:“我如此痴情依恋你,终究没什么意思,你天天怨我不送你回家,今天我恰好要到都城去,顺道把你送回家。”把床头的竹夫人拿下来,二人一起跨到上边,让张鸿渐闭上双眼。张鸿渐觉得耳边风声飕飕。一会儿,竹夫人从天上降落。舜华说:“从此分手啦。”张鸿渐刚想跟她说句话,舜华已无影无踪。张鸿渐怅然若失站了一会儿,听到村里狗叫的声音。夜色苍茫,能看得见树木和房子,都是家乡景物。他回到家门,翻过墙头到门前敲门,一切跟上次一样。


方氏隔着门详细问明白,知道确实是张鸿渐回来,这才点上灯,边哭边来开门。看到张鸿渐时,哭得头都抬不起来。张鸿渐还以为舜华又在搞幻局,又看见床上儿子躺在那里,一切都像上次,就笑着说:“竹夫人又带了来啦?”方氏不知道什么意思,马上翻了脸,说:“我盼望你回来,度日如年,枕头上的泪痕还都在那里,刚刚见面,你一点儿悲伤怜惜情分都没有,什么心肠啊!”


张鸿渐察觉方氏的感情是真的,这才抓住她的臂膀叹息不已,一五一十地向方氏述说他这些年的经历,问秀才们的案情如何了结的?方氏所说,都如上次舜华扮方氏所说的一样。


假做真时真亦假,张鸿渐先将狐仙误认为妻子,后将妻子误认为狐仙。文笔婀娜,特别有谐趣。张鸿渐二次归家与首次归家写作层次大不一样,又同样笔藏深意:先是写张鸿渐的听觉:“村犬鸣吠”;再是视觉:“苍茫中见树木屋庐,皆故里景物”,听的、见的,俨然家乡旧物。然后“方氏惊起,不信夫归,诘证确实,始挑灯呜咽而出。”方氏如惊弓之鸟,不肯轻易开门,慎之又慎,尽量控制感情,完全符合方氏性格;一旦证实确是丈夫归来,立即悲情迸发、呜咽迎出,相见之后,“涕不可仰”。


上过一次当的张鸿渐偏偏真假不分,“犹疑舜华之幻弄”,还将床头儿子看作“竹夫人又携入耶?”结果受到方氏变色训斥:“妾望君如岁,枕上啼痕固在也。甫能相见,全无悲怜之情,何以为心矣!”两个“方氏”,一真一假,装扮相同,神态不同;面目相同,心理不同;话语近似,语气不同。


方氏是胆大心细、有远见卓识、感情内向的秀才娘子,因长期生活在丈夫逃亡、恶势力窥伺下, 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时时严加提防,处处小心谨慎。她有结发之妻固有的优越感,一旦发现丈夫“不规”痕迹,就正言训斥,决不轻言倩语,撒娇作嗔。舜华虽能幻作方氏模样,能预知秀才冤案诸人下落,能揣摩夫妇久别重逢时的“台词”,甚至能周到地将竹夫人化作已长大的儿子,却唯独没有方氏的人生体验,扮相似真,细揣摩却假。张鸿渐两次归家,蒲松龄把人情写得丝丝入扣。两个妻子的个性在对比中越加鲜明。


张鸿渐好不容易和日思夜想的爱妻“把臂欷歔”,门外却有对方氏不怀好意的恶徒虎视眈眈。借口所谓捉奸对方氏说下流话,当丈夫之面调戏妻子,稍有血性的男儿都不能容忍,一直对恶势力采取惹不起躲得起态度的张鸿渐,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张鸿渐,不再容忍,不再退让,怒目拔刀,杀了恶徒。方氏当即表示:“事已至此,罪益加重。君速逃,妾请任其辜。”这位令须眉汗颜的巾帼豪杰,胆识过人亦思谋过人。


方氏承担杀恶徒罪名,当然出于对丈夫深爱,但代丈夫认罪或许又出于“两害之间取其小”的考虑:张鸿渐是钦犯,再犯杀人罪,万不能赦;深闺弱女杀恶徒却有可能以自卫之名减罪。不管出于何种考虑,一个平时只知道相夫教子、飞针走线的少妇,危难时刻不惧怕,不惊慌,刚毅冷静,沉着果断,有指挥若定的大将风度,有敢做敢当的强人气势,不啻于家庭顶梁注、主心骨。而一向优柔寡断、胆小怕事的张鸿渐,关键时刻显男儿本色:“丈夫死则死耳,焉能辱妻累子以求活耶!


