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颜氏（上） 谁说女子不如男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一个“谁说女子不如男”的聊斋小说《颜氏》。这是个文人版的花木兰替父从军，是个聊斋版的女驸马，而蒲松龄写出了和木兰从军，女驸马救夫完全不同的意境，令人深思又可能令人喷饭意境。

封建社会，科举制度是重要的政治制度，是千百万读书人改变命运的制度，决定男人命运是考得好。决定女人前途是嫁得好。如果嫁了个男人是草包，女人只能跟着倒霉。颜氏却对传统说“不”！丈夫草包，她女扮男装到科场上闯，到官场上闯。她最终真的改变了女人是第二性的命运吗？看完她的经历再思考一下，请听众朋友自己做结论。

才女颜氏在父母双亡可以自主婚姻的情况下，嫁了个绣花枕头一包草的丈夫，我们先看看颜氏是怎么样以貎取人误嫁草包。聊斋原文是这样写的：“顺天某生，家贫，值岁饥，从父之洛。性钝，年十七，不能成幅，而丰仪秀美，能雅谑，善尺牍，见者不知其中之无有也。无何，父母继殁，孑然一身，授童蒙于洛汭。”这是男主角出场啦，用白话介绍就是：顺天府某生跟父亲来到洛阳，此人秀美潇洒，风度翩翩，却很笨，十七岁写八股文不能成篇。他有两个特长：一是会开些别致玩笑，二是特别擅长写信。看到他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因父母相继去世，剩下他孤零零一人，就在洛水做乡村私塾老师。

听众朋友请注意蒲松龄对这个人的称呼，这位书生叫什么名字？没名字。姓什么？也没姓。蒲松龄叫他“某生”，某个书生。聊斋有才能有抱负有志气的男主角，一般都有很精彩的名字，比如《罗刹海市》文才出众、在龙宫做了驸马的，名叫“马骥”，字龙媒，骥是名马，龙媒还是名马。化虎报仇的壮士名叫“向杲”，字初旦，杲杲，是日出的样子，初旦是初升的太阳，名和字，都含有红日初升的意思。聊斋顶不济的男主角，也得有个姓。

可是蒲松龄对《颜氏》这位老兄，不仅懒得给起名，干脆懒得起姓。在聊斋故事里，这是少有的现象，说明蒲松龄对这位老兄的轻视和调侃。这位某生在洛阳做乡村私塾老师。这个人榆木脑袋不开窍。“性钝，年十七，不能成幅”。人特别笨，十七岁，还写不出一篇完全的八股文。

蒲松龄在这个地方颇费斟酌，聊斋手稿的这一篇，本来是“年十七，裁能成幅”，就是说，十七岁了刚刚能够写出一篇完整的八股文，蒲松龄在“裁”的旁边加了一个字“不”，就变成了“不能成幅”，就是说，某生十七岁还根本不能写出一篇完整的八股文。这个人笨的程度就加强了。科举时代读书人学作八股文，能够写成全篇，就叫“成篇”或“成幅”。而某生“不能成幅”，就是写八股文写不出一整篇。十七岁中进士都不稀奇了，这一位还不能成幅，也算笨得出类拔萃了。

这样一个人偏偏去做私塾老师，以己昏昏，如何使人昭昭？肯定误人子弟。但这个人有两个突出优点，一是人长得秀美潇洒，风度翩翩。往人前一站，差不多的人就眼前一亮，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人肚子里什么学问都没有。另一个优点是善于言谈，会开些别致的玩笑，跟他交往的人留下风流倜傥的印象。某生还有个偏才，擅长写信，字也写得漂亮。看到他写的信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人只擅长写信，决定读书人命运的八股文却写不好，真到了考场，他一点儿也不灵。而他擅长写信，就叫颜氏掉到坑里了。接着，女主角出场。

聊斋原文是：“时村中颜氏有孤女，名士裔也，少慧，父要时，尝教之读，一过辄不忘，十数岁，学父吟咏。父曰：‘吾家有女学士，惜不弁耳。’钟爱之，期择贵婿，父卒，母执此志，三年不遂，母又卒。或劝适佳干，女然之，而未就也。”

用白话来说村里有个孤苦伶仃的姑娘颜氏，是名士后代，从小聪明过人，父亲活着时，教她读书，她过目不忘，十几岁就能写诗填词。父亲说：“我家有个女学士，可惜不是戴帽子的男人。”父亲钟爱她，希望她找个贵官做女婿。父亲死了，母亲仍坚持这愿望，三年没找到理想女婿，母亲又死了。有人劝她：你就找个好的读书人做女婿吧，颜氏同意了，只是还没遇到称心如意的对象。弁，就是帽子。在封建时代，只有男人可以戴帽子，戴头巾。帽子就成了男人的标识，而女人是不戴帽子的。

