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云翠仙（下） 儇薄骨乞丐相，终不白头侣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

我们继续讲被母亲盲目地插到牛粪上的芙蓉花云翠仙，她怎么样巧妙地揭穿丈夫豺鼠子的面目，运筹帷幄，绝地求生。最终痛斥“儇薄骨、乞丐相，终不是白头侣”的丈夫，离他而去。

梁有才骗娶云翠仙后，一天到晚跟狐朋狗友喝酒赌博。有一天，一群赌徒来找梁有才，瞅见云翠仙，大吃一惊说：“你有大富大贵本钱，还怕穷？你媳妇像天仙。卖给人做丫鬟，做小老婆，一百两银子，卖进妓院，一千两银子。一千两银子在家放着，还愁喝酒赌博没本钱？”梁有才打起了卖妻主意，不能直说，回到家，对翠仙说：日子穷，没法过啦！翠仙不理，他就敲桌子、打板凳，摔匙子、丢筷子，骂丫鬟，做种种丑态。云翠仙知道他必有所图，故意买了酒跟梁有才一起喝，引梁有才开口。

云翠仙说：“你因为家里穷，天天心焦，我又不能解决贫困，替你分忧，哪能不惭愧？我没多余东西，只有这丫鬟，卖了她补贴开支吧。”云翠仙对结发之人还抱有幻想，用卖丫鬟来试探。梁有才回答：“其直几何！”四个字，意思很深。梁有才不是不想卖丫鬟，只是丫鬟值不了几个钱。那么，更值钱的是谁？当然是云翠仙。云翠仙像头上抛下一个炸雷，打消了最后一丝幻想，知道梁有才是在打自己的主意，那就叫他彻底暴露吧。

她假装真诚地对梁有才说：“我对你，有什么不能应承的？只是我没那份力气。家里穷到这种地步，我就是跟你跟到死，不过两人分担一辈子的苦，哪有发迹日子？不如你把我卖给富贵人家，对我们俩都有好处，得到的钱或许比卖丫鬟多呢。”云翠仙摆出自己不想吃苦的姿态，诱使梁有才把卖妻主意说出来。

梁有才回答“何得至此!”四个字，也很有深意。梁有才如果是爱妻子的男人，有男子汉气慨的男人，听了妻子建议卖自己的话，应该拍案而起，把妻子臭骂一顿。梁有才却利令智昏，上钩了，“何得至此!”满心乐意、表面上不得不推托。云翠仙从这口是心非的话悟出了梁有才的真心，就郑重其事坚持让梁有才卖掉自己，极力让梁有才认为是她不耐清贫要求离开。结果豺鼠子露出真面目。梁有才说“容再计之。”就是欣然表示可以讨论如何卖掉妻子，卖到什么地方，卖多少钱了。

我们听一下这段精彩的原文：“一夕，女沽酒与饮，忽曰：‘郎以贫故，日焦心。我又不能御穷，分郎忧。中岂不愧怍？但无长物，止有此婢，鬻之，可稍稍佐经营。’才摇首曰：‘其直几许！’又饮少时，女曰：‘妾于郎，有何不相承？但力竭耳。念一贫如此，便死相从，不过均此百年苦，有何发迹？不如以妾鬻贵家，两所便益，得直或较婢多。’才故愕言：‘何得至此！’女固言之，色作庄。才喜曰：‘容再计之。’”

这段出色的对话，对人的心理明察秋毫，写尽人物的微妙内心，这是刻画云翠仙和梁有才的重要一环。云翠仙用一步一步、投其所好的话语，一层层剥下梁有才的画皮。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云翠仙始而皱眉深思，继而极度震惊，最后完全绝望，终于大彻大悟，下定了惩罚豺鼠子的决心。

这段对话，描绘了聪明机智、极善辞令的云翠仙，也刻画了残忍狡诈、鬼迷心窍的梁有才。这一段两个人物都没有外貌描写，却神情毕肖。这段二人对话，像戏剧场面中的重头戏，形成两人性格的转折点：梁有才撕下了假面，云翠仙舍弃了一切幻想。沽酒对饮，引蛇出洞，云翠仙终于踩住了豺鼠子的尾巴！

