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 张鸿渐（上） 秀才做事，可以共胜不可以共败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蒲松龄自己特别看重的聊斋篇目《张鸿渐》。

这是一个关于知识分子命运的小说，但并没有着重写科举考试，而是写想追求正义的知识分子如何受到官场迫害，苦苦挣扎。张鸿渐是典型的守法书生，却被朝廷当作罪犯追捕，张鸿渐的东逃西奔是小说主线。写完小说后，蒲松龄觉得文言小说不能像晨钟暮鼓为普通老百姓接受，他把《张鸿渐》和另外几篇他特别看重的聊斋小说改编为用淄川方言写成的俚曲，这都是他六十多岁后的事情了。

张鸿渐的故事特别受蒲松龄青睐，先改成了四五万字的《富贵神仙》，后增补改写为长达十万言的《磨难曲》。俚曲有更丰富更生动的对官场的揭露和中下层生活场景，更丰富活泼的老百姓语言、淄川方言，感兴趣可以找《蒲松龄集》看一看。小说男主角张鸿渐是“名士”，所谓名士，说穿了，就是读书界名气不小、处世本领不大的读书人。

张鸿渐老实而有点儿怯懦，真诚而有点儿迂腐，善良而有点儿软弱，既不能铁肩担道义，又不能呼风唤雨、踢天弄井，更不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诚笃儒雅是好人张鸿渐的底色。好人有好报，好人危难时刻遇救星，是张鸿渐的鸿运。当张鸿渐在现实人生陷入困境时，幻想世界向他敞开了祥和之门；当官虎吏狼奸佞小人向他伸出魔爪时，狐仙向他伸出了温暖的手。张鸿渐是男子汉，却始终得益于两个女人，美而贤的妻子方氏，美而慧的狐妻舜华。方氏精明睿智，历练成熟，千方百计维护书生气十足的丈夫，独撑家庭重负。

舜华聪慧过人、多情多义、一次次帮助张度过困境，她对张没有任何要求，表现出狐狸精的超强能力和独立意识。受官场迫害的遭遇是封建社会书生常遇到的，不足为奇，而蒲松龄把张鸿渐放到了真实与幻想之间，人妻与狐妻之间，离离奇奇，曲尽人情。

河北永平府卢龙县知县赵某贪婪残暴，在公堂上把范生打死，同学们要到巡抚衙门告状，求名士张鸿渐写状子告状。张鸿渐答应了。张妻方氏美丽贤慧，劝他：“大凡秀才做事，可以共同享受胜利，不能一起分担失败，胜了人人贪功，败了纷然瓦解，各自逃。当今势利世界，对错都不能用常理判定。你又没靠山，真有反复，谁帮你解危扶困？”

天下乌鸦一般黑，官官相护，巡抚只会比县令更贪暴，岂能为黎民申冤？这么简单的道理，秀才们都看不透，闺中弱女却洞若观火。方氏对秀才群体有深刻观察和针针见血分析；对黑暗时势有清醒认识和合理预测；对丈夫有深切关怀和深情担忧。小说开头寥寥二百字，画出这对夫妇的基本轮廓：张鸿渐书生气十足，方氏精明睿智，是巾帼谋士。

秀才状纸递上去，小说原文是：“质审一过，无所可否。”字面意思是：虽未告倒县官，秀才也没招惹什么罪名。实际蕴含着话外音：上下其手的幕后操作正在紧锣密鼓进行。强梁世界，原无皂白，金钱成为最有力的“语言”。省里的大官得县官赵某巨金，黑白马上颠倒，“诸生坐结党被收。”秀才们得个结党营私罪名，给抓起来。由《张鸿渐》改编的俚曲《磨难曲》把受贿过程写得更明白，二品大员自称：“卢龙知县被那秀才们告他贪酷，我岂不知他贪酷？但他送一万银子，要俺把这些人砍头充军，不得不敬从尊命。”

官府抓了告状的秀才，又要抓写状的人。事态按贤内助方氏预见发展，张鸿渐弃家外逃，急急如漏网之鱼。当他资斧断绝、夜晚来临、眼看要在旷野面对虎狼时，有一家的老女仆私自留他进家过夜，给他个草垫子，嘱咐：“我可怜客人无家可归，私自留您住下，天不亮请早点儿走，我怕我家小娘子知道怪罪我。”张鸿渐很感谢，总可以避开虎狼了。

