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小谢（下） 两个小鬼头，一对并蒂花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

我们继续讲《小谢》。我们上次就说过，这个小说写法了一个刚肠书生两个柔美女鬼。蒲松龄在塑造陶生的形象时，以“刚”为主要色调，他不怕鬼，小说开头就写了《续无鬼论》，宣称“鬼何能为！”他对深夜出现的鬼魂毫不惧怕，“鬼物敢尔！”他深知正心息虑可以不受鬼惑，扬言：“小鬼头！捉得便都杀却！”铁骨铮铮。

以无所畏惧面目出现的陶生，并非匹夫之勇，而是富有智慧和心机的成熟男性，他向两女鬼挑明“房中纵送，我都不解，缠我无益。”既阻断了女鬼祟人的根本途径，也显示了他的浩然之气。这浩然正气感动了两个小女鬼，她们从捣蛋改成做饭，陶生说“两卿此为，不胜憨跳耶？”像长者奖励幼者，亲热而随便。女鬼开玩笑“饭中有毒”足以吓退凡夫俗子，陶生决然服粥表示他对二女的完全信任。陶生坦荡的胸怀让二女“争为奔走”，三人的关系又前进了一步。但三人关系的关键性转折点是陶生“正容”所说的话：“相对丽质，宁独无情？但阴冥之气，中人必死。不乐与居者，行可尔；乐与居者，安可尔。如不见爱，何必玷两佳人？如果见爱，何必死一狂生？”一番话，深沉老练、坚忍刚毅还带着诗意温文和哲理光彩。陶生和两个小女鬼坦率交谈后，他们就不再仅仅是相安无事，而是友情越来越深。

有一天，陶生抄书，没抄完出去办事，回来看到小谢拿着笔替他抄。看见陶生，把笔一丢，瞅他乐。陶生一看，虽然字很差，但排列得整整齐齐，陶生称赞：“你真是个雅人！你乐意学写字，我教你。”把小谢拥到怀里，拿着她的手教写字。秋容从外边走进来，一见此情，脸色大变，好像很嫉妒。小谢笑着说：“小时候跟着父亲学写字，这么长时间不写，真像做梦。”秋容不吭声。陶生假装没察觉，把秋容揽在怀里，把笔交给她，说：“我看看，你能写吗？”秋容写了几个字，陶生说：“秋娘子写得真好！”秋容高兴起来。两个小女鬼互相嫉妒很生动。

陶生干脆裁出纸，写上字作样子，让她们临摹。陶生念书。她们好歹有事儿做了，可以不再捣蛋了。两个少女描红完，就站到陶生的桌前，听陶生评点。秋容没读过书，写的字横七竖八，像鬼画符，自己看着不如小谢写得好，很羞惭。陶生好言好语安慰她，秋容脸色才“多云转晴”。两个少女从此把陶生当老师，陶生坐下，她们抓背，陶生躺下，她们捶腿，不仅不敢再欺负他，还争相对他表示友好。

过了一个月，小谢的字居然写得端端正正，陶生赞扬她几句，秋容立即头上冒汗，泪水盈盈。陶生百般安慰劝解，这才安静下来。陶生教她们读书，她们聪明异常，两个小女鬼经常读书到天亮。小谢又把弟弟三郎领来，拜陶生为师，三郎十五六岁，相貌秀美，陶生让他们各选一经来细读。满堂都是“咿咿唔唔”读书的声音。陶生在姜部郎家开起鬼学堂来了！姜部郎听说这事，很高兴，按时给陶生送薪水。过了几个月，秋容和三郎都会写诗了。小谢偷偷嘱咐陶生：不要教秋容，陶生一口答应；秋容嘱咐陶生：不要教小谢，陶生也一口答应。他知道两个女鬼孩子气的嫉妒。

陶生要去参加考试。三郎说：“这次可以托病不去考吧，要倒霉。”陶生觉得告病是耻辱，坚持去考试。因为陶生喜欢写诗词讽刺时事，得罪了同县一位有钱有势的人。向学使行贿，诬蔑陶生行为放荡，把陶生关进监狱。关了很长时间，身上带的钱都花光了，只能向其他犯人讨饭，自己知道没活路了。忽然，有个人飘飘忽忽进了牢房，一看，原来是秋容，她用食盒给陶生盛来些吃的，秋容说三郎跟我一起来的，他到巡抚那儿替您申冤了。”秋容说了几句话，走了，其他人看不到她。

