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大力将军 当年恩 不敢忘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

我们今天讲带有现代短篇小说构思特点的《大力将军》。这个小说写的是历史上的真人真事，包括大诗人王士禛在内的好几位名人都写过。小说里边的两个人物是著名的历史人物。

查伊璜，名查继佐，海宁人，博学多才，明代崇祯六年举人。清军南下时，他担任抗清重要领袖鲁王的监军御史，兵败后还乡，后陷入明史之案，解脱之后，讲学著述善终。将军吴六一，即吴六奇，广东潮州人，原本家资饶富，因赌博败家，做过驿卒，一度流落浙江，得到查伊璜帮助，从军后担任南明永历帝的总兵，顺治七年降清，官至上将，印挂总兵，最后做到太子太傅。

查伊璜和吴六奇之间的厚施豪报，是明末清初文人感兴趣的话题。除了《潮州府志》有记载外，至少还见于三部书，即：王士禛《香祖笔记》；钮绣《觚剩·雪遘》，昭琏《啸亭杂录》，其中《觚剩·雪遘》写得最详尽。大体情节是：

1. 浙江海宁孝廉查伊璜两次帮助“铁丐”，第一次邀请他喝酒，送给他絮袍，第二次重遇，絮袍没了，换酒喝了，查伊璜问他姓名，酒饭相待，称他“海内奇杰”，赠银让他还乡；

2. 吴六奇回潮州后，用查伊璜送的银子买书读，后来从军，成为儒将，因用奇计平定广东，数年之内，官做到水陆提督；

3. 吴将军数次重金赠给查伊璜，邀请查伊璜到官衙盛情款待，并把查伊璜从明史之案中拯救出来。

《觚剩》的作者是文坛高手，有人认为他写的《觚剩·雪遘》是写吴六奇的最好作品，胜过读淮阴侯传。对吴六奇这个形象塑造相当成功，比如，他写到吴将军款待孝廉，亲自出迎，八马前驱，千兵后拥，导从仪卫，似乎接待王侯。作为小说化的传记文学，《觚剩·雪遘》写得相当好。而蒲松龄的《大力将军》写查伊璜对寒微时的吴六一“厚施而不问名，真侠烈古丈夫”，以构思奇崛取胜，以文笔简约、悬念丛生带来独有的艺术魅力。我们看看蒲松龄是怎么写的。

浙江举人查伊璜清明时在野外寺庙饮酒，看到寺庙殿前有座古钟，比两个石瓮还要大。古钟上下的土痕光滑，有手摸的痕迹。他很感兴趣，俯身观察。隐约看到古钟下边有个竹筐，大约能装八升粮食，不知道什么有人要把竹筐放在这里？也不知道里边放了什么东西？他让几个随从掀起古钟来看看。几个人用力掀，古钟纹丝不动。查伊璜更惊异，就坐在那里一边饮酒，一边等着看是什么人用巨大的古钟扣住竹筐。

等了一会儿，有个乞丐来了，带着些干粮，放到古钟旁边，然后，用一只手轻轻掀起钟，一只手拿起干粮放到筐里，来回三四次，才把干粮放完，然后走了。又过一会儿，乞丐回来，一只手掀开古钟，一只手伸到筐里拿吃的，吃完了再拿。他用一只手掀古钟，轻松得像打开一个小盒子。满座的人都惊讶极了。

查伊璜把乞丐叫过来，问：“你这么个大力士，为什么还讨饭？”乞丐回答：“我吃得太多，没有人雇我干活。”查伊璜说：“你这么强健，可以参军，为朝廷效力。”乞丐伤心地表示：“我没有门路投军。”查伊璜把乞丐带回家，给他饭吃。乞丐吃的饭大概相当于正常五六个人的饭量。查伊璜给他换了新衣服、新鞋子，送给他五十两银子，让他参军。