他倚着墙闭眼休息，忽然看到有人挑着明晃晃的灯笼，老妇领个人出来了。张鸿渐匆忙躲到暗处。来者是位二十几岁漂亮女郎。她走到门口，看到草垫子，问老妇怎么回事？老妇如实相告，女郎生气地说：“一门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可以容纳来历不明的外人！那个人到哪儿去了？”张鸿渐从躲藏的地方出来，跪到台阶下。

女郎仔细问他的家乡门第，脸色渐渐缓和，说：“您是风雅文士，不妨留下，老奴竟不告诉我，草草相待，岂是接待君子的礼数！”让老妇把张鸿渐领进房摆上酒菜，用的吃的，干干净净，很精致，吃完饭，老妇给张鸿渐铺好锦缎被褥，请张鸿渐休息。张鸿渐感激女郎，偷偷向老妇打听女郎姓名。老妇说：“我们家姓施，太翁和夫人去世，留下三个女儿，这是大女儿舜华姑娘。”张鸿渐知道了舜华家庭底细。他询问出于人之常情，并无非分之想。

这时，小说家似乎闲宕一笔，写到客房有《南华经》( 即《庄子》)，因为唐玄宗把庄子封了个南华真人，所以后世把《庄子》叫《南华经》，客户客房里有《庄子》这本书表面好像无关紧要，实际起两方面作用，一方面说明，家有《庄子》必非俗人；另一方面突出张鸿渐手不释卷的书生特点。一般人终日奔波后会呼呼大睡，张鸿渐却改不了睡前读书习惯，他在翻阅《南华经》。接下来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急剧发展：“忽舜华推扉入。张释卷，搜觅冠履。女即榻上抚生曰：‘勿须，勿须。’”

用白话说：忽然舜华推开门就进来了。张鸿渐急忙丢下书，找帽子找鞋子，舜华伸手把他摁住说：“不需要，不必这么客气。 ”这段描写把两个人都写活了。张鸿渐猝然发现舜华进门而慌乱：一因舜华没敲门就进来，他尴尬异常，二是因自己冠履不整，很难为情，忐忑不安、毛手毛脚。这说明张鸿渐“男女之大防”观念和“慎独”态度。而且他搜觅的是冠、履而不是衣服，更说明他为人拘谨而且很讲礼貌：睡在陌生女子家连衣服都不敢脱；跟人相见时必须衣冠整齐、礼貌周全。

一系列细腻、确切、富有分寸感的情态、动作，活画出在男女关系上持严肃态度的儒雅君子形象，也活画出他作为有教育的读书人的处世态度。很有教养的舜华深夜不经敲门就直接进入陌生男子房间，又说明进来前已有“结秦晋之好”的想法，接着舜华坐到床边，面红耳赤地说，“因为您是风雅之士，我想把这个家托付给您，请您支撑门户，所以才犯了男女授受不亲、瓜田李下的嫌疑。希望你不会嫌弃我吧？”逃难期间有此艳遇，岂非天上掉馅饼？张鸿渐偏偏如实交待：“小生家中，固有妻耳。”“我早就娶妻了。”

舜华笑了，说：“就这一点，也说明您是个诚恳君子。这倒无妨。既然您不嫌弃不讨厌，明天我就请媒人来说合。”说完，起身要走。张鸿渐探身抱住她，她就留下了。

穷途遇仙本是浪漫之至的故事，舜华是广有法力的狐仙，按说，应该明察秋毫，预知张鸿渐的身份和遭遇，不会怪罪老妪私留“匪人”；应该先知先觉，知道张鸿渐家中有妻。蒲松龄却写得如同现实中素不相识的青年男女意外相逢。一个是穷途末路读书人，一个是士族人家当家女，通过陌生、猜疑到了解、相知、相爱的过程，把两个人写得生动形象、逼真传神。张鸿渐的忠诚老实、诚惶诚恐，舜华聪慧识人、多情多义，都写得细致如微、栩栩如生。

张鸿渐跟妻子相处时，处于主动地位的是方氏；和舜华相处，处于操纵地位的是舜华。张鸿渐是男子汉，他跟二位女性交叉相处，总是受两个女性所谓领导，完全由女性控制局面。两个女性，一个是“美而贤”的妻子方氏，一个是美而慧的狐妻舜华。这也写出了封建社会有些家庭表面上男尊女卑，实际上女人当家的现实。