“弁”是《颜氏》经常出现的词，是对男人的代称。在小说里边相当重要。父母死后，有人劝颜氏找个好的读书人做女婿吧。这主意是适应时代潮流的。好的读书人，常常就是未来的贵官。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读得好就能做官，做官就能给妻子带来凤冠霞帔。颜氏同意了乡亲们这个建议，只是没遇到称心如意的对象。

古代小说常讲郎才女貌，这个小说反过来，是女才郎貌，他们的姻缘是如何阴差阳错形成呢？那就和某生擅长写信挂上钩了。恰好邻居的妇人找颜氏聊天。妇人用一张写了字的纸包着些绣花线，颜氏打开那张纸，发现是封信，是某生写给邻居书生的，字迹俊秀，文字清丽。颜氏反复看这封信，很喜爱。邻居大嫂看出她的心意，悄悄对她说：“写信的人是个翩翩美少年，也是孤零零一个人，你们两人年纪般配，相貌般配，倘若你有点意思，我嘱咐我家夫君撮合一下。”颜氏脉脉含情，不吭声。邻居大嫂把这件事告诉丈夫，丈夫再告诉某生。某生非常高兴，他有母亲留下的金指环，给颜氏做定礼，选定良辰吉日成亲，夫妻俩如鱼得水。

颜氏择婿的标准是好的读书人，所谓好的读书人在那个时代就是八股文写得好的读书人。颜氏看到某生的信就同意了婚事，为什么？因为她做出了错误判断。古人把信叫“八行书”，我们当代作家当中，钱钟书先生最擅长写八行书。在常常只有八行的信里，起承转合、言简意赅。一般说，八股文功底好的人，书信才写得好。颜氏按常规，认为某生能写这么出色的信，八股文必定也写得好，没想到，不是那么回事!结婚后颜氏看到丈夫写的八股文，估计是些不能成幅的半截文，很意外：“你的文章跟你本人像两个人！文章写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才能金榜题名哪？”

颜氏以貎取人误嫁草包，就想改造丈夫，把他引导到读书做官的所谓“正途”上来。她开头认为，某生八股文写不好是因为不刻苦，就起早睡晚劝某生刻苦读书，像老师那样严厉。晚上，她先点上灯，坐到书桌前边读书，给丈夫做榜样。一直读到半夜才休息。这样读了一年多，某生文章写得不错了。但是两次参加考试都落榜。功名拿不到手，生活越来越困难，甚至吃不上饭。

某生想到这些不顺利的事，嗷嗷哭起来。看来，这位某生不仅笨，还运气不好，不仅运气不好，还没大有志气。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志向，有刀山敢上，火海敢闯的气势，有百折不挠、哪儿跌倒哪儿爬起来的气慨，在社会上顶天立地，在家庭里挡风挡雨。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男儿有泪不轻弹。像这位某生，受到一点儿挫折就嗷嗷哭，还有一点儿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吗？太窝囊了。

封建家庭的女子讲究“三从四德”，但颜氏不听这一套，本来她已经像个严师督促丈夫读书，现在看到丈夫这副窝囊像，干脆来了番声色俱厉的训斥：“君非丈夫，负此弁耳。使的易髻而冠，青紫直芥拾之。”“你不是个男子汉大丈夫！白戴着这顶男人的帽子！假使我换掉妇人的发髻，戴上男人的帽子，拿高官厚禄，就像拾根草棒儿那么容易！”“青紫直芥拾之”这话很简单青、紫，指的是官印上的绶带，做官都有官印，官印要用带颜色的带子束起来，叫“绶带”。按照汉朝官制，丞相金印紫绶，御史银印青绶。青和紫这两种颜色就成为高官厚禄的象征。

颜氏说“青紫真芥视之”，我参加考试，拿到丞相、御史的官位，就像拾根草棒那样容易。是大言不惭吗？不，是胸有成竹。因为她熟悉八股文。某生正因为使出吃奶的劲都考不中个秀才懊丧不已，拿到青紫官绶，丞相、御史官位，对他岂不是太遥远，太恐怖，太调侃，难如上青天？他的妻子却说，拾根草棒! 某生气得两眼冒火，愤怒地说：“闺中人，身不到场屋，便以功名富贵，似汝在厨下汲水炊白粥，若冠加于顶，恐亦犹人耳。”“闺中人不到考场上亲自试一试，就以为功名富贵，好像你在厨房里打来清水熬白粥那样容易！只恐怕你戴上了男人的帽子，你也是跟别人一个样儿！”

