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佟客 自诩忠臣孝子，实则卑怯懦弱

在轻松有趣的小故事《佟客》中，一个自诩忠臣孝子，实际却卑怯懦弱的人物在仙人的考验下露出原形。这种人物在现实生活中很常见，他们自以为是，夸夸其谈，觉得自己是救世主，到了危难时刻，跑得比兔子还快，真正遇到严厉的考验，就成了只顾个人安危、连老爹都不管的脓包。仙人略施小技，让吹牛皮者露出本相。

徐州董生爱好剑术，自认慷慨豪侠。他偶然在路上遇到位客人，骑头小毛驴，跟他说话。那人谈吐豪迈，问他的姓名，说：“辽阳人，姓佟。”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他说：“我出门二十多年，从海外回家。”

董生问：“你四海漫游，认识的人多，见过异人吗？”佟客问：“异人什么样？”董生叙述自己的喜好，异人是特别有能力有神通的人，恨没得到异人真传。佟客说：“异人哪里没有？得有忠臣孝子，异人才传授奇异本领。”在这个地方，佟客提出了要想得到异人之术的先决条件，四个字，忠臣孝子。必须是忠臣孝子才可以学习异人之术。反过来说，并不是懂得一点异术就算忠臣孝子。这是两个不同范畴。

董生毅然以忠臣孝子自居。聊斋点评家但明伦点评说：读完了古代历史书会知道，忠臣孝子都是从至性热血中出来，不是口头舌边可以做得的。奋然自许，就看得太容易了，胸中全无血性，如何有力量担当得起忠臣孝子这四个字。

接着，小说用非常简练的几句话描绘这位以忠臣孝子自许的董生的表现：“即出佩剑，弹之而歌，又斩路侧小树，以矜其利。”很生动，也很好玩。董生拿出佩剑，弹剑歌咏，是单纯的弹剑唱歌吗？不是。这是模仿前人，弹剑作歌，表示自己有治国理政的志向，但目前还壮志未酬。

董生用弹剑作歌行动，展示了一个来自《战国策·齐策·孟尝君传》的典故。这是听众朋友可能在中学课文上就已经学过的。战国时齐国人冯谖家贫困，到孟尝君门下做食客，孟尝君食客很多，一开始没有把冯谖当作杰出人物对待。冯谖三次弹铗而歌，如：长铗归来乎，食无鱼，要求吃饭有鱼，出去坐车，还要养着老母亲。孟尝君一一满足了他的要求，冯谖也以过人的胆识帮助孟尝君排忧解难。

董生弹剑而歌，这是以冯谖自许。他用剑劈开路边小树，表示他的剑很锋利。董生这么表演，佟客笑得连胡子都掀起来了。要求把董生的剑拿来看看。董生把剑给他，他抽出剑观察一阵子，说：“你这把剑不过是熟铁做的，给汗臭薰了，是最下等的东西。我虽然没有听说过什么剑术，我也有把剑，可以用。”从衣服底下拿出把短剑，大约一尺多长，用来削董生的剑。董生的剑脆得像瓜和葫芦，应手就断，削得一块一块像马蹄铁。董生十分吃惊，请佟客把剑给他拿到手里看看，再三拂拭后，交还佟客。

这个情节，是真正的异人开始不露相，自称忠臣孝子的充分表演，结果是自认为锋利的所谓宝剑是熟铁做的，被佟客的短剑像削泥一样削了。这是个寓意性情节，所谓忠臣孝子，也不过是吹牛。董生邀请佟客到自己家，留他住宿。向他请教剑法。佟客推辞说：我不会。董生手安膝头高谈阔论，佟客只是洗耳恭听。董生豪言壮语冲云天。佟客对井底蛙只能敬听。这个情节，吹牛皮的一个劲的吹，真正有本事的，先是表示自己不懂得剑法，再是对吹牛皮说大谎的洗耳恭听。给他充分的表演机会啊。

然后是真正的异人略施幻术，让自吹自擂的“忠臣孝子”当场出彩。

夜深了，忽听到隔壁院子闹闹嚷嚷。隔壁院子是董生父亲住的地方。董生心里惊疑不定，走近墙壁细听，有个愤怒的声音说：“让你儿子赶快出来挨刀！就放了你！”少过一会儿，似乎有鞭打的声音，在那儿不断呻吟的，正是他父亲。