梁有才通过一个太监，把云翠仙卖去做官妓。太监亲自到梁家，查看翠仙后很满意，马上写下八百贯钱文书买云翠仙。事情将要办成，翠仙对梁有才说：“母亲常担忧女婿穷，现在咱们恩断情绝，我得回去看母亲，你跟我断绝关系，怎么可以不告诉母亲？”梁有才怕岳母阻拦，翠仙说：“这事是我自己乐意，保证没差错。”云翠仙说服梁有才同归娘家一段，更显示了翠仙孔明舌战群儒一样的口才，对症下药的心计。说服一个卖妻者同妻子一起拜岳家，这本来是多棘手的话题，她居然能迎刃而解！

将近半夜，他们才到云家，敲门进去，梁有才见云家楼阁房舍华丽美好，丫鬟仆人来来往往。梁有才跟翠仙过日子一年多，每当他请求跟翠仙走娘家时，翠仙总制止他。梁有才根本不知道岳母家的状况。梁有才看到云家如此富贵，大吃一惊！一千两银子对这个家不过是小菜一碟。他们家恐怕不会让女儿去做娼妓。

梁有才怀着鬼胎，跟云翠仙上楼。云老太吃惊地问：“你们怎么来了？”翠仙埋怨说：“我早就说这人不仁不义，果然如此！”从衣服底下取出两锭黄金放到桌子上，说，“幸亏没给小人赚去，现在还给母亲。”云母惊奇地问：“怎么回事？”

翠仙说：“这个人要卖我。藏着黄金没用了。”指着梁有才骂道，“你这个豺狼鼠辈！过去你挑个担子，满脸是土，活像个鬼，刚靠近我时，身上一阵阵汗臭，皮肤上的黑灰像要掉下来，脚手上的皴有一寸厚，挨着你让我终夜恶心。自从我到你家，你安安逸逸地坐在那儿吃饱饭，你那身鬼皮才脱下来。母亲在这里，我难道是诬蔑你？”梁有才低下头，连气都不敢出。翠仙又说：“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竟然不念焚香拜天地情分？我难道不能给你盖楼房、买良田？惦量惦量你这副贱骨头、乞丐相，终究不是白头到老的伴侣！”

翠仙归家一段是小说最精彩的文字。翠仙早就不同意母亲的安排，不愿意嫁梁有才，却又谨遵闺训，不敢抗命。她已经遭受了如此惨重的不幸，回到导演这悲剧的母亲面前，满腔悲愤，满腹苦水，却怨而不怒。

她回到家开口就对母亲说：“我固道渠不义，今果然！”不忍指责母亲，只有含悲忍泪的三个字“今果然”，接着，痛骂梁有才：“豺鼠子！曩日负肩担，面沾尘如鬼。初近我，熏熏作汗腥，肤垢欲倾塌，足手皴一寸厚，使人终夜恶。自我归汝家，安坐餐饭，鬼皮始脱。母在前，我岂诬耶？”

句句骂梁有才，却又句句都是埋怨乱点鸳鸯谱的母亲。“母在前，我岂诬耶？”实际含义是：“母亲，您看您给女儿找了什么样的女婿！”云翠仙第二段痛骂把自己违心随佞徒的全部心酸和盘托出，她声明自己并不是不能替姓梁的“起楼宇、买良沃”，只是因为梁有才无福消受，是“儇薄骨、乞丐相，终不是白头侣”，再次照应她拒绝跟梁有才结婚时说其寡福荡无行等语，是对梁的评价也是对母亲的埋怨。

