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 丐仙 以手拂之，空无一物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丐仙》。

顾名思义，丐仙就是一个既是乞丐又是神仙者，或者说表面上是乞丐实际上是神仙，这是一个仙人不露相，好人有好报的故事。

高玉成救助脓血狼藉的乞丐，乞丐恰好是救苦救难的神仙。高玉成在自家花园看到如诗如幻的仙境，想摸一下这些美丽的东西，结果以手拂之，空无一物，听众朋友你相信吗，这就是三百年前蒲松龄创造的互联网的虚拟世界了。

有个乞丐出现在甘肃金城，发现他的是故家子高玉成，乞丐脓血狼籍。而这位故家子，也就是世代家里有人做官的公子，恰好擅长擅长针灸，而且他有人道主义，不分贫富都肯医治。看到乞丐如此狼狈可怜，高玉成派人把他扶回家，仆人嫌乞丐臭，捂着鼻子远远地看。高玉成亲自给他针灸，给他饭吃。

几天后，乞丐要酒肉，仆人互相说：“可笑！躺在街上时，一天一顿饭也没得吃，现在吃饱了，又要酒肉。这种人只该丢在街上。”高玉成问仆人：乞丐的疮怎么样了？仆人说：快好啦，还假装呻吟。高玉成让给乞丐送酒肉，仆人答应了。

第二天，高玉成亲自看望乞丐，乞丐跛着起来，说：“谢谢先生救我。我好了，就是想吃肉喝酒。”高玉成知道仆人答应了却没送，立即将仆人胖揍一顿，马上给乞丐送酒肉。

仆人怀恨在心，晚上放火烧乞丐住的小耳房，烧得差不多时再故意呼救。高玉成起来看到小耳房烧光。感叹：“乞丐完了！”要大家快救火。只见乞丐睡在大火中，鼾声如雷，叫他起来，他故意惊奇地问：“房子哪儿去啦？”

大家知道乞丐是神仙。高玉成尊重他，把他请到客房住，换上新衣服。天天跟他聊天。知道他叫陈九。这样住了几天，乞丐神采焕发，言谈间颇有风度和见解，还喜欢下棋，高玉成总下不过他。跟他学了一段，颇有收获。这样住了半年，乞丐不说走，高玉成也一天不见他就不高兴。如果有客人来玩掷骰子游戏，陈九总是替高玉成喊“大”、“小”，百试不爽。高玉成问陈九：能变戏法吗？说：不会。

有一天，陈九说：“我要告别，受你那么多恩惠，我今天也请一次。”高玉成说：“咱们相得甚欢，为什么要走？你哪儿有钱？我不能让你做东道主。”陈九再三邀请，说：“一杯酒，花不了什么钱。”高玉成问：“在哪里？”“你的花园。”

当时正是严冬，高玉成担心园亭苦寒，陈九说“不妨。”高玉成来到自家花园，气候突然变暖，像三月暮春景象。到了亭中，异鸟成群，发出清脆的叫声。亭中桌案镶着玛瑙白玉。有个水晶屏，晶明透亮，里边花树摇曳，花开花落，像雪一样的白禽往来鸣叫。高玉成好奇地用手抚摩，什么也没有！怎么样，这不是三百年前的虚拟网吗？

高玉成愕然良久，坐下。八哥在架子上，喊“上茶！”立即有只朝阳丹凤，衔着赤玉盘，上有两个玻璃盏，盛着香茶。凤凰伸着脖子等着高玉成喝茶，高玉成喝完，凤凰把盘子衔走。八哥又叫：“上酒！”马上有青鸾黄鹤翩翩从太阳边飞来，青鸾衔壶，黄鹤衔杯，放到桌子上。

再过一会儿，许多美丽的异禽衔着盘送菜。山珍海味摆满，菜香酒冽，都是人间见不到的。陈九看到高玉成豪饮，说：“你是海量，得换大爵。”八哥又叫：“取大爵来！”太阳边闪动着光芒，一只巨大蝴蝶衔着能装一斗酒的鹦鹉杯，飞到桌上放下。高玉成看那蝴蝶，比鸿雁还大，两翼绰约，文采灿丽，说：“太漂亮啦！”