董生提起戈想到隔壁救父亲。董生要救父亲，这是一时的父子情深，一时的血性，一时的冲动，他能不能经得起更大的考验？得试验他，到底是他自己的性命重要，还是保护父亲重要？是为父亲献出生命好还是守着老婆不管老爹好？佟客制止他马上出去，把严酷的事实跟他讲个清楚，叫他选择。

佟客说：“你这一去，肯定没活路，你该想个万全办法。”董生恐慌地向佟客请教。佟客说：“强盗点名要你出去，肯定杀了你才甘心。你没有别的骨肉兄弟，应该向妻子托付后事才对。我给你打开门，替你把仆人小厮喊起来。”这是再次考验董生，是父亲的安危重要，还是老婆的啼哭重要？董生答应了，进去告诉妻子，妻子拉着他的衣服哭泣，董生为父亲赴死的雄心壮心一下子烟消云散，跟妻子一起爬到楼上，找出弓箭，防备强盗攻楼。

现在的董生，忠臣孝子不当了，只要自己和老婆的安危了，露出原形了。正在他急迫之极时，听到佟客在楼檐上笑了，说：“幸亏强盗走啦！”董生掌上灯来照，发现佟客已不见了。董生犹犹豫豫走出楼门，小说在这里用词非常考究，董生是“逡巡出”，“逡巡”两个字，画出董生惊弓之鸟的内心，他仍然担心真的有强盗，不敢马上出来看看父亲到底有没有危险。

等到他忐忑不安走出来，看到父亲到邻居老头家喝酒，正挑着灯笼回来。而院子前边有些草编烧成的灰。这就是所谓威胁父亲性命的强盗了。董生这才知道，佟客是真正的异人。他这个“忠臣孝子”立志要向异人学习的人，之所以跟异人失之交臂，就是因为他不是什么忠臣孝子，而是个银样鑞枪头。

蒲松龄在“异史氏曰”发表这样的议论“忠孝，人之血性。古来臣子而不能死君父者，其初岂遂无提戈壮往时哉？要皆一转念误之耳。昔解大绅与方孝孺相约以死，而卒食其言；安知矢约归家后，不听床头人呜泣哉？”用白话来说，是：“忠孝是人的血性，自古以来，臣子不能为国君死难的，起初难道就没有提着兵器慷慨赴死的时刻？结果都是因为一念之差做错了事。过去，明代解缙和方孝孺相约为君王而死，而解缙最后自食其言，怎么能知道他们共同发誓之后，解缙回到家，没有听妻子的哭泣声呢？”

蒲松龄在这里又用了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典故。那就是能够为君父而死的方孝孺和不能为君父而死的解缙。他们本来都是朱元璋之孙建文帝的重臣，方孝孺是翰林院侍讲学士，解缙，字大绅。是翰林院待诏，都受建文帝重视。朱元璋的儿子燕王朱棣起兵夺取侄子江山时，解缙和王艮等人发誓“食人之禄，死人之事”，相约慷慨赴死。朱棣入京，王艮服毒而死，解缙没有践行誓言，飞马前往拜见朱棣称陛下，被封翰林院侍讲。

这件史实蒲松龄没有弄得很明确，解缙并没有和方孝孺发誓，他是和其他人一起发誓。而没有发誓要为建文帝效死的方孝孺，在朱棣入京后，坚决拒绝合作。朱棣让他起草即位诏书，方孝孺投笔于地，且哭且骂：“死即死耳，诏不可草！”朱棣下令千刀万剐灭十族，古代最重的刑罚是灭九族，朱棣太恨方孝孺了，在九族之外再加上学生一族。

蒲松龄在异史氏曰之后，又加了一段趣事，大意是：淄川有个捕快，经常几天不回家，妻子和里中无赖私通。有一天捕快回家，恰好遇到少年从妻子的内室出来。捕快非常怀疑，苦苦盘问妻子，妻子坚决不承认红杏出墙。捕快在床头搜到少年遗物，妻子羞得无话可说，只好跪到地上哀求饶恕。捕快愤怒极了，扔下条绳子，逼着妻子上吊。妻子要求打扮好了再死。捕快答应了。妻子进内室梳妆，捕快在外面一边喝着酒等着，一边不停地催，不停地骂。

一会儿，妻子化好妆，穿着漂亮衣服出来，娇滴滴眼泪汪汪拜别丈夫：“你真忍心叫我死啊？”捕快盛气凌人地叫她快死。妻子返回内室，刚要把绳子结到房梁上，捕快把酒杯啪地一声扔到地上，喊妻子：“唉，回来吧，一顶绿帽子也许压不死人。”夫妇和好如初。蒲松龄说：这也是解缙一类的人物。一笑。这段轶事其实跟解缙一类的事并不一样，看来捕快夫妻平时的感情还是比较好的，而像下层捕快这样的人物也不像书生那样太看重贞洁。

