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梦狼（下） 官虎吏狼，比比皆是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继续讲《梦狼》。

白老头一直教育儿子不要贪污，白甲不听，他在做县令的地方掘地三尺，用搜刮来的钱向上司行贿，结果在考核官吏中成了所谓好官，要到吏部做官。当他带着几个最得力的衙役一起上任时，在路上被受到他祸害的乱民所杀。

白甲的灵魂伏在道边，看到一个官员走来，问：“被杀的是什么人？”前边开道的人说：“是某某县知县白甲。”官员说：“这是白翁的儿子，不该让老头儿看到这么凶惨的情景，把他的脑袋给接上吧。”小说接着出现一个非常好玩非常有趣的有哲理的情节，我每看到这个情节，我就笑天才的小说家怎么能琢磨出这么好玩又这么有意思的头颅安放办法。

我们先看原文：“即有一人掇头置腔上，曰：‘邪人不宜使正，以肩承颔可也。’”用白话说，就是有人把白甲的脑袋故意歪着摁到脖子上，说：“这样的坏人不应该把他的头安正了，把他的下巴直接摁到肩膀上算了。”说这话的人给白甲安上头，走了。这个地方最有意思的就是“以肩承颔”，用肩膀承接下巴，也就是把头侧转九十度安到脖子上。蒲松龄用的这个“掇”字，是淄川土话，意思就是把脑袋啪的一下子摁到脖子，而且故意安歪了。

白甲一个时辰后醒来，他的妻子给他收尸，见他还有点儿气息，就把他装上车拉走，慢慢给他灌点汤水，他也能喝点儿。因为没路费，只好赖在旅店里，穷得不能回家。

白翁半年后才得到大儿子的确切消息，派二儿子去接他回家。白甲虽然活了。但他的脑袋安歪了，眼睛能看到自己的后背，世上的人都不把他当人看待了。当然他也不可能再到吏部上任了。自己能看到后背相当有哲理。山东俗话说，人应该长着前后眼，知道作恶会受到报应，白甲现在就有了前后眼了。

他原来的眼睛一直向前（钱）看，既是向前途看，也是向金钱看，向上看，看上司的眼色，讨好上级就行，管他老百姓死活！白甲复活只能向后看，看到自己作恶的后果。这样构思太巧妙太有讽刺意义了。而白翁姐姐的儿子本来做县官，因为政清廉，这一年，被提拔为御史，穿戴排场完全跟白翁在梦里看到的一个样。这是和开头白老头在梦中看到外甥做了御史相对应。

 “苛政猛于虎”是孔子名言。蒲松龄写苛政的执行者就是虎狼，以百姓为食，敲骨吸髓，吃得白骨如山。贪官是虎，当然是幻想，是寓言，蒲松龄借助梦境描写，巧妙讽刺现实。“异史氏曰”把这一思路明确说出来。

我们先听听原文，异史氏曰：“窃叹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为虎，而吏且将为狼，况有猛于虎者耶!夫人，患不能自顾其后耳，甦而使之自顾，鬼神之教微矣哉!”用白话来讲大意是：“我常私下感叹：天下官员像老虎而衙役像狼的事，到处有的是。就是官员不做老虎，衙役也要做狼，何况还有比老虎凶猛的呢。人最要命的就是做什么事自己看不到后果，白甲苏醒后能自己瞧见后背，鬼神的惩戒微妙得很哪。”

官虎吏狼，一针见血，痛快之极。这个小说前半部用虚幻笔法写白甲变成一只虎，为什么小说题目不叫“梦虎”呢？估计蒲松龄更喜欢整个官衙堂上堂下，坐着卧着都是狼的场面和构思，所以小说题目仍然叫梦狼。蒲松龄似乎觉得如何叫读者形象地知道“吏狼”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在“异史氏曰”后边补充了两条“吏狼”的现实生动例证。

