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凤仙（上） 谁说女子不如男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个狐狸精做丈夫人生导师的谐趣故事《凤仙》。

二十多年前，山东一位老作家到美国探亲回来写信告诉我，他在美国发现一种流行一百年的畅销书，是美国大学学会出版公司“少男少女丛书”，从1900年开始发行，近百年畅销不衰，印了近百版。第三卷《童话故事卷》有一篇《镜中少女》，写妻子怎么样在镜子里边做了丈夫的导师，鼓励丈夫读书上进，最后获得了功名。老作家发现这个故事是《聊斋志异》里《凤仙》的英语译文，但作者已经换成美国旅行家弗郎西斯·卡彭特。

我们为了这件事，说得好听点，是为了捍卫古代作家的权益吧，做了些工作，后来新华社发过专稿，说美国侵权中国作家一百年。《聊斋志异》现在有二十余种外文译本，最早的英文译本是1840年传教士卫三畏翻译的《种梨》，而把蒲松龄的名字改成什么弗郎西斯·卡彭特，还只有美国这样做。

《凤仙》是聊斋最脍炙人口的故事之一。狐女凤仙用一面镜子鼓励丈夫刻苦读书，一举成名。对这个故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在给大学生、研究生讲课时，一直是作为功名利禄之心深入闺阁的例子来讲，现在看来，对这个故事既可以从消极方面解读为科举制度功名利禄之想腐蚀到闺阁，也可从积极方面解读妻子巧妙激励丈夫，估计《凤仙》成为西方人读聊斋特别注意的一篇，可能因为后一原因。

关于聊斋狐狸精，我们已经讲过了好几篇好几类，婴宁给我们提供了心灵宁静之美；；小翠给我们提供了智慧之美；红玉和辛十四娘在男人的天塌了之后，顶天立地，挽狂澜于已倒。《凤仙》特异在什么地方？我把它叫三佳齐备：美、韵、思兼备，这个脍炙人口的狐狸精故事。开头是一条裤子换来一个绝代佳人，结局是床头美妻变成镜中老师。

狐女凤仙用一面镜子激励丈夫放弃游乐、刻苦读书，一举成名。既能够体现中国古代的人情世态，蕴含的哲理，又对各时代各种社会制度的人有启发，这就是蒲松龄在篇末直接说的那十个字：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小说人物活泼灵俐，场面生动雅谑，新颖别致，妙趣横生。而且在阅读小说过程中，古代文化的知识像盐溶于水一样，随着故事进入我们的认知。这样的聊斋故事，好看，耐看，经得起推敲。

和大部分聊斋故事一样，小说开头是男主角介绍：“刘赤水，平乐人，少颖秀，十五入县庠；父母早亡，遂以游荡自废。家不中资，而性好修饰，衾榻皆精美。” 用白话来说，大概意思是：刘赤水是广西桂林平乐人，从小聪明俊秀，十五岁就做了秀才，因父母死得早，终日游荡，不求上进。不过是中产人家，但他喜欢修饰，服装、被褥、床榻精美。蒲松龄写小说的重要法则就是让男主角在出现时就带着决定他性格的特点，而性格是命运基础，是小说发展的主导因素。

刘赤水是带花花公子特点的帅哥儿，他的特点可以总结为影响他人生的三点，一是聪明俊秀，聪明是他将来能金榜题名的基础，俊秀是狐狸精凤仙接受他的前提；二是父母死得早，没人管，爱玩不爱读书，这也构成狐狸精出现并指导他的前提，父母俱亡，游荡自废，如果不是后来遇到狐仙，肯定终老破窑；三是他虽然家庭经济条件不太宽裕却喜欢修饰，连床铺都特别讲究。这个特别讲究的床铺就给他引了狐狸精借床了。借床的结果又引出了女主角凤仙。所以，刘赤水的三个特点，固然是写他的为人，也是呼唤狐狸精的出现。构思精密。