张鸿渐自首被押送京城,结果在路上遇到舜华,当然不是巧遇,而是舜华未卜先知、特意守候、刻意相救。舜华像天才演员,煞有介事,把两个贪财公差玩弄于股掌之上。她先对张鸿渐叫“表兄”,故意问他“何至此?”好像根本不知道张鸿渐的遭遇,点评家戏评“此狐一生善于捣鬼。”然后舜华对张鸿渐说:“依兄平昔,便当掉头不顾;然予不忍也。”对前此张鸿渐的“背叛”拈酸,其实是娇嗔。


接着,她针对公差爱财之心,说要送几十两银子给他们做盘缠,邀公差带着张鸿渐去高房大屋的所谓“寒舍”,把二差灌醉,然后指了指张鸿渐身上的手铐脚镣,手铐脚镣“哗啦”一声脱落下来,舜华拉着张鸿渐,让他跟自己同骑一匹马,飞快跑了。狐女舜华,眼珠一转,鬼主意就来。对公役说鬼话,对张鸿渐半开玩笑说真话,心细如发,巧舌如簧,暗设机关,请君入瓮。聪慧、多情、深谙世人心理的狐女形象可谓面面生风。



他们跑了一会儿,让张鸿渐下马,说:“你到这里吧。我和妹妹约定到青海去,又因为你的事逗留一晌。她一定等急了。”张鸿渐问:“咱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舜华不回答,再问,她把张鸿渐推下马,自己跑了。张鸿渐两次逃亡脱难,全赖狐女舜华。舜华在张鸿渐落难时,给他一个温暖的家;在张鸿渐思念妻子时,大度地送他回家;在张鸿渐落入恶官之手、面临死亡时,及时雨般救出他。


舜华一次次帮助张鸿渐度过困境,却没有对张鸿渐提过任何要求,她跟张鸿渐乍离乍合,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二人最后分手时,舜华连张鸿渐“后会何时”的问题都不回答,矫若游龙,飘若飞鸿,留下美丽的悬念。吴组缃教授题诗曰:“巾帼英雄志亦奇,扶危济困自坚持。舜华红玉房文淑,肝胆照人那有私。”


张鸿渐天亮时一问,他到了太原。他到城里赁下房子教书,托名“宫子迁”。一住十年。打听追捕他的事渐渐松懈,再次转悠着向东走。张鸿渐再次逃亡十年返家,方氏更加成熟,更加老练,更加有心计。几乎可以说,张鸿渐还没进家,已隐约感到方氏的能力:呈现在张鸿渐眼前的是:家园不像十年前可以逾墙而过,“墙垣高固”,看似一般描述实际寓含深意:一个没有男主人的家,非但没有墙倒屋塌,反而墙垣加高、加固,意味着什么?


说明方氏不仅独撑家庭,且使这个家比男主人在家时蒸蒸日上。方氏判断归来者确实是丈夫时,虽然“喜极”却立即假做呵斥声,似乎来的人是跟随儿子到府里的仆人。原来儿子已经方氏调教成材,到府里参加乡试了。张鸿渐流泪说:“我流离在外几年,儿子长大成人,真能继承咱家书香门第,你的心血为张家用尽啦。”张鸿渐白天藏在床底下。刚住了几天,有天夜里,外边人声鼎沸,打门声又响又急,还有人问:“他们家有后门吗?”