颜氏笑了，说：“你不要发怒，等到考试的日期，我换上男人衣服替你考去，倘若我也像你一样名落孙山，我就不敢再藐视天下这些读书的男人啦。”某生也笑了，说：“你不知道黄柏是苦的，真该让你亲自尝一口。恐怕你女扮男装暴露，街坊邻里笑话。”颜氏说：“我不是开玩笑。我们现在住在洛阳，你不是在河北有旧居吗？我穿男人的服装跟你一起回去，假装是你弟弟。你很小就随父亲离开家乡，谁能知道你没个弟弟？”颜氏穿上男人的衣服，戴上头巾出来，说：“看，我可以做个男人吗？”某生一看，俨然是个顾影自怜的美少年！他买了毛驴，带着妻子回家乡。

某生带着所谓的弟弟其实是妻子颜氏回到家乡，颜氏真的能金榜题名吗？我们下次接着讲，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顺天某生，家贫，值岁饥，从父之洛。性钝，年十七，不能成幅（1）。而丰仪秀美，能雅谑（2），善尺牍（3）。见者不知其中之无有也。无何，父母继殁，孑然一身，授童蒙（4）于洛汭。

时村中颜氏有孤女，名士裔也。少慧，父在时尝教之读，一过辄记不忘。十数岁，学父吟咏。父曰：“吾家有女学士，惜不弁(5）耳。”钟爱之，期择贵婿。父卒，母执此志，三年不遂，而母又卒。或劝适佳士，女然之而未就也。

【注释】

（1）不能成幅：写不出一篇完整的八股文。古时学习写八股文，要先学写一段，再学写半篇，叫“半幅”，然后才能学习写一篇完整的文章。不能成幅，就是写不出一篇完全的八股文。简言之：不会写文章。

（2）雅谑：雅致的玩笑。

（3）尺牍：写信。

（4）童蒙：为学童启蒙。

（5）不弁：古代只有男子戴帽子，“不弁”就是不戴帽子。也就是说：不是男子。

适邻妇逾垣来，就与攀谈。以字纸裹绣线。女启视，则某手翰（1）寄邻生者。反复之而好焉。邻妇窥其意，私语曰：“此翩翩一美少年。孤与卿等，年相若也。倘能垂意，妾嘱渠侬聏(ér)合之（2）。”女脉脉不语。妇归，以意授夫。邻生故与生善，告之，大悦。有母遗金鸦鐶(huán)（3），托委致焉。刻日成礼，鱼水甚欢。

及睹生文，笑曰：“文与卿似是两人，如此，何日可成？”朝夕劝生研读，严如师友。敛昏，先挑烛据案自哦，为丈夫率（4），听漏三下，乃已。

【注释】

（1）手翰：亲笔书信。

（2）渠侬聏合：让他给撮合一下。渠侬，邻妇说自己丈夫的口语；聏合，撮合。

（3）金鸦鐶：饰有鸟形图案的指环。

（4）为丈夫率：给丈夫做榜样。

如是年余，生制艺颇通；而再试再黜，身名蹇落（1），饔(yōng)飧(sūn)不给（2）。抚情寂漠，嗷嗷悲泣。

女诃之曰：“君非丈夫，负此弁耳！使我易髻而冠，青紫直芥视之（3）！”生方懊丧，闻妻言，睒(shǎn)睗(shì)(4）而怒曰：“闺中人，身不到场屋，便以功名富贵，似汝在厨下汲水炊白粥；若冠加于顶，恐亦犹人（5）耳！”女笑曰：“君勿怒。俟试期，妾请易装相代。倘落拓如君，当不敢复藐天下士矣。”生亦笑曰：“卿自不知蘖(niè)（6）苦，真宜使请尝试之。但恐绽露，为乡邻笑耳。”女曰：“妾非戏语。君尝言燕（7）有故庐，请男装从君归，伪为弟。君以襁褓出，谁得辨其非？”生从之。

【注释】

（1）身名蹇落：得不到功名，非常失意。

（2）饔飧不给：吃不上饭。

（3）青紫直芥视之：做大官像捡根草棒那样容易。青、紫，指官印上的绶带，汉代宰相授金印紫授，御史银印青绶。

（4）睒睗：目光闪闪，似口语所谓“瞪了一眼”。

（5）犹人：与别人一样。

（6）蘖：黄柏。

（7）燕：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