有天晚上，刘赤水外出喝酒，忘记熄灯就走了。酒过数巡，匆忙返回家中，听见房里有人小声说话，他伏在窗边往里瞧，看到有个青年抱个美人儿睡在他床上。刘赤水家连着荒宅，他知道床上的是狐狸精，却不害怕，进入房间训斥：“我的床，怎能容忍你们酣睡！”床上的人惊惶失措抱起衣服，光着身子逃走。匆忙中丢下条紫色绸裤，裤带上系个针线荷包。刘赤水喜欢这条漂亮的裤子和小荷包，怕狐仙偷走，钻到被子里后，还抱着这条裤子，这也是花花公子的特点，如果是一般人，别人的裤子，你留它做啥。而对于丢了裤子的人来说，一条裤子，丢了就丢了吧，刚才借床的狐狸精却非得来要不可，当然啦，这是蒲松龄安排必须要。

不一会儿，一个头发蓬乱的丫鬟从门缝挤出来，这样怪异的出现，自然更说明是狐狸精。丫鬟向刘赤水要裤子和荷包。刘赤水说，那得给我报酬。丫鬟说：给你送酒，刘赤水不干。丫鬟说：给钱？刘赤水还是不干。刘赤水有点赖皮又有点调皮的滋味。丫鬟笑着走了。一会儿返回说：“我家大小姐说：‘刘公子把东西还给我，我送他个好伴侣。’”刘赤水问：“把谁送给我？”丫鬟说：“我们家姓皮，大姑娘八仙，同她睡觉的是胡郎；二姑娘水仙，嫁给丁川有钱人家；三姑娘凤仙最美，你不会不满意。”

妙不妙？这家人姓“皮”？“皮肤”的“皮”。我先生是淄川人，婆婆跟我共同生活将近四十年，我听惯了淄川方言，对我理解《聊斋志异》一些特殊用语有帮助。在淄川方言里边，狐狸精叫“皮狐精”。蒲松龄笔下的狐狸精经常姓胡，是和狐狸的狐同音，这次改了个姓，姓皮，暗示他们是“皮狐精”。

姐姐丢子一条裤子，竟然要用妹妹来换。是不是太不可思议？似乎很说不通，还是那句话，这是蒲松龄让她换。这个聊斋故事，正是在一系列极其细小的细节上做文章，构筑起整个小说，裤子，金钏，绣鞋，进口水果，镜子，都会和人的命运发生联系。第一次的联系，是裤子换美人。丫鬟回去，等好长时间，重新返回，说：“大姑娘让我转告官人：‘好事哪能立时三刻办成？刚才跟三姑娘商量，被她臭骂一顿，只能等待时机，我们不会轻诺寡信。’”刘赤水把绸裤和荷包交还丫鬟。接着，就是令人喷饭的狐狸精出嫁场面了。

二十年前有一天，李希凡大师兄，毛主席说的《红楼梦》评论的“小人物”，突然打电话问我：聊斋有个篇目开头第一句话是“历城殷天官”，是哪一篇？我说得查一查。大师兄马上乐了，挖苦说，就这，还是所谓专门研究聊斋？他问的是《狐嫁女》，狐狸精出嫁的精彩文章。其实，《凤仙》里边描写的狐狸精出嫁更好玩，它显示出老秀才的善谐谑和离经叛道的特点，竟然在男欢女爱中拿儒家经典开涮。我们看下边的情节：

几天后的傍晚，刘赤水家的两扇门突然自己打开。两个人用被子兜着个女郎进来，说：“送新媳妇来啦！”笑嘻嘻地把女郎放到床上就走了。刘赤水进前一看，女郎，也就是凤仙了，浑身酒香，睡得沉沉的，脸儿红红，醉意朦胧，漂亮得人世无人可比。他喜欢极了。先抓住凤仙的脚，帮她脱袜子，再把她抱在怀里脱衣服。凤仙有点清醒，睁眼看到刘赤水，却四肢不能自主，怨恨地说：“八仙这个淫荡丫头把我出卖啦！”刘赤水亲热地拥抱她，她嫌刘赤水身子凉，笑着说：“今夕何夕，见此凉人！”

凤仙这是窜改《诗经.唐风.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诗经》是一首庆贺新婚的诗，“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这里的“良”是良好的良，而“良人”是古代女子对所爱男子的称呼。凤仙把良好的良换成冰凉的凉，只改了一个字，调侃刘赤水身体太凉却来拥抱她。一字之改，凤仙的幽默风趣性格就表现出来了。刘赤水不是聪颖吗，他应声回答了一句说：“子兮子兮，如此凉人何！”