张鸿渐越发害怕,方氏急忙用门板代替梯子,送张鸿渐爬墙逃走才开门问:“什么事?”原来是儿子中举人,报喜的来了。方氏大喜,但张鸿渐已逃走,追不回来了。张鸿渐急不择路,天亮时跑进一个村子,想用衣服换吃的。看到个高门大户,报条粘在门上,是姓许的刚考中举人。有个老头儿出来,见张鸿渐仪表堂堂,文质彬彬,不像骗吃骗喝,请他进门招待他,张鸿渐假托:“我在京城教书,回家路上遇到强盗了。”


老头就留下他教小儿子。老头是退休京官,新孝廉是他的侄子。过了一个多月,新孝廉带个同榜中举的朋友来,说是河北永平府人士,姓张。张鸿渐暗中怀疑举人是自己儿子。等看到登载举人家族情况、父亲姓名的“同年录”,张孝廉果然是他儿子!父子抱头大哭,许老先生送些银子,写信给审案御史替张鸿渐讲情,父子一起回家。


张鸿渐先在《聊斋志异》出现,然后成为俚曲《富贵神仙》主角。《富贵神仙》后变《磨难曲》。这部按长篇小说规模写作的俚曲涵盖了官府腐败、恶霸横行、科场黑暗、闺阁教子乃至农民起义的广泛内容。张鸿渐是蒲松龄晚年特别关注的人物,是他思考社会问题的支点。从张鸿渐身上可以看出蒲松龄锐利的思想穿透力,也可看出蒲松龄随年龄增长越发突出的思想局限——梦寐以求的高官厚禄、妻贤妾美、富贵神仙。


《聊斋志异·张鸿渐》结尾是儿子中举的庸俗大团圆。《磨难曲》结尾“八仙上寿”越加酸腐不堪,“一品官尚书郎”张鸿渐“在朝中三十年,拖玉带上金銮,子孙又赴琼林宴。进士还生进士儿,翰林又产翰林男,天爷赐了生铁券,世世代代做高官。”俚曲的张鸿渐替一辈子贫困的蒲松龄穷秀才圆了一个高官厚禄富贵神仙的白日梦。而小说里边的张鸿渐是聊斋人物画廊中一个逡巡于人狐之间、真幻之间的男性形象,一个特异的、有角有棱、眉目如画的读书人形象。


跟他相辅相成的是他的两位妻子,巾帼谋士方氏和聪慧过人的狐妻舜华。在《张鸿渐》这个小说里,蒲松龄特别喜欢用一个词“逡巡”,张鸿渐第一次随舜华归家“逡巡不前”,张鸿渐逃亡十年后二次归家“逡巡东向”。“逡巡”似乎是蒲松龄给张鸿渐选定的特殊情态。“逡巡”有欲进不进、迟疑不决之意。这是生活在荆天棘地社会中弱势群体的精确精神状态。张鸿渐逡巡于真实与幻想世界之间,逡巡于人妻、狐妻之间,是真非真,是幻非幻,真即是幻,幻即是真,真假莫辨,虚虚实实,离离奇奇,构成曲尽人情人性人世的妙文。


我们下次讲的《王子安》可能也是蒲松龄晚年的作品,写科举下读书人的情态,文笔老辣有趣。


原文

夫妇偎倚,恍如梦寐。张历述所遭。问及讼狱,始知诸生有瘐死者,有远徙者。益服妻之远见。方纵体入怀,曰:“君有佳耦,想不复念孤衾中有零涕人矣。”张曰:“不念,胡以来也?我与彼虽云情好,终非同类,独其恩义难忘耳。”方曰:“君以我何人也?”张审视,竟非方氏,乃舜华也。以手探儿,一竹夫人(1)耳。大惭无语。