第二天，巡抚出门，三郎拦轿喊冤。巡抚让人把三郎押回衙门。秋容到监狱把三郎告状的事报告陶生，转身回去看三郎的状告得怎么样了？三天没回音。陶生既愁且饿，度日如年。忽然，小谢来了，悲痛地说：“秋容从这回去，经过城隍祠，给黑判官抓去逼她做小妾。秋容不屈，给关押起来。我跑了一百里路，快累死啦。在北郊给老棘扎了脚心，痛到骨髓，恐怕不能再来了。”把脚露出来让陶生看，鲜血淋漓，把袜子都染湿了。小谢拿出三两银子交给陶生，一跛一拐地消失了。

巡抚审问三郎，认为三郎跟陶生没任何亲戚关系，替他人告状，于法不合，要打他。刚要动刑，三郎倒在地上不见了。巡抚奇怪，鸣冤的是鬼啊！再看三郎的状纸，情词真切悲痛合情理。提审陶生问“三郎是你什么人？”陶生故意说，不知道有三郎这么个人。巡抚醒悟：鬼来伸冤，说明陶生是冤枉的，把他释放了。

陶生回到姜部郎宅内，连个鬼影都见不到。夜深人静，小谢来了，神色惨然地说：“三郎在巡抚那儿，被官府守护神押回阴间，阎罗因为三郎义气，让他投胎到富贵人家。秋容还被关在黑判官那边，我到城隍跟前告状，状纸给压下了，我没法见到城隍，这可怎么办呢？”

陶生气愤地说：“判官这黑老鬼怎敢如此无礼！明天我去把他的像打倒了，踏成泥巴，再把城隍教训一顿，他手下的官吏暴行霸道到这种地步，他不管，难道只知道喝酒、睡大觉？”

两人对面而坐，悲愤交加，不知不觉四更天将尽，秋容飘然而至，陶生、小谢又惊又喜，急忙问：“你怎么给放出来了？”

秋容流着眼泪说：“我为了郎君受尽千辛万苦。黑判官天天用刀子棍子逼我，今天晚上忽然放我回来，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原本因为爱你，既然你不乐意，我也没玷污你，麻烦你转告陶秋曹大人不要谴责我。’”

“秋曹”是对刑部官员的称呼，看来阴世判官已知道陶生未来的功名了。陶生听了蛮高兴，但经过一番共生死，他不想再跟两位女鬼分离了，想跟她们同床共枕：“今天我为你们死了算了！”两位小女鬼凄惨地说：“向来受到您开导，知道些人生道理，为什么忍心因为爱您的缘故而害死您呢？”二女坚决不肯和陶生同床，但陶生跟她们十分亲密，搂着脖子、贴着脸蛋儿，感情像真正的夫妻似的。两个少女因为遭受磨难，互相妒嫉的念头也没有了。

如果说，在遇鬼、教鬼的情节中，一直是陶生把握着三人关系的主动权，而且在同二女关系中迸发出性格光芒，那么可以说，陶生受到陷害后，二女开始与恶势力抗争而且在斗争中，变幼稚为成熟，从嬉不知愁到尝尽愁滋味。秋容为城隍黑判摄去，逼充御媵，不屈被囚；小谢为救陶生，百里奔波，棘刺足心，痛彻骨髓，二女和陶生在同阳世间鱼肉百姓的恶官斗争中，心心相印，陶生终于不能自已，“欲与同寝”，“今日愿为卿死。”陶生宁死也要珍贵二女之爱，二女却“何忍以爱君者杀君乎”，理智型的陶生感情冲动是出于爱，拒绝同寝的道德律令却由本来不谙世事的女鬼讲出，也是出于爱。刚者变柔，柔者变刚，人物更为丰满。

一人两鬼出现了真诚相爱的感情之后，聊斋经常有的异人出现了，我在讲《画皮》时候说过，聊斋里边的僧道有超人的神力，他们是指点迷津的，他们是担任月下老促成有情人终成眷属的。陶生遇到了这样的道士，道士先后帮助两个小女鬼借体还魂。先是道士写了符交给陶生，让她们听到有哭女儿的声音，就吞下符跑出去，结果是秋容成功地借郝氏女的躯体还魂，把自己的来龙去脉告诉郝家的人，自己跑进陶生的书斋，直挺挺躺到陶生的床上不肯起来。郝翁对女儿死而复生高兴极了，跟陶生成了名正言顺的岳父和女婿。晚上，陶生进入洞房，小谢在墙角哭，直哭了六七个夜晚，夫妻二人被她哭得不能喝交杯酒。陶生想不出处理的好办法。秋容说：“道士是仙人哪，再去求他，或许他还能救助小谢。”