一对青年男女初次欢会，竟然用古代经典《诗经》开玩笑。《诗经》本来描写新婚喜悦，小狐狸精用“凉人”谐音代替“良人”，取笑刘赤水身体凉，刘赤水就棍打狗，“子兮子兮，如此凉人何！”也是用冰凉的凉代替良好的良，表示：我身子再凉，你拿我也没办法，只好接受。这叫什么？这叫雅谑。带文化意味的开玩笑。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给大学生开聊斋专题课时，经常觉得很奇怪，聊斋狐狸精又不是大观园里的薛宝钗林黛玉，她们居然经常学富五车，她们顺口说一句话，想要给学生特别是给留学生讲清楚，得告诉查哪个字典哪本类书。

这个小狐狸精拿《诗经》说事，算最容易的了。我们现在看《诗经》，不过一本中国古代一本诗歌总集，在古代它却是儒家经典。中国古代科举考试主要内容是四书五经，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五经指《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诗经》这样重要的儒家经典，蒲松龄竟然荒唐地拿来开玩笑，实在不同寻常。不过，比起另一篇《仙人岛》里边拿《孟子》和《诗经》开的更厉害的玩笑，《凤仙》只能算牛刀小试了。

开完了凉人的玩笑，两人亲热，凤仙说：“八仙这丫头无耻，玷污了他人床铺，竟然用我来换裤子！”

从此，凤仙每晚必到刘赤水这里。为了报复大姐对她的所谓出卖，她拿来一股金钏和一双镶嵌珠宝的绣花鞋，说是八仙的东西。嘱咐刘赤水拿出去到处张扬。刘赤水果真拿了八仙这两件闺中私物向亲朋炫耀，来参观的都给他带美酒佳肴，刘赤水将这两件东西居为奇货。

有天晚上，凤仙来向刘赤水告别，说：“姐姐因为绣鞋缘故，对我怀恨在心，打算带全家搬到远处。隔绝我们二人恩爱相好。”刘赤水问：你为什么不留下来？凤仙说：“父母离得远，一家十几口，全靠胡郎维持照管，我如果不跟他们一起走，恐怕长舌妇造些颠倒黑白的话出来。”

刘赤水拿大姨子的绣鞋开展览会，这是从哪儿学的？从《杨妃外传》学的。杨贵妃死后，她在马嵬坡遗失的罗袜被土人得到，做了展览品，看一次罗袜交一文钱。金钏和绣花鞋，跟绸裤子一样，非常细微的日常生活用品，它们却会像一条线，联系起人物的命运。裤子送来了凤仙，而绣花鞋又导致他们的分离，对小说情节来说，又是必要的分离。

凤仙走了，杳无音信。过了两年，刘赤水苦念凤仙。有一天，他在路上遇到一个女郎骑马，跟刘赤水擦肩而过时，女郎掀开面纱看他。过一会儿，有个青年赶上来，对刘赤水说：“前边女子好漂亮！”刘赤水也极力夸奖。青年向他拱拱手，说：“您过奖啦！这是我老婆！”刘赤水向青年道歉，青年说：“此何妨。但南阳三葛，君得其龙，区区者又何足道！”用白话来说，“这有何妨？好比南阳有三位诸葛先生，您得到了其中的诸葛亮，是龙，我得到的，品貌算不得出色。”男狐狸精也开口就用典故，“南阳三葛，君得其龙”，来自《世说新语》。三国时，南阳诸葛家兄弟三人分别在蜀、吴、魏做官。

人们说，蜀中做官的诸葛亮是龙，吴中做官的诸葛瑾是虎，魏中做官的诸葛诞是狗。刘赤水对青年的话产生怀疑。青年说：“君不认窃眠卧榻者耶？” “您不记得占您床铺的人啦？”刘赤水猛然醒悟，他就是八仙丈夫胡郎啊，那刚才的女郎就是凤仙的姐姐八仙了。“君不认窃眠卧榻者耶？” 一句话联起前后故事。构思多么精巧。刘赤水跟胡郎叙起连襟情谊，谈得很投机。胡郎说，“老岳丈刚回来，我要去拜访他。您一起去吧？”刘赤水跟他一起到了萦山。萦山是广西平乐县南边的一座山，山势萦回曲折。刘赤水马上就要看到日思夜想的妻子,就要拜见他从没见过的岳父母，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会对刘赤水的命运产生什么影响？