【注释】

1)竹夫人:用竹子做的取凉用具,中空,上边有一个个小洞,可以抱着睡觉。


女曰:“君心可知矣!分当自此绝交,犹幸未忘恩义,差足自赎。”过二三日,忽曰:“妾思痴情怜人,终无意味。君日怨我不相送,今适欲至都,便道可以同去。”乃向床头取竹夫人共跨之,令闭两眸。觉离地不远,风声飕飕。移时,寻落。女曰:“从此别矣。”方将订嘱,女去已渺。怅立少时,闻村犬鸣吠,苍茫中见树木屋庐,皆故里景物,循途而归。逾垣叩户,宛如前状。


方氏惊起,不信夫归,诘证确实,始挑灯呜咽而出。既相见,涕不可仰。张犹疑舜华之幻弄也,又见床头儿卧如昨夕,因笑曰:“竹夫人又携入耶?”方氏不解,变色曰:“妾望君如岁,枕上啼痕固在也。甫能相见,全无悲怜之情,何以为心矣!”张察其情真,始执臂欷歔,具言其详。问讼案所结,并如舜华言。


方相感慨,闻门外有履声。问之,不应。盖里中有恶少甲久窥方艳,是夜自别村归,遥见一人逾垣去,谓必赴淫约者,尾之而入。甲故不甚识张,但伏听之。及方氏亟问,乃曰:“室中何人也?”方讳言:“无之。”甲言:“窃听已久,敬将执奸耳。”方不得已,以实告。甲曰:“张鸿渐大案未消,即使归家,亦当缚送官府。”方苦哀之。甲词益狎逼。张忿火中烧,不可制止,把刀直出,剁甲中颅。甲踣,犹号;又连剁之,遂毙。


方曰:“事已至此,罪益加重。君速逃,妾请任其辜。”张曰:“丈夫死则死耳,焉能辱妻累子以求活耶!卿无顾虑,但令此子勿断书香(1),目即暝矣。”


【注释】

1)勿断书香:不要丢失了家族的读书传统。


天渐明,赴县自首。赵以钦案中人,姑薄惩之;寻由郡解都,械禁颇苦。途中遇女子跨马过,以老妪捉鞚,盖舜华也。张呼妪欲语,泪随声堕。女返辔,手启障纱,讶曰:“表兄也,何至此?”张略述之,女曰:“依兄平昔,便当掉头不顾;然余不忍也。寒舍不远。即邀公役同临。亦可少助资斧。”


从去二三里,见一山村, 楼阁高整。女下马入。令妪启舍延客,既而酒炙丰美,似所夙备;又使妪出曰:“家中适无男子,张官人即向公役多劝数觞,前途倚赖多矣。遣人措办数十金,为官人作费,兼酬两客,尚未至也。”二役窃喜,纵饮,不复言行。


日渐暮,二役径醉矣。女出,以手指械,械立脱;曳张共跨一马,驶如飞。少时,促下,曰:“君止此。妾与妹有青海(1)之约,又为君逗留一晌,久劳盼注矣。”张问:“后会何时?”女不答;再问之,推堕马下而去。


【注释】

1)青海:仙海。


既晓,问其地,太原也。遂至郡,赁屋授徒焉。托名宫子迁。居十年,访知捕亡寝怠,乃复逡巡东向。既近里门,不敢遽入,俟夜深而后入。及门,则墙垣高固,不复可越,只得以鞭挝门。久之,妻始出问。张低语之。喜极,纳入,作呵叱声,曰:“都中少用度,即当早归,何得遣汝半夜来?”入室,各道情事,始知二役逃亡未返。


言次,帘外一少妇频来。张问伊谁,曰:“儿妇耳。”“儿安在?”曰:“赴都大比未归。”张涕下曰:“流离数年,儿已成立。不谓能继书香,卿心血殆尽矣!”话未已,子妇已温酒炊饭,罗列满几。张喜慰过望。居数日,隐匿房榻,惟恐人知。


一夜方卧,忽闻人语腾沸,捶门甚厉。大惧,并起。闻人言曰:“有后门否?”益惧,急以门扉代梯,送张度垣而出,然后诣门问故,乃报新贵者(1)也。方大喜,深悔张遁,不可追挽。