舜华天不亮就起来，拿些银子给张鸿渐说：“您拿这些钱出去玩，晚上晚点儿回来，免得让其他人看到。”张鸿渐早出晚归出去游玩，一玩就是半年。有一天，他回来得早，到平时住的地方，却发现，既没村子也没房子，他奇怪极了，正在徘徊寻找。忽听到老妇说：“来得这么早呀！”一转眼，院落跟平时一样，自己已待在房间里，越发奇怪。舜华从房间里出来，说：“您怀疑我啦？实话对您说：我是狐仙，跟您有前世注定的缘分，如果您见怪，请现在分手吧。”张鸿渐留恋她，也就安之若素。

张鸿渐知道舜华狐仙身份后，首先想到的，是求舜华帮他回家看妻子，实在匪夷所思！求现在的妻子或者说外室带自己回家看结发妻子，大概只有老实人才会做出如此不合情理的事，提出不合情理的要求。他对舜华说：“你既然是仙人，应该千里之间瞬息就到，我离家三年，想念妻子儿子，总不放心，能带我回去看看吗？”舜华似乎不太高兴，说：“我们夫妻之情，我觉得对您感情够深，您对着我想那边的妻子，说明对我的恩爱，都是假的啦。”

张鸿渐道歉说：“何出此言？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将来我回到家想念你，就像我现在想念她，假如我是个得新忘旧的人，对您还有什么可取的？”舜华笑了笑，说：“我有个小心眼儿，对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对别人，我希望你忘记她。”小说这段对话耐人寻味，原文特别生动，用词特别耐人寻味，我们听一听：“女似不悦，谓：‘瑟瑟之情，妾自分于君为笃；君守此念彼，是相对绸缪者，皆妄也！’

张谢曰：‘卿何出此言！谚云：一日夫妻，百日恩义。后日归而念卿，犹今日之念彼也。设得新忘故，卿何取焉？’女乃笑曰：‘妾有褊心：于妾，愿君之不忘；于人，愿君之忘之也……’”蒲松龄在这里用了个“褊心”，而没用“偏心”，“褊心”带点儿心胸狭隘、小心眼儿、一门心思只想着自己的意思，比起偏心更能表现对待三角恋中感情。

舜华表现出爱情排他性，反映了封建时代的女性心理，你要记住我忘了她，但她说这番话时，语气调皮、温和、微露酸意，似可窥见舜华倩语絮絮的娇嗔之态；张鸿渐表露的是爱的“兼容性”或“得新不忘旧”，反映了封建时代的男性心理，说这番话时，推心置腹，曲意安抚，似可窥见张鸿渐挖空心思央求舜华的焦急情态。小说写张鸿渐和狐妻之间的这种微妙关系，写得很细致，合理。

接着，聪明的舜华李代桃僵，变幻成张鸿渐的妻子方氏对张鸿渐的真实心理进行了一番绝妙的考察。舜华说：你想要暂时回去一趟，这有何难？你们家不过咫尺之遥。”拉着张鸿渐的衣袖出门，张鸿渐看到道路昏暗，犹豫着不肯走。舜华拉他走，走了没多久，舜华说：“到啦。回家吧，我先回去了。”张鸿渐果然看到家门。他爬墙头进家，看到房间灯还亮着，走近前敲门，里边问：“是谁？”张鸿渐说明自己怎么来的。里边的人拿着蜡烛打开门，果然是妻子方氏。

两人相见，又惊又喜。手拉着手上床，看到儿子躺在那儿，感慨地说：“我去的时候，儿子才到膝盖那么高，现在长得这么高啦！”夫妻相依相偎，好像在梦里。张鸿渐一一对妻子说明这些年的遭遇，问到打官司的事，妻子说，几位秀才有死在监狱里的，有发配充军的。张鸿渐越发佩服妻子的果断明智。

妻子扑到张鸿渐的怀里，说：“你现在有好的配偶，就不再想念独自睡在冷清被窝里哭的人啦。”张鸿渐说：“我如果不想你，怎么还会回来呢？我跟她虽然感情很好，但毕竟不是同类，只因为她对我的恩义难忘罢了。”所谓的妻子说：“你以为我是谁呢？”张鸿渐一看，哪儿是方氏？是舜华！用手摸一摸儿子，是个竹夫人。张鸿渐惭愧极了，哑口无言。

张鸿渐一心想回家，没想到所谓的家原来是狐狸精点化的，所谓的结发妻方氏原来是狐狸精妻子变幻的。这里出来一个假家，出来一个假方氏，张鸿渐真的回家，真方氏会如何对待他呢？《张鸿渐》真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写尽人情，写活人物。

原文

张鸿渐，永平（1）人，年十八，为郡名士。时卢龙（2）令赵某贪暴，人民共苦之。有范生被杖毙，同学忿其冤，将鸣部院（3），求张为刀笔之词（4），约其共事。张许之。妻方氏，美而贤，闻其谋，谏曰：“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胜，而不可以共败：胜则人人俱贪天功，一败则纷然瓦解，不能成聚。