秋容借体还魂，基本上和《莲香》里边李女的借体还魂相似，我们不详细说，我们看看蒲松龄写的小谢还魂的原文：陶生苦苦哀求道士帮心：“道士笑曰：‘痴生好缠人。合与有缘，请竭吾术。’乃从生来，索静室，掩扉坐，戒勿相问。凡十余日，不饮不食，潜窥之，暝若睡。一日晨兴，有少女搴帘入，明眸皓齿，光艳照人，微笑曰：‘跋履终夜，惫极矣！被汝纠缠不了，奔驰百里外，始得一好庐舍，道人载与俱来矣。待见其人，便相交付耳。’敛昏，小谢至，女遽起，迎抱之，翕然合为一体，仆地而僵。”

用白话来说大体就是：“陶生苦苦哀求，道士笑道：‘傻书生好能缠人！算是我跟你们有缘分，请让我使尽我所有的法术吧。’道士跟陶生回到家里，要了间静室，关上门坐在里边，告诉陶生：不要管我，也不要问我。道士在静室里一坐十几天，不吃不喝。陶生偷偷去看，道士在那儿闭着眼睛，像睡着了。有天早上，有个少女掀开帘子进来，明亮的眼睛，雪白的牙齿，光彩照人，微笑着说：‘跑了一整夜，都要累死啦。被您没完没了的纠缠，只好跑到一百里外，才找到个漂亮躯壳，道人就载着这躯壳回来了，等见到小谢，就把这躯壳交给她啦。’傍晚，小谢来了，那少女站起来迎向小谢，两人合而为一，倒到地上，直挺挺躺在那儿不动。”

小谢也借着不知名少女的躯体复活了!后边交待，陶生考中进士，他的进士同年蔡子经遇到小谢，发现是三年前不幸夭折的妹妹，陶生和两个前世不知身份的小鬼相恋，她们借体还魂，一个是富户，一个是官宦人家。这是蒲松龄通常给好人安排的有点儿庸俗的结局。

爱情有起生死、肉白骨的作用，前辈作家已写到，蒲松龄更上层楼，写一人二鬼相爱，且在人鬼恋故事里蕴藏着深刻社会内容。小说中心，是一个“情”字。故事开始，人对鬼有相当警惕，故事结尾时，人宁肯为鬼而死，鬼却为爱情追求重生。围绕“人鬼情”，跌宕起伏，层层波折，实在好看。《小谢》既是一曲正人君子正心息虑的“正气歌”，又是刺贪刺虐的杰作。在陶生和秋容小谢柔情诗一般的设鬼帐之后，陶生被现实中的诬陷入狱，秋容为救陶生被黑判官抢走，一阴一阳都是魍魉当道，一实一虚，都是血泪斑斑，这根本就是封建社会普通百姓苦难的真实写照，陶生痛哭黑判官的话，匕首投枪，表现出蒲松龄对黑暗官场憎恶之极的激愤，写鬼怪小说写成这样，难得！

这个小说的艺术成就高，人物写得出彩。好的小说家写人，总是同枝异叶，同叶异花，同花异果。《小谢》里边两个少女都是调皮女郎，秋容大胆，戏弄陶生的恶作剧都由秋容执行，小谢在一边掩口而笑。秋容个性强，见陶生揽小谢于怀教书法，“色变”似妒，小谢浑然不觉。二人复活时，秋容吞符得还魂，小谢忙中忘吞符，只好哀哀而泣。双美并秀，小谢更显柔弱，秋容愈显妩媚。两个小鬼女，像一对并蒂花。

蒲松龄擅长人物的语言多样化，时而活泼，时而庄重，小谢讥笑陶生时说“痴郎！尚不敢一呈身，谁要汝问门第，做嫁娶耶？”纯是少女絮聒口吻。陶生夸分明是涂鸦的秋容“秋娘大好笔力”，是和稀泥以调和二女妒意的调侃口气。这些人物语言，初看似不经意写出，细想，非如此不足以推动情节发展，非如此无以深化人物个性。小说写三人对话时，尤其有趣。小谢秋容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不懂得拐弯抹角，也不会旁敲侧击，开口直来直去、简单明快。陶生却像博士导师讲课，滔滔不绝，严密周详，层层剖析。陶生不会像鬼女那样倩言巧语，鬼女不会像陶生那样论道谈禅，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一丝一毫马虎不得。