【注释】

1)报新贵者:给新考中的贵人报喜。


是夜,张越莽穿榛,急不择途;及明,困殆已极。初念本欲向西,问之途人,则去京都通衢不远矣。遂入乡村,意将质衣而食。见一高门,有报条(1)黏壁间,近视,知为许姓,新孝廉也。顷之,一翁自内出,张迎揖而告以情。翁见仪貌都雅,知非赚食者,延入相款,因诘所往。张托言:“设帐都门,归途遇寇。”翁留诲其少子。张略问官阀,乃京堂林下者(2);孝廉,其犹子也。


【注释】

1)报条:科举考中者的喜帖。

2)京堂林下者:本是京官现在退休在家。


月余,孝廉偕一同榜归,云是永平张姓,十八九少年也。张以乡、谱俱同,暗中疑是其子;然邑中此姓良多,姑默之。至晚解装,出《齿录(1)》,急借披读,真子也。不觉泪下。共惊问之,乃指名曰:“张鸿渐,即我是也。”


【注释】

1)齿录:又称“同年录”。科举时代,凡同登一榜者的姓名、年龄、籍贯、三代,编成一书汇刻,称“齿录”。


备言其由。张孝廉抱父大哭,许叔侄慰劝,始收悲以喜。许即以金帛函字(1),致各宪台(2),父子乃同归。方自闻报,日以张在亡为悲;忽白孝廉归,感伤益痛。少时,父子并入,骇如天降。询知其故,始共悲喜。甲父见其子贵,祸心不敢复萌。张益厚遇之,又历述当年情状,甲父感愧,遂相交好。


【注释】

1)金帛函字:礼品和书信。

2)宪台:负责审张鸿渐一案的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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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生如夏花0569

    方宏建这个故事是根据真实的历史事件改变的,他就是顺治帝时期震惊朝野的台州“两庠退学案”

    马瑞芳 回复 @生如夏花0569: 蒲松龄非常重视此小说,改成十万字俚曲。

  • 1660901布衣

    我是马老师的忠实听众!

  • Scar_let

    此鸿渐也是不讨厌 却全无用处 一靠老婆 二靠狐狸精 三靠儿子

  • kiki宅急便

    听到最后倒觉得有些感慨。蒲松龄的局限性又何尝不是人性的局限。少年与中年时或还可以意气风发,到了老年,面对自己过往传统意义上不算成功的一生,及渐渐迫近的死亡,便是如蒲松龄,也难免会有一些软弱了吧……

    马瑞芳 回复 @kiki宅急便: 很有道理!

  • 普法便利店

    围城里的方鸿渐是不是从这里来的?

    马瑞芳 回复 @普法便利店: 有点儿像

  • 江雪390584396

    浓郁的故事性是《聊斋志异》重要特点,无论是长篇还是短篇,蒲松龄写得都摇曳多姿,引人入胜。

  • 小染读书

    男人心里很清楚 妻是妻 妾是妾 妻可以托付家业教养儿子 妾可以软语温存慰藉自己 二者选其一的话还是会奔着祖业儿子去的

    马瑞芳 回复 @小染读书: 男性乌托邦

  • 西西里ku

    方氏 鸿渐 围墙。。。真的是围城啊 。。其实这篇里面的狐仙挺像现代女性,眼里容不得沙子。喜欢就是想要一心一意,如果不能,那也不愿两女侍一男,能帮忙的时候依然伸出援手,但大家好聚好散不要再多纠缠。

  • 1851232rpci

    我一定是宫斗剧看多了,总琢磨着故事中的这些二美和谐相处,她们都不会嫉妒吃醋吗,人的心就是长偏的,做丈夫的一碗水端的再平,也总会有吃醋的小情绪吧

    马瑞芳 回复 @1851232rpci: 幸亏没见面

  • 小明_iip

    婚姻与爱情是不可以试探的

    马瑞芳 回复 @小明_i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