骂得痛快淋漓，骂得抑扬顿挫。接着出现婢妪唾骂的镜头，不写母亲的悔恨，而画旁观者的义愤，更加新颖纤巧。翠仙对梁有才，后发制人，对母亲，有怨怼之情，又温柔敦厚，不忍明讲。即使对梁有才，也是恨其豺鼠行为，但“渠便无仁义，我不忍其觳觫。”有菩萨心肠。

冯镇峦评：云翠仙像击鼓骂曹的弥衡。云翠仙确实骂得好!痛快淋漓，抑扬顿挫，生动精彩。表面句句骂豺鼠，实则句句埋怨母亲：您看您给我找的夫婿是什么玩意儿？对母亲旁敲侧击，怨而不怒。满腹苦水辛酸却不忍心指责母亲。

云家丫鬟、老妈子挤满屋子，团团围住梁有才，唾骂他，说：“杀了算了！还用说这么多！”梁有才趴到地上叩头，说：“我错了，一定改。”翠仙又气呼呼地说：“卖妻子已够恶，怎么忍心把同床共枕的妻子骗去做妓女？”翠仙的话没说完，大家纷纷用簪子、剪刀、刀子扎梁有才。梁有才又哭又叫，大喊“饶命！”翠仙说：“把他放了。这人无仁无义，我还不忍心看着他浑身发抖。”领着众人下楼走了。

梁有才自个儿在楼上坐着听了许久，人们说话的声音听不到了。他想悄悄逃走。一抬头，满天星斗。再坐一会儿，东方微亮，一片苍茫，并没有楼房，自己坐在削壁上，下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绝壁。他怕极了，身子稍稍挪动一下，随着石头掉下去。绝壁上有棵枯树，他挂在枯枝上，才没落到崖底。他恐怖地嚎叫，嗓子哑了，身子肿了，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了。

日头升高，有个樵夫看见梁有才，找绳子把他拉到崖顶上。梁有才奄奄一息，人们把他抬回家。家里大门洞开，荒凉得像个破败寺庙。云翠仙母亲派人送来的东西，床没了，箱子没了，粮囤没了，日用品都不见了。只有张绳索捆着的床和破桌子，是梁有才原来旧物，孤零零放在空屋里。梁有才垂头丧气躺下，饿了就向邻居讨碗饭吃。

不久，身上肿胀的地方溃烂，村人知道他品行很差，都瞧不起他。梁有才把房子卖掉，住山洞。他在街上讨饭，总带把刀，有人劝他把刀卖了换吃的，他不肯，说留着自卫。后来，梁有才在路上遇到劝他把妻子卖掉的赌徒，把那人杀了。他给关进监狱。审案官员问清梁有才杀人原因，不忍心给他用重刑罚，只把他关进监狱，梁有才病死在监狱中。

蒲松龄在“异史氏曰”发了很长一段议论，提醒：朋友之间要特别谨慎，“以善规人，如赠橄榄；以恶诱人，如馈漏脯”。劝人做好人行善事，就好像是吃美味的橄榄；劝人做恶人干坏事，就好像是送人一块毒肉。蒲松龄认为，梁有才就是因为交了不好的朋友，受到朋友调唆才落到这样的下场。但是我看，梁有才不是交友不慎，而是自己不好，根子在自己身上。他靠妻子的力量过上安逸生活，听说把妻卖给娼家可得千金时，顿生邪念，签约把妻子卖掉，金钱使夫妻之情、人伦道德丧失殆尽。这种见利忘义的人不应该有好下场。

蒲松龄写云翠仙，一开始是膝行而远之躲避豺鼠子，最后是痛骂豺鼠子，一个弱女子遇到好吃懒做，无赖无耻的丈夫，非常不幸，但是她不沉沦，不气馁，不认命，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保护自己，从逆境走出来。这是一个美如芙蓉花不同凡响的女性，智慧女性。至于云翠仙到底是什么仙?深山的神仙？狐仙？蒲松龄没有写明，好像也没必要写明。