原文

刘赤水，平乐(1)人，少颖秀（2），十五入县庠；父母早亡，遂以游荡自废（3）。家不中资，而性好修饰，衾榻皆精美。一夕，被人招饮，忘灭烛而去。酒数行，始忆之，急返。闻室中小语；伏窥之，见少年拥丽者眠榻上。宅临贵家废第，恒多怪异，心知其狐，即亦不恐，入而叱曰：“卧榻岂容鼾睡！”二人遑遽，抱衣赤身遁去。遗紫纨绔一，带上系针囊。大悦，恐其窃去，藏衾中而抱之。俄一蓬头婢自门罅（4）入，向刘索取。刘笑，要偿。婢请遗以酒，不应；赠以金，又不应。婢笑而去。旋返曰：“大姑言：如赐还，当以佳耦为报。”刘问：“伊谁？”曰：“吾家皮姓，大姑小字八仙，共卧者胡郎也；二姑水仙，适富川丁官人；三姑凤仙，较两姑尤美，自无不当意者。”

【注释】

（1）平乐：广西地名。

（2）少颖秀：年轻聪明秀丽。

（3）游荡自废：不好好读书，自暴自弃，不上进。

（4）门罅：门缝。

刘恐失信，请坐待好音。婢去久之，复返曰：“大姑寄语官人：好事岂能猝合？适与之言，反遭诟厉；但缓时日以待之，吾家非轻诺寡信者。”刘付之。过数日，渺无信息。薄暮，自外归，闭门甫坐，忽双扉自启，两人以被承女郎，手捉四角而入，曰：“送新人至矣！”笑置榻上而去。近视之，酣睡未醒，酒气犹芳，赪颜醉态，倾绝人寰。喜极，为之捉足解袜，抱体缓裳。而女已微醒，开目见刘，四肢不能自主，但恨曰：“八仙淫婢卖我矣！”刘狎抱之。女嫌肤冰，微笑曰：“今夕何夕，见此凉人（1）！”刘曰：“子兮子兮，如此凉人何！”遂相欢爱。既而曰：“婢子无耻，玷人床寝，而以妾换裤耶！必小报之！”从此靡夕不至，绸缪甚殷。

【注释】

（1）“今夕何夕，见此凉人”：《诗经·唐风·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描写恋人幽会的喜悦，“良人”是古代女子对所爱男子的称呼。此处用“凉”的谐音代替“良”，以取笑。

袖中出金钏一枚，曰：“此八仙物也。”又数日，怀绣履一双来，珠嵌金绣，工巧绝伦，且嘱刘暴（pū）扬（1）之。刘出夸示亲宾，求观者皆以资酒为贽，由此奇货居之。女夜来，忽作别语。怪问之，答云：“姊以履故恨妾，欲携家远去，隔绝我好。”刘惧，愿还之。女云：“不必，彼方以此挟妾，如还之，中其机矣。”刘问：“何不独留？”曰：“父母远去，一家十余口，俱托胡郎经纪，若不从去，恐长舌妇造黑白也。”从此不复至。

【注释】

（1）暴扬：公开展示、宣扬。

逾二年，思念綦(qí)切。偶在途，遇女郎骑款段马，老仆鞚之，摩肩过；反启障纱相窥，丰姿艳绝。顷一少年后至，曰：“女子何人？似颇佳丽。”刘亟赞之。少年拱手笑曰：“太过奖矣！此即山荆也。”刘惶愧谢过。少年曰：“此何妨。但南阳三葛，君得其龙（1），区区者又何足道！”刘疑其言。少年曰：“君不认窃眠卧榻者耶？”刘始悟为胡。叙僚婿（2）之谊，嘲谑甚欢。少年曰：“岳新归，将以省觐，可同行否？”刘喜，从入萦山。

【注释】

（1）南阳三葛，君得其龙：三国时，南阳诸葛氏家兄弟三人分别在蜀、吴、魏做官，《世说新语》说，蜀中做官的诸葛亮为龙，吴中做官的诸葛瑾是虎，魏中做官的诸葛诞是狗。此处用这个典故，是形容凤仙在三姐妹中最美。

（2）僚婿：连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