第一个例子是：邹平进士李匡九，做县官以廉明自许，有一个富人被人诬陷告到衙门，李匡九手下的守门衙役吓唬这个富人说：“县太爷要你交二百两银子，你得抓紧办，不然你的官司肯定败。”富人害怕了，答应给一百两银子，衙役摇摇手说:不行。富民苦苦哀求，衙役说：“我不是不尽力，就怕当官的不答应。等着要审问你的时候，你亲眼看着我到县官跟前给你说情，看他是不是同意你交一百两银子。你就知道我没有骗你的意思了。”

县官审富人案子，衙役知道县官戒烟了，走到县官跟前问：“抽烟吧？”李县令当然不抽，摇了摇头。衙役走下堂对富民说：“我刚才对县官说你愿意交一百两银子，县官摇头不答应，你可是亲眼看到了？”富民相信了衙役的话，答应交二百两银子。衙役知道李县令喜欢喝茶，就走近县官问：“喝茶吗？”李县令点点头。衙役说：我现在去给您泡茶！急忙跑到堂下对富民说：“行啦，刚才县官点头答应收你二百两银子了。你看见了吧？”

不久，案子审完了，因为富民本来就是被诬陷的，他被释放了，衙役就来收那二百两银子，据说是给县官的，还要另外给他谢钱。蒲松龄说完这件真人真事，感叹：呜呼！官员自以为廉洁，而骂他是贪官的满街都是。这又是纵容如狼的衙役自己不还不知道的。世上像这样被蒙蔽的官员和捣鬼的衙役更多，可以作为当官者的借鉴。

这是蒲松龄补充的第一个例子，一个以清廉自许的官员，就这么被一个守门衙役像小孩子一样耍弄，还担上贪官的名义。这个纵狼而不自知的官员，以廉明自许，其实是虽然廉洁却没有知人之明，连一个狡猾的守门衙役都能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其他更有手段更有心计，更能在案件中敲诈百姓的部下会怎么样瞒天过海，那就可以想见了。这算是进士出身的父母官的一种类型。蒲松龄自己连个举人没考上，不知道是不是出于酸葡萄心理，他很喜欢收集这类所谓正途出身也就是进士出身官员的洋相。

第二个例子更有心理学的意味。这个例子是真人真事，原文“邑宰杨公性刚鲠”，意思是淄川县令杨公性情刚烈耿直，这位杨公确有其人，是明代崇祯十年至十三年在淄川担任县令的杨蕙芳，蒲松龄接着说：触犯他的人必死无疑，他尤其痛恨行为不端的衙役，既便有小过失也不宽恕，只要他威风凛凛在大堂一坐，下面的小官和衙役连咳嗽一声都不敢。这些小官如果给他出主意，他必定反其道而行之。

正好淄川城里有个人犯了重罪，怕被判处死刑。有一名小官就向这个城里人要一大笔钱，说要去给他说情。城里人不相信能在杨公面前说情，说：如果能行，我怎么会吝惜酬金？这个小官就跟城里人订盟约。不久，杨公提审城里人，说到他的罪行，城里人不服。小官在一旁训斥城里人说：“你还不赶快如实招供，杨大人就要动用大刑弄死你啦。”

杨县令怒了，说：“你怎么知道我要动用大刑？肯定是他没给你送钱吧。”结果是，县令处罚了小官，释放了城里人。城里人给小官送了一百两银子。蒲松龄接着发议论说：要知豺狼狡诈多端，稍微失去觉察，就会给他们钻了空子被他们利用，这种人正不止凭借其爪牙在乡下吃人，还会败坏我们的阴德，甚至使人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不知道当官的什么居心，偏要用婴儿来喂这些恶魔！

这位蒲松龄出生之前担任淄川县令的杨县令的优点是刚鲠，缺陷恰好也是刚鲠，那就是刚愎自用。不知道身边的狡猾部下会对症下药，利用他的自以为是，利用他的逆反心理。

这两个例子都是真人真事，是两段精短散文，也是精彩的人物素描，画出了所谓清官的颟顸和猾吏的狡诈。清代有位点评家说：《梦狼》一则，写官虎吏狼，足以警觉贪墨，此二附录字字金丹，居官者万不可不知也。绘吏役狡诈之情，笔笔飞舞变幻。