把一个刚肠书生和两个柔美少女合传，有笙箫夹鼓、琴瑟间钟之妙。两少女如春兰秋菊，各有佳妙，似东泰西华，两峰并秀。一个书生，两个女鬼，在嬉闹气氛中登场，以喜剧团圆收场。陶生如珠，二女似龙，二龙戏珠，有分有合，回环往复，盘旋生辉。两个小女鬼因为对陶生的感情而钩连，始而“争媚”，继而因为全力救陶生“妒念顿消”，却不能同时还魂，秋容得附郝女体与陶生叙平生，小谢哭于暗陬……故事层层波折，都是为了更精彩地刻画人物。冯镇峦《读聊斋杂说》云“读聊斋不作文章看，而作故事看，便是呆汉。”

原文

一日，录书未卒业而出。返则小谢伏案头，操管代录。见生，掷笔睨笑。近视之，虽劣不成书，而行列疏整。生赞曰：“卿雅人也，苟乐此，仆教卿为之。”乃拥诸怀，把腕而教之画。秋容自外入，色乍变，意似妒。小谢笑曰：“童时尝从父学书，久不作，遂如梦寐。”秋容不语。生喻其意，伪为不觉者，遂抱而授以笔，曰：“我视卿能此否？”作数字而起，曰：“秋娘大好笔力！”秋容乃喜。生于是折两纸为范，俾共临摹。生另一灯读，窃喜其各有所事，不相侵扰。仿毕，祗立（1）几前，听生月旦（2）。秋容素不解读，涂鸦不可辨认，花判已（3）。自顾不如小谢，有惭色。生奖慰之，颜始霁。

【注释】

（1）祗立：恭敬地站着。

（2）月旦：评论。

（3）花判已：陶生的批阅意见。

二女由此师事生，坐为抓背，卧为按股，不惟不敢侮，争媚之。逾月，小谢书居然端好。生偶赞之。秋容大惭，粉黛淫淫（1），泪痕如线。生百端慰解之，乃已。因教之读，颖悟非常，指示一过，无再问者。与生竞读，常至终夜。小谢又引其弟三郎来，拜生门下，年十五六，姿容秀美，以金如意一钩为贽；生令与秋容执一经（2），满堂咿唔，生于此设鬼帐焉。

部郎闻之喜，以时给其薪水。积数月，秋容与三郎皆能诗，时相酬唱。小谢阴嘱勿教秋容，生诺之；秋容阴嘱勿教小谢，生亦诺之。

一日，生将赴试，二女涕泪持别，三郎曰：“此行可以托疾免。不然，恐履不吉（3）。”生以告疾为辱，遂行。

【注释】

（1）粉黛淫淫：眼泪把香粉和描眼圈的青黛都冲下来。

（2）执一经：学习一种经书。

（3）恐履不吉：恐怕遇到不好的事。

先是，生好以诗词讥切时事，获罪于邑贵介，日思中伤之。阴赂学使，诬以行简（1），淹禁狱中。资斧绝，乞食于囚人。自分已无生理。忽一人飘忽而入，则秋容也，以馔具馈生。相向悲咽，曰：“三郎虑君不吉，今果不谬。三郎与妾同来，赴院申理矣。”数语而出，人不之睹。越日，部院（2）出，三郎遮道声屈（3），收之。

秋容入狱报生，返身往侦之，三日不返。生愁饿无聊，度一日如年岁。忽小谢至，怆惋欲绝，言：“秋容归，经由城隍祠，被西廊黑判强摄去，逼充御媵（4）。秋容不屈，今亦幽囚。妾驰百里， 奔波颇殆；至北郭，被老棘刺吾足心，痛彻骨髓，恐不能再至矣。”因示之足，血殷凌波（5）焉。出金三两，跛踦而没。部院勘三郎，素非瓜葛，无端代控，将杖之，扑地遂灭，异之。