和钮绣《觚剩·雪遘》详尽的传记文学的写法不同，蒲松龄写查伊璜对吴六一的帮助，不像《觚剩·雪遘》那样写两次，只是写了一次。查伊璜对大力乞儿厚施，却没有问他的身世，也没有乞人的自白，只有大力举钟的渲染。乞儿从此消失，没任何交待。

然后，文笔一转，十几年后，查伊璜的侄子在福建做县令。忽然，有位将军登门拜访，自称叫吴六一，交谈之间，问县令：“查伊璜先生是您的什么人？”“是我的叔父，他跟将军什么时候有交往？”“他是我的老师。分手十年了，我总是想着他，希望您把老先生请来。”县令顺口答应。自己想：我叔叔是有名的文人贤士，他怎么会有个武将弟子？县令没有故意把叔叔请来，恰好查伊璜来看他。他就把这事告诉叔叔。查伊璜想不起来，自己怎么还成了武将的老师？因为将军一再到县衙询问。查伊璜就让仆人带马，到将军府，把名片送了进去。

将军急忙迎出到大门之外。查伊璜一看，眼前是根本不认识的武将。他认为将军认错人了。而将军对他非常恭敬，像见长辈般躬背弯腰，郑重其事地把查伊璜请进大门。连进了几道门，看到里边有女子往来，查伊璜知道这是将军的私宅，就住了脚。将军又朝他作揖，请他进去。查伊璜只好跟着将军进堂屋。卷帘的、移座的，都是美女。

查伊璜坐下，刚想问：我跟将军有何交情？将军摆了摆头，一个女子捧来朝见皇帝的礼服。将军立即站起来换上。查伊璜不知道将军想做什么。几个侍女服侍将军换好衣服，理好衣袖，整好衣领。将军先让几个人把查伊璜捺在座位上不让动，然后，跪倒在地，像朝见皇帝一样，行三叩九拜大礼。查伊璜大为惊愕，将军这是做什么？查伊璜认为将军认错了人，而将军却十分恭敬，像拜见皇帝礼参拜。查伊璜如堕五里雾中，读者也莫名其妙，突然，云开日出，真相大白。将军拜完了，换上便服，恭敬地陪着查伊璜坐下，笑着说：“先生不记得举古钟的乞丐啦？”查伊璜这才恍然大悟。

我觉得这个地方，蒲松龄显然故意设置悬念，以增强小说的艺术感染力和喜剧效果。其实，查伊璜当年带着乞儿回家，而且商议让他从军，怎么可能不问他的姓名？蒲松龄正是为了惊奇的艺术效果，故意不让他问姓名，从而达到篇末异史氏曰说的“厚施而不问其名，真侠烈古丈夫哉”的效果。

小说开头极力夸张乞儿举钟的神力，十年后，两人对面不相识，用“举钟之乞人”引起回忆，笔墨经济，更具有短篇小说，而且是现代短篇小说的特点。用“先生不忆举钟之乞人耶”引起回忆，这是学《左传》。

《左传·宣公二年》载:春秋时，晋国灵辄于桑树底下挨饿，三天没吃饭，赵盾给他食物让他把食物带给母亲。后来晋灵公被屠岸贾迷惑欲杀赵盾，赵盾得到一甲士相助，免于难。问甲士为什么帮我，对曰:"翳桑之饿人也。"一句话连起数十年，尺幅千里。

接着，将军如何进行慷慨豪爽、尤千古所仅见的报答，是《大力将军》这个小说最引人入胜的文字。蒲松龄没有像《觚剩·雪遘》那样写将军屡次向孝廉赠金，而是写他报恩之诚之豪。在报恩的细节上大加渲染。