陈九说：“蝶子劝酒！”蝴蝶展翅一飞，化为美女，穿着美丽绣衣，给高玉成敬酒。陈九说：“歌舞佐觞！”美女仙仙而舞，舞到最精彩处，脚离地一尺多，头折回来和脚接触，倒翻身起立，身子都不着地，听众朋友，您注意一下，这可是俄罗斯的芭蕾舞动作，却是中国发明的罗。美女还边舞边唱：“连翩笑语踏芳丛，低亚花枝拂面红。曲折不知金钿落，更随蝴蝶过篱东。”

余音袅袅，不啻绕梁。高玉成大喜，拉仙子一起喝酒。陈九让仙女坐，她才坐。高玉成心摇意动，起来拥抱蝴蝶仙子，转眼间仙子变成凶恶的夜叉，青面红发，浑身黑肉，牙齿如锯。高玉成吓得连忙撒手，趴到案子上发抖。陈九用筷子敲敲夜叉的嘴，说：“速去！”夜叉随手变为蝴蝶，飘然飞走。这也是一种心理学的描写，你心生邪念时，美丽的仙子就变成夜叉。很像《翩翩》里边的描写。

高玉成告辞出来，看到月色如洗，信口对陈九说：“你的美酒佳肴都来自空中，你的家应当在天上，能带故人一游吗？”陈九说可以。马上和高玉成携手跃起。高玉成觉得渐与天近。看到一个高门，进去，光明如昼，阶路都是石头砌成，光滑无比。有棵几丈高的大树，开满像莲花般的红花。

树下有个曼妙无比的女子，正在砧上捶绛红的衣服，好玩不好玩，天宫的仙女也洗衣服，看来蒲松龄还没发明出洗衣机。高玉成不由得看呆了。女子发现了他，气愤地说：“何处狂郎跑这儿来！”用杵打他，打中了背。陈九急忙拉走高玉成。高玉成觉得脚下白云飘荡，往地面去。

陈九说：“分手了。有件事不要忘了，你原来活不长久。明天赶快避到西山，大概能免除灾祸。”高玉成觉得云彩越来越低，落到后花园，还是严冬景色。回去跟妻子说，觉得很惊异。看看身上被杵打的地方，异红有奇香。第二天早起，他按照陈九说的，带着干粮入山。恰好大雾迷漫，不辨道路。匆忙奔跑，失脚掉到云窟中，深不可测，幸亏没摔伤。看着云气如笼，想：“仙人叫我逃避大数，看来终不能免。何时能出此窟？”

又坐一会儿，见深处隐隐有光，起来向深处走，发现别有天地。有三位老者在下棋。看到高玉成，也不问，照样下棋。高玉成蹲着看他们下棋。老者下完棋，敛子入盒，问：“客人怎么到来？”高玉成说迷路。老人说，“这里不是人间，不宜久留，我送你回去。”老人把高玉成领到洞口，高玉成觉得云彩托着他上升，然后好像到了平地。却发现山中树色深黄，萧萧木落，像是秋天。高玉成大惊，说：“我冬天来，怎么成了秋天？”

他跑回家，妻子儿子惊奇得很，相聚而泣。高玉成惊讶地问：怎么啦？妻子说：“你走了三年，都认为你死了。”高玉成说：“怪哉，我觉得不过是一会儿的事。”腰中拿出带的干粮一看，发现都成了灰烬。妻子说：“你走后，我梦到来了两个人，穿着黑色的衣服，系着闪光的腰带，像是催交赋税，汹汹入室到处找，问：‘高玉成到哪儿啦？’我训斥他们：‘他已外出。你们就是官差，为什么闯入闺阁？’那两个人走了，边走边说‘怪事怪事’。”

高玉成恍然大悟，知道自己遇到的是仙，妻子梦到的是勾魂小鬼。此后，高玉成招待客人，总把仙女用杵打的衣服穿在里边，满座皆香，非麝非兰，有汗香气更盛。

《丐仙》写仙人不露相，好人有好报。劝人为善，是小说的主要立意。高玉成救助脓血狼藉的乞丐，乞丐恰好是救苦救难的神仙。高玉成善有善报，他在自家花园看到美丽的仙境，八哥成了他的酒席侍者，凤凰青鸾黄鹤，传说中的神鸟成了他的上菜工，巨大的蝴蝶变成仙子给他跳起十九世纪芭蕾舞。