【注释】

（1）永平：河北永平府。

（2）卢龙：县名，属永平府。

（3）部院：巡抚衙门。

（4）刀笔之词：撰写讼状。刀笔，笔利如刀。

今势力世界，曲直难以理定；君又孤，脱有翻覆，急难者谁也！”张服其言，悔之，乃婉谢诸生，但为创词而去。质审一过，无所可否。赵以巨金纳大僚。诸生坐结党被收，又追捉刀人（1）。张惧，亡去。

【注释】

（1）捉刀人：捉刀代笔的人。写状纸的人。

至凤翔（1）界，资斧断绝。日既暮，踟躇旷野，无所归宿； 欻睹小村，趋之。老妪方出阖扉，见之，问所欲为，张以实告。妪曰：“饮食床榻，此都细事（2）；但家无男子，不便留客。”张曰：“仆亦不敢过望，但容寄宿门内，得避虎狼足矣。”妪乃令入，闭门，授以草荐，嘱曰：“我怜客无归，私容止宿，未明宜早去，恐吾家小娘子闻知，将便怪罪。”

【注释】

（1）凤翔：陕西县名。

（2）细事：小事。

妪去，张倚壁假寐。忽有笼灯晃耀，见妪导一女郎出。张急避暗处，微窥之，二十许丽人也。及门，睹草荐，诘妪。妪实告之。女怒曰：“一门细弱（1），何得容纳匪人（2）！”即问：“其人焉往？”张惧，出伏阶下。女审诘邦族，色稍霁，曰：“幸是风雅士，不妨相留。

【注释】

（1）细弱：老弱妇女。

（2）匪人：非亲非故、不知底细、不可靠的人。

然老奴竟不关白（1），此等草草，岂所以待君子！”命妪引客入舍。俄顷，罗酒浆，品物精洁；既而设锦裀于榻。张甚德之，因私询其姓氏。妪言：“吾家施氏，太翁夫人俱谢世，止遗三女。适所见，长姑舜华也。”妪既去，张视几上有《＜南华经（2）＞注》，因取就枕上，伏榻翻阅。

【注释】

（1）关白：禀告。

（2）《南华经》：《庄子》。

忽舜华推扉入。张释卷，搜觅冠履。女即榻上捺坐，曰：“无须，无须！”因近榻坐，觍然曰：“妾以君风流才士，欲以门户相托，遂犯瓜李之嫌。得不相遐弃否？”张皇然不知所对，但云：“不敢相诳，小生家中，固有妻耳。”女笑曰：“此亦见君诚笃，顾亦不妨。既不嫌憎，明日当烦媒妁。”言已，欲去。张探身挽之，女亦遂留。

未曙即起，以金赠张，曰：“君持作临眺（1）之资。向暮，宜晚来，恐为旁人所窥。” 张如其言，早出晏归，半年以为常。一日，归颇早， 至其处，村舍全无，不胜惊怪。方徘徊，忽闻妪云：“来何早也！”一转盼，则院落如故，身固已在室中矣，益异之。舜华自内出，笑曰：“君疑妾耶？实对君言：妾，狐仙也，与君固有夙缘。如必见怪，请即别。”张恋其美，亦安之。

【注释】

（1）临眺：游览。

夜谓女曰：“卿既仙人，当千里一息耳。小生离家三年，念妻孥不去心，能携我一归乎？”女似不悦，谓：“瑟瑟之情，妾自分于君为笃；君守此念彼，是相对绸缪者，皆妄也！”张谢曰：“卿何出此言！谚云：‘一日夫妻，百日恩义。’后日归而念卿，犹今日之念彼也。设得新忘故，卿何取焉？”

女乃笑曰：“妾有褊(biǎn)心（1）：于妾，愿君之不忘；于人，愿君之忘之也。然欲暂归，此复何难，君家固咫尺耳。”遂把袂出门，见道路昏暗，张逡巡不前。女曳之走，无几时，曰：“至矣。君归，妾且去。”张停足细认，果见家门。逾垝垣（2）入，见室中灯火犹荧。近以两指弹扉。内问：“何谁？”张具道所来。内秉烛启关，真方氏也。两相惊喜，握手入帷。见儿卧床上，慨然曰：“我去时儿才及膝，今身长如许矣！”

【注释】

（1）褊心：小心眼儿。

（2）垝垣：破败的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