两人相认后，丰盛的宴席摆下，将军家的乐队演奏起乐曲。宴会结束，成群美女陪着查伊璜进入客房。将军进来，亲自安排查伊璜睡下。查伊璜因为喝醉了，第二天起床晚。将军已在他的卧室前问候了三次。查伊璜很过意不去，告辞将军要回县衙。将军关上门，挂上锁，似乎把他禁闭起来，不知道将军想做什么？查伊璜发现，将军每天都不做别的事，一心一意请点歌妓、丫鬟、仆人、小厮，清点骡马牲口、家具古玩，亲自监督手下人登记造册，告诉手下的人：一样也不要遗漏。查伊璜认为这是将军的家事，也没更多打听。

几天后，将军手拿登记册子对查伊璜说：“我能有今天，完全因为先生的恩赐。一个丫鬟一件物品，我都不敢私自享用，我把全部财产分出一半供奉先生。”查伊璜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坚决不接受。将军不听，又拿出家里收藏的几万两银子，分成相等的两份。然后，按册清点，古玩床几，在大堂内外几乎摆满。

查伊璜一再制止，将军不顾。等点完了丫鬟仆人的名字，就下令：男仆整理行装，女仆收拾器具，嘱咐：“你们要恭恭敬敬侍奉查先生。”众人异口同声高声答应。然后，将军亲自看着侍女丫鬟们上车。马夫拉着马骡，轰隆隆出发，将军这才走回来送别查伊璜。

这段原文不可以不欣赏一下：“一日，执籍谓查曰：不才得有今日，悉出高厚之赐。一婢一物，所不敢私，敢以半奉先生。’查愕然不受，将军不听。出藏镪数万，亦两置之。按籍点照，古玩床几，堂内外罗列几满。查固止之，将军不顾。稽婢仆姓名已，即令男为治装，女为敛器，且嘱敬事先生。百声悚应。又亲视姬婢登舆，厩卒捉马骡，阗(tián)咽（yè）并发，乃返别查。”

后来，查伊璜因为牵涉到浙江一桩文字狱中，被抓进监狱，最后得以幸免，完全靠吴六一将军的救助。举人查伊璜和将军吴六一的厚施慨报是真实的事件，有多部书记载，这些书写的是传记，聊斋写的是立意新颖的短篇小说。乞丐举钟和将军厚报，两个似乎互不相关的片段像电影“蒙太奇”用一句“先生不忆举钟之乞人耶”衔接起来。构思精妙，文笔简练，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一个作家对公众人物已经被世人熟知的事迹如何重新构筑，往往和作家自己身世、处境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蒲松龄自己是不得志的读书人，他热爱并用一辈子时间写的是世人不看重的鬼狐史，他特别渴望能够得到知音，渴望能够有什么人也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他在困难的情况下写作《聊斋志异》受到世人的嘲笑，连最好的朋友张笃庆都劝他“聊斋且莫竞谈空。”

没想到康熙二十六年（1687），他四十八岁时，有了和翰林院侍讲学士、诗坛盟主王士禛花辰把酒一论诗的机会。王士禛到西铺看望从姑母，蒲松龄的东家毕际有是王士禛的姑父，他请蒲松龄这位西宾担任礼宾接待王士禛，没想到官居刑部尚书的文坛盟主王士禛竟然欣赏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蒲松龄写下诗歌《偶感》“潦倒年年愧不才，春风披拂冻云开。穷途已尽行焉往？青眼忽逢涕欲来。一字褒疑华衮赐，千秋业付后人猜。此生所恨无知己，纵不成名未足哀。”

范宁在《春秋谷梁传序》说过“一字之褒，宠逾华衮之赐”。蒲松龄意想不到得到王士禛赏识，有这意料之外的赞誉，他激动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蒲松龄能够把查伊璜和吴六奇的故事写成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知遇之恩，看来和他自己渴望知音有关系。