高玉成想摸一下这些美丽的东西，结果，虚无一物，似乎三百年前蒲松龄就知道互联网的虚拟世界，不知蒲翁如何想象的？高玉成还进入月宫，观察仙女捣衣，又在仙人帮助下逃脱阴司追捕。他在云雾缭绕的洞里看老者下了一会棋，他片刻之间历春、秋、冬三景、时序三年，经历仙境和人间交替。

聊斋仙境美极妙极，不是自然而胜似自然。

《丐仙》给人的启示是：人不需要上天入地求仙，只要一心向善，摒除杂念，一切美景都在意念之中，一切美好的愿望都可以实现。如果心生邪念，胸怀亵欲，一切美景都化为乌有。聊斋仙境是作者制造的幻觉，聊斋幻境不是现实世界，但比现实更美好、纯洁，是传说中的凤凰涅槃，人生理想的升华。我们下次讲的篇目是蒲松龄平生最看重的一篇，也是最能代表聊斋思想艺术特点的篇目《张鸿渐》。

原文

原文高玉成，故家子，居金城（1）之广里。善针灸，不择贫富，辄医之。里中来一丐者，胫有废疮，卧于道。脓血狼籍，臭不可近。居人恐其死，日一饴之。高见而怜焉，遣人扶归，置于耳舍。

【注释】

（1）金城：甘肃地名。

家人恶其臭，掩鼻遥立。高出艾，亲为之灸，日饷以蔬食。数日，丐者索汤饼，仆怒诃之。高闻，即命仆赐以汤饼。未几，又乞酒肉。仆走告曰：“乞人可笑之甚，方其卧于道也，日求一餐不可得，今三饭犹嫌粗粝，既与汤饼，又乞酒肉。此等贪饕，只宜仍弃之道上耳。”高问其疮，曰：“痂渐脱落，似能步履，故假咿嚘作呻楚状。”高曰：“所费几何？即以酒肉馈之；待其健，或不吾仇也。”仆伪诺之而竟不与。且与诸曹偶语，共笑主人痴。

次日，高亲诣视丐。丐跛而起，谢曰：“蒙君高义，生死人而肉白骨，惠深覆载。但新瘥未健，妄思馋嚼耳。”高知前命不行，呼仆，痛笞之，立命持酒炙饵丐者。仆衔之，夜分纵火焚耳舍，乃故呼号。高起视，舍已烬。叹曰：“丐者休矣！”督众救灭。见丐者酣卧火中，齁声雷动。唤之起，故惊曰：“屋何往？”群始惊其异。高弥重之，卧以客舍，衣以新衣，日与同坐处。问其姓名，自言：“陈九。”居数日，容益光泽。言论多风格，又善手谈（1）。高与对局，辄败；乃日从之学，颇得其奥秘。如此半年，丐者不言去，高亦一时少之不乐也。即有贵客来，亦必偕之同饮。或掷骰为令，陈每代高呼采（2），雉卢（3）无不如意。高大奇之。每求作剧（4），辄辞不知。

【注释】

（1）手谈：下围棋。

（2）呼采：掷骰子时呼喊自己希望的数字，谓彩头。

（3）雉卢：彩的种类。

（4）作剧：玩魔术。

一日，语高曰：“我欲告别，向受君惠且深，今薄设相邀，勿以人从也。”高曰：“相得甚欢，何遽决绝？且君杖头空虚（1），亦不敢烦作东道主。”陈固邀之曰：“杯酒耳，亦无所费。”高曰：“何处？”答云：“园中。”时方严冬，高虑园亭苦寒。陈固言：“不妨。”

【注释】

（1）杖头空虚：没钱买酒。据《晋书》，阮修常在柺杖上挂铜钱，到酒店买酒。后来就把酒钱叫“杖头钱”。

乃从至园中，觉气候顿暖，似三月初旬。又至亭中，益暖，见异鸟成群，乱哢(kā)清咮(zhòu)（1），仿佛暮春景象。亭中几案，皆镶以瑙玉。有一水晶屏，莹澈可鉴；中有花树摇曳，开落不一；又有白禽似雪，往来勾(gōu)輈(zhōu)（2）于其上，以手抚之，殊无一物。高愕然良久。