赵瓯北诗：“平时每作千秋思，临事方知一死难。”无事时妄谈忠孝，临危时丧尽廉耻。任何历史时期都会有像董生这种夸夸其谈的泥足巨人。佟客是异人，小施法术，就让吹嘘者当场出彩，把牛皮大王的牛皮立马洞穿。想做异人，想学异术的董生，遇到危急时，连生身父亲都不管。蒲松龄认为这是受到妻子牵累，其实是他性格深处的自私、软弱所致。聊斋故事中常有佟客这样的异人对庸常人当头棒喝。我们下次讲的《丐仙》更是异人中的异人，跟其他的神仙一样，真人不露相的丐仙是来人世救苦救难。

原文

董生，徐州(1)人，好击剑，每慷慨自负。偶在途中遇一客，跨蹇同行。与之语，谈吐豪迈，诘其姓字，云：“辽阳佟姓。”问：“何往？”曰 “余出门二十年，适自海外归耳。”董曰：“君遨游四海，阅人綦多，曾见异人否？”佟问：“异人何等？”董乃自述所好，恨不得异人所传。佟曰：“异人何地无之，要必忠臣孝子，始得传其术也。”

【注释】

(1)徐州：今江苏徐州市。

董又毅然自许，即出佩剑，弹之而歌；又斩路侧小树，以矜其利。佟掀髯微笑，因便借观。董授之，展玩一过，曰：“此甲铁(1)所铸，为汗臭所蒸，最为下品。仆虽未闻剑术，然有一剑，颇可用。”遂于衣底出短刃，尺许，以削董剑，毳(cuì)如瓜瓠，应手斜断，如马蹄。董骇极，亦请过手，再三拂拭而后返之。邀佟过诸其家，坚留信宿。叩以剑法，谢不知；董按膝雄谈，惟敬听而已。

【注释】

(1)甲铁：废旧铁器回炉做成。

更既深，忽闻隔院纷拏(1)。隔院为生父居。心惊疑，近壁凝听，但闻人作怒声曰：“教汝子速出即刑，便赦汝!”少顷，似加搒掠，呻吟不绝者，真其父也。生提戈欲往，佟止之曰：“此去恐无生理(2)，宜审万全。”生皇然请教，佟曰：“盗坐名相索，必将甘心焉。君无他骨肉，宜嘱后事于妻子；我启户，为君警厮仆。”

【注释】

(1)纷拏：争吵。

(2)恐无生理：恐怕没有活着回来的可能。

生诺，入告其妻，妻牵衣泣。生壮念顿消，遂共登楼，寻弓觅矢，以备盗攻。仓皇未已，闻佟在楼檐上笑曰：“贼幸去矣。”烛之，已杳。逡巡出，则见翁赴邻饮，笼烛始归；惟庭前多编菅遗灰焉。乃知佟异人也。

异史氏曰：“忠孝，人之血性。古来臣子而不能死君父者，其初岂遂无提戈壮往时哉？要皆一转念误之耳。昔解大绅与方孝孺(1)相约以死，而卒食其言；安知矢约归家后，不听床头人呜泣哉？”

【注释】

(1)解大绅，解缙。明惠帝时翰林院待诏。燕王朱棣攻南京时，他与其他大臣约定为明惠帝而死。燕王入京后，他受封为侍读。方孝孺，明惠帝翰林院侍讲。燕王入京后，拒绝为燕王写诏书，被杀。

邑有快役(1)某，每数日不归，妻遂与里中无赖通。一日归，适值少年自房中出。大疑，苦诘其妻，妻坚不服。既于床头得少年遗物，妻窘无词，惟长跪哀乞。某怒甚，掷以绳，逼令自经。妻请妆服而死，许之。妻乃入室理妆，某自酌以待之。呵叱频催。俄，妻炫服出，含涕拜曰：“君果忍心令奴死耶？”某盛气咄之。妻返走入房，方将结带，某掷盏铿然，呼曰：“咍(hāi)！返矣！一顶绿头巾(2)，或不能压人死耳。”遂为夫妇如初，此大绅者类也，一笑。

【注释】

(1)快役：捕快。封建时代州县衙门管缉捕等事的衙役。

(2)绿头巾，妻子有外遇，丈夫被称戴绿头巾或绿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