我们下次讲的是一个文人版的木兰从军《颜氏》，听众朋友您会感兴趣吗。

原文

查伊璜(1)，浙人。清明饮野寺中，见殿前有古钟，大于两石瓮；而上下土痕手迹，滑然如新。疑之，俯窥其下，有竹筐，受八升许，不知所贮何物。使数人抠耳，力掀举之，无少动。益骇。乃坐饮以伺其人。居无何，有乞儿入，携所得糗(qiǔ)糒(bèi)(2)，堆累钟下。乃以一手起钟，一手掬饵置筐内；往返数四，始尽。已，复合之，乃去。移时复来，探取食之。食已复探，轻若启椟(3)。一座尽骇。

【注释】

(1)查伊璜：浙江海宁人，名继佐，举人。

(2)糗糒：干粮。

(3)轻若启椟：像拿一个小木匣。

查问：“若个男儿胡行乞？”答以：“啖(dàn)噉(dàn)多，无佣者。”查以其健，劝投行伍.乞人愀然，虑无阶(1)。查遂携归，饵之，计其食，略倍五六人。为易衣履，又以五十金赠之行。

后十余年，查犹子(2)令于闽。有吴将军六一者，忽来通谒。款谈间，问：“伊璜是君何人？”答言：“为诸父行(3)。与将军何处有素？”曰：“是我师也。十年之别，颇复忆念。烦致先生一赐临也。”漫应之。自念：叔名贤，何得武弟子？会伊璜至，因告之。伊璜茫不记忆。因其问讯之殷，即命仆马，投刺于门。

【注释】

(1)无阶：没有路径。

(2)犹子：侄子。

(3)诸父行：父辈。

将军趋出，逆诸大门之外。视之，殊昧生平。窃疑将军误，而将军伛偻益恭。肃客入(1)，深启三四关，忽见女子往来，知为私廨，屏足立。将军又揖之。少间登堂，则卷帘者、移座者，并皆少姬。既坐，方拟展问，将军颐少动，一姬捧朝服至。将军遽起更衣。查不知其何为。众姬捉袖整衿讫，先命数人捺查座上不使动，而后朝拜，如觐君父(2)。

【注释】

(1)肃客入：恭敬地请客进去。

(2)如觐君父：像拜见皇帝一样。

查大愕，莫解所以。拜已，以便服侍坐。笑曰：“先生不忆举钟之乞人耶？”查乃悟。

既而华筵高列，家乐作于下。酒阑，群姬列侍。将军入室，请衽何趾(1)，乃去。

查醉，起迟，将军已于寝门三问矣。查不自安，辞欲返，将军投辖下钥(2)，锢闭之。见将军日无他作，惟点数姬婢养厮卒(3)，及骡马服用器具，督造记籍，戒无亏漏。查以将军家政，故未深叩。

【注释】

(1)请衽何趾：亲自为尊贵的长者安排住处。

(2)投辖下钥：把车子和门都锁起来，不让客人走。辖，车的键。

(3)点数姬婢养厮卒：清点侍妾、丫鬟、奴仆。

一日，执籍谓查曰：“不才得有今日，悉出高厚之赐。一婢一物，所不敢私，敢以半奉先生。”

查愕然不受，将军不听。出藏镪数万，亦两置之。按籍点照，古玩床几，堂内外罗列几满。查固止之，将军不顾。稽婢仆姓名已，即令男为治装，女为敛器，且嘱敬事先生。百声悚应。又亲视姬婢登舆，厩卒捉马骡，阗(tián)咽（yè）(1)并发，乃返别查。

别查后，查以修史(2)一案，株连被收(3)，卒得免，皆将军力也。

异史氏曰：“厚施而不问其名，真侠烈古丈夫哉！将军之报，其慷慨豪爽，尤千古所仅见。如此胸襟，自不应老于沟渎(4)，以是知两贤之相遇，非偶然也。”

【注释】

(1)阗咽：车启动的声音。

(2)修史一案：即明史一案。清初，江淅多位名士编撰《明书》，康熙二年被查办时，查伊璜免罪。

(3)株连被收：受到牵连被抓起来。

(4)老于沟渎：老死于乡间野外，不能闻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