【注释】

（1）乱弄清咮：鸟儿一起发出清脆的叫声。

（2）勾輈：鸟叫声。

坐，见鸜鹆（1）栖架上，呼曰：“茶来！”俄见朝阳丹凤，衔一赤玉盘，上有玻璃盏二，盛香茗，伸颈屹立。饮已，置盏其中，凤衔之振翼而去。鸜鹆又呼曰：“酒来！”即有青鸾黄鹤翩翩自日中来，衔壶衔杯，纷置案上。顷之，则诸鸟进馔，往来无停翅，珍错杂陈，瞬息满案，肴香酒冽，都非常品。陈见高饮甚豪，乃曰：“君宏量，是得大爵。”

【注释】

（1）鸜鹆：八哥。

鸜(qú)鹆(yù)又呼曰：“取大爵来！”忽见日边熌熌，有巨蝶撄鹦鹉杯，受斗许，翔集案间。高视蝶，大于雁，两翼绰约，文采灿丽，亟加赞叹。陈唤曰：“蝶子劝酒！”蝶展然一飞，化为丽人，绣衣蹁跹，前席进酒。陈曰：“不可无以佐觞。”女乃仙仙而舞，舞到酣际，足离于地者尺余，辄仰折其首，直与足齐，倒翻身而起立，身未尝着于尘埃。且歌曰：“连翩笑语踏芳丛，低亚花枝拂面红。曲折不知金钿落，更随蝴蝶过篱东。”

余音袅袅，不啻绕梁。高大喜，拉与同饮。陈命之坐，亦饮之酒。高酒后心摇意动，遽起狎抱，视之，则变为夜叉：睛突于眦，牙出于喙，黑肉凹凸，怪恶不可言状。高惊释手，伏几战慄。陈以箸击其喙，诃曰：“速去！”随击而化，又为蝴蝶，飘然飏去。

高惊定，辞出。见月色如洗，漫语陈曰：“君旨酒佳肴，来自空中，君家当在天上，盍携故人一游？”陈曰：“可。”即与携手跃起，遂觉身在空冥，渐与天近。见有高门，口圆如井。入，则光明似昼，阶路皆苍石砌成，滑洁无纤翳。有大树一株，高数丈，上开赤花，大如莲，纷纭满树。下一女子，捣绛红之衣于砧上，艳丽无双。高木立睛停，竟忘行步。女子见之，怒曰：“何处狂郎，妄来此处！”辄以杵投之，中其背。

陈急曳于虚所，切责之。高被杵，酒亦顿醒，殊觉汗愧，乃从陈出，有白云接于足下。陈曰：“从此别矣，有所嘱，慎志勿忘：君寿不永，明日速避西山中，当可免。”高欲挽之，返身竟去。高觉云渐低，身落园中，则景物大非。归与妻子言，共相骇异。视衣上着杵处，异红如锦，有奇香。早起，从陈言，裹粮入山。大雾障天，茫茫然不辨径路。蹑荒急奔，忽失足，堕云窟中，觉深不可测，而身幸不损。

定醒良久，仰见云气如笼。乃自叹曰：“仙人令我逃避，大数终不能免。何时出此窟耶？”又坐移时，见深处隐隐有光，遂起而渐入，则别有天地。有三老方对奕，见高至，亦不顾问，棋不辍。高蹲而观焉。局终，敛子入盒。方问：“客何得至此？”高言：“迷堕失路。”老者曰：“此非人间，不宜久淹，我送君归。”乃导至窟下。觉云气拥之以升，遂履平地。

见山中树色深黄，萧萧木落，似是秋杪<。大惊曰：“我以冬来，何变暮秋？”奔赴家中，妻、子尽惊，相聚而泣。高讶问之，妻曰：“君去三年不返，皆以为异物矣。”高曰：“异哉，才顷刻耳。”于腰中出其糗粮，已若灰烬，相与诧异。妻曰：“君行后，我梦二人，皂衣闪带（1），似谇赋者（2），汹汹然入室张顾曰：‘彼何往？’我诃之曰：‘彼已外出。尔即官差，何得入人闺闼中？’二人乃出。且行且语曰‘怪事怪事’而去。”高乃悟已所遇者，仙也，妻所遇者，鬼也。高每对客，衷（3）杵衣于内，满座皆闻其香，非麝非兰，着汗弥盛。

【注释】

（1）皂衣闪带：穿着黑色的衣服，系着闪光的腰带，当是冥府勾魂使者。

（2）似谇赋者：像是催交赋税的人。

（3）衷：穿在外衣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