蒲松龄喜欢《西游记》，喜欢孙悟空，《西游记》第七十六回写到狮驼国，写到整个国家都是兽类做官，“攒攒簇簇妖魔怪，四门都是狼精灵。斑斓老虎为都管，白面雄彪作总兵。”“先年原是天朝国，如今翻作虎狼城。”听众朋友，您说，《梦狼》会不会多少从这儿受到点启示？

官吏化虎吃老百姓最早见于南朝祖冲之《述异记》。宣城太守封邵忽化为虎，吃治下之民，当时流传：“无作封使君，生不治民死食民”。《梦狼》受到此篇影响很明显。

我们从下次课程开始，要连续讲几个读书人命运名篇，《司文郎》《于去恶》《凤仙》都非常著名，下次讲的《禇生》是相当有创意的男性之间人鬼情故事。

原文 

甲魂伏道旁，见一宰官过，问：“杀者何人?”前驱者报曰：“某县白知县也。”宰官曰：“此白某之子，不宜使老后见此凶惨，宜续其头。”即有一人掇头置腔上，曰：“邪人不宜使正，以肩承颔（1）可也。”遂去。移时复甦。妻子往收其尸，见有余息，载之以行；从容灌之，亦受饮。但寄旅邸，贫不能归。半年许，翁始得确耗，遣次子致之而归。

【注释】

（1）以肩承颔：歪着把脑袋安上，下巴对着肩膀。

甲虽复生，而目能自顾其背，不复齿人数矣。翁姊子有政声，是年行取为御史。悉符所梦。

异史氏曰：“窃叹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为虎， 而吏且将为狼，况有猛于虎者耶!夫人，患不能自顾其后耳，甦而使之自顾，鬼神之教微矣哉!”

邹平李进士匡九，居官颇以廉明自许，尝有富民为人罗织（1）。门役吓之曰：“官索二百金，宜速办，不然，败矣。”富民惧，诺备半数，役摇手不可。富民苦哀之，役曰：“我无不极力，但恐不允耳。待听鞫时，汝目睹我为若白之，其允与否，亦可明我意之无他也。”

【注释】

（1）罗织：罗织罪名，陷害。

少间，公按是事。役知李戒烟，近问：“饮烟否？”李摇其首。役即趋下曰：“适言其数，官摇首不许，汝见之耶？”富民信之，益惧，诺如前数。役知李嗜茶，近问：“饮茶否？”李颔之。役托烹茶，趋下曰：“谐矣。适首肯，汝见之耶？”既而审结，富民获免，役即收其苞苴（1），且索谢金。呜呼！官自以为廉，而骂其贪者载道矣。此又纵狼而不自知矣。世之如此类者更多，可为居官者备一鉴也。

【注释】

（1）苞苴：贿赂。将财物包裹起来行贿，叫“苞苴”。

又：

邑宰杨公性刚鲠，撄其怒者必死，尤恶隶皂，小过不宥。每凛坐堂上，吏胥之属无敢咳者。此属间有所白，必反而用之。适有邑人犯重罪，惧死；一吏索重贿，为之缓颊。邑人不信，且曰：“果能之，我何靳报焉。”乃与要盟。少顷，公鞫是事，邑人不肯服。

吏在侧呵语曰：“不速实供，大人械梏死矣。”公怒，曰：“何知我必械梏之耶？想其赂未到矣。”遂责吏释邑人，邑人乃以百金报吏。要知狼诈多端，少失觉察即为所用。正不止肆其爪牙，以食人于乡而已也。此辈败我名，败我阴骘，甚至丧我身家，不知居官者何心肺，偏要以赤子饲麻胡（1）也。

【注释】

（1）以赤子饲麻胡：拿婴儿喂吃人的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