【注释】

（1）诬以行简：诬告行为不捡点。

（2）部院：巡抚。

（3）遮道声屈：拦轿喊冤。

（4）御媵：小妾。

（5）血殷凌波：血染红了鞋袜。

览其状，情词悲恻。提生面鞫，问：“三郎何人？”生伪为不知。部院悟其冤，释之。既归，竟夕无一人。更阑，小谢始至。惨然曰：“三郎在部院，被廨神（1）押赴冥司。冥王以三郎义，令托生富贵家。秋容久锢，妾以状投城隍，又被按阁（2），不得入，且复奈何？”生忿曰：“黑老魅何敢如此！明日扑其像［二］，践踏为泥，数城隍而责之。案下吏暴横如此，渠在醉梦中耶？”悲愤相对，不觉四漏将残。秋容飘然忽至。两人惊喜，急问。秋容泣下曰：“今为郎万苦矣！判日以刀杖相逼，今夕忽放妾归，曰：‘我无他，原以爱故；既不愿，固亦不曾污玷。烦告陶秋曹（3），勿见谴责。’”生闻少欢，欲与同寝，曰：“今日愿为卿死。”二女戚然曰：“向受开导，颇知义理，何忍以爱君者杀君乎？”执不可。然挽颈倾头，情均伉俪。二女以遭难故，妒念全消。

【注释】

（1）廨神：官衙的守护神。

（2）按阁：搁置不理。

（3）秋曹：对刑部官员的尊称。预示陶生将在刑部任职。

会一道士途遇生，顾谓：“身有鬼气！”生以其言异，具告之。道士曰：“此鬼大好，不拟负他。”因书二符付生，曰：“归授两鬼，任其福命：如闻门外有哭女者，吞符急出，先到者可活。”生拜受，归嘱二女。后月余，果闻有哭女者。二女争奔而去，小谢忙急，忘吞其符。见有丧舆过，秋容直出，入棺而没；小谢不得入，痛哭而返。生出视，则富室郝氏殡其女，共见一女子入棺而去。方共惊疑；俄闻棺中有声，息肩发验，女已顿苏。因暂寄生斋外，罗守之。忽开目问陶生。郝氏研诘之，答云：“我非汝女也。”遂以情告。

郝未深信，欲舁归；女不从，迳入生斋，偃卧不起。郝乃识婿而去。生就视之，面庞虽异，而光艳不减秋容，喜惬过望，殷叙平生。忽闻呜呜鬼泣，则小谢哭于暗陬(zōu)。心甚怜之，即移灯往，宽譬哀情，而衿袖淋浪（1），痛不可解。近晓始去。天明，郝以婢媪赍送香奁，居然翁婿矣。暮入帷房，则小谢又哭。如此六七夜。夫妇俱为惨动，不能成合卺之礼。生忧思无策。秋容曰：“道士，仙人也，再往求，倘得怜救。”生然之，迹道士所在，叩伏自陈。道士力言“无术”。生哀不已。道士笑曰：“痴生好缠人。合与有缘，请竭吾术。”乃从生来，索静室，掩扉坐，戒勿相问。

凡十余日，不饮不食，潜窥之，暝若睡。一日晨兴，有少女搴帘入，明眸皓齿，光艳照人，微笑曰：“跋履终夜，惫极矣！被汝纠缠不了，奔驰百里外，始得一好庐舍（2），道人载与俱来矣。待见其人，便相交付耳。”敛昏，小谢至，女遽起，迎抱之，翕然合为一体，仆地而僵。道士自室中出，拱手迳去。拜而送之。及返，则女已苏。扶置床上，气体渐舒，但把足呻言趾股酸痛，数日始能起。

【注释】

（1）衿袖淋浪：衣衿和袖子都被泪水打湿。

（2）庐舍：原意是房子，此处指可以附着小谢灵魂的躯体。

后生应试得通籍（1），有蔡子经者与同谱（2），以事过生，留数日。小谢自邻舍归，蔡望见之，疾趋相蹑。小谢侧身敛避，心窃怒其轻薄。蔡告生曰：“一事深骇物听，可相告否？”诘之，答曰：“三年前，少妹夭殒，经两夜而失其尸，至今疑念。适见夫人，何相似之深也？”生笑曰：“山荆陋劣，何足以方君妹（3）？然既系同谱，义即至切，何妨一献妻孥（4）。”乃入内，使小谢衣殉装（5）出。蔡大惊曰：“真吾妹也！”因而泣下。生乃具述本末。蔡喜曰：“妹子未死，吾将速归，用慰严慈（6）。”遂去，过数日，举家皆至，后往来如郝焉。

【注释】

（1）通籍：做官。新任官职者的名字、籍贯登记在册。

（2）同谱：同一次录取。

（3）方君妹：比您的妹妹。

（4）一献妻孥：古人以出妻现子为至交的表现。

（5）殉装：安葬时穿的衣服。

（6）严慈：严父慈母的简称。

异史氏曰：“绝世佳人，求一而难之，何遽得两哉！事千古而一见，惟不私奔女者能遘之也。道士其仙耶？何术之神也。苟有其术，丑鬼可交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