云翠仙的仙人身份最后才暴露出来，但云翠仙的经历，她的人生，从整体上没有什么特异性，我们把它可以看作封建婚姻下女性如何利用聪明才智掌握自己命运、摆脱不幸婚姻牢笼。她的坚强、聪慧、会动脑筋，对今天的女性仍有启发。遇到了不幸，不要灰心，不要破罐子破摔，要动脑筋，想办法，世上再难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云翠仙就是例子。

如果一个人不带任何功利观点帮助了他人，结果会怎么样？我们下次讲的《大力将军》就是生动的例子。

原文

一夕，女沽酒与饮，忽曰：“郎以贫故，日焦心。我又不能御穷(1)，分郎忧。中岂不愧怍？但无长物，止有此婢，鬻之，可稍稍佐经营。”才摇首曰：“其直几许！”又饮少时，女曰：“妾于郎，有何不相承？但力竭耳。念一贫如此，便死相从，不过均此百年苦，有何发迹？不如以妾鬻贵家，两所便益，得直或较婢多。”才故愕言：“何得至此！”女固言之，色作庄。才喜曰：“容再计之。”

遂缘中贵人(2)，货隶乐籍(3)。中贵人亲诣才，见女大悦。恐不能即得，立券八百缗(4)，事滨就(5)矣。女曰：“母日以婿家贫，常常萦念，今意断矣，我将暂归省；且郎与妾绝，何得不告母？”才虑母阻，女曰：“我顾自乐之，保无差贷(tè)(6)！”才从之。

【注释】

(1)御穷：抵御贫穷。

(2)中贵人：宦官。

(3)货隶乐籍：卖做官妓。

(4)立券八百缗：立下契约，以八百串钱的代价买下。

(5)滨就：将要办成。

(6)保无差贷：保证没有差错。

夜将半，始抵母家。挝阖入，见楼舍华好，婢仆辈往来憧憧。才日与女居，每请诣母，女辄止之，故为甥馆(1)年余，曾未一临岳家。至此大骇，以其家巨，恐媵妓所不甘也。女引才登楼上。媪惊问：“夫妻何来？”女怨曰：“我固道渠不义，今果然！”乃于衣底出黄金二铤(dǐng)(2)置几上，曰；“幸不为小人赚脱，今仍以还母。”母骇问故。女曰：“渠将鬻我，故藏金无用处。”乃指才骂曰：“豺鼠子！曩日负肩担，面沾尘如鬼。初近我，熏熏作汗腥，肤垢欲倾塌，足手皴(cūn)一寸厚，使人终夜恶。自我归汝家，安坐餐饭，鬼皮始脱。母在前，我岂诬耶？”才垂首，不敢少出气。

【注释】

(1)为甥馆：做女婿。

(2)铤：锭。

女又曰：“自顾无倾城姿，不堪奉贵人；似若辈男子，我自谓犹相匹。有何亏负，遂无一念香火情(1)？我岂不能起楼宇、买良沃？念汝儇薄骨、乞丐相(2)，终不是白头侣！”言次，婢妪连衿臂，旋旋围绕之。闻女责数，便都唾骂，共言：“不如杀却！何须复云云(3)。”才大惧，据地自投，但言知悔。女又盛气曰：“鬻妻子已大恶，犹未便是剧(4)；何忍以同衾人赚作娼！”言未已，众眦裂，悉以锐簪剪刀股攒刺胁腂(5)。才号悲乞命。女止之曰：“可暂释却。渠便无仁义，我不忍其觳(hú)觫(sù)。”乃率众下楼去。

【注释】

(1)香火情：夫妻焚香拜天地的情分。

(2)何须复云云：少和他罗嗦。

(3)儇薄骨、乞丐相：贱骨头，一副乞丐样子。

(4)犹未便是剧：还不算是最坏。

(5)悉以锐簪剪刀股攒刺胁腂：都拿着尖锐的簪子、剪刀、金钗刺胁骨脚踝。

才坐听移时，语声俱寂，思欲潜遁。忽仰视，见星汉， 东方已白，野色苍莽；灯亦寻灭，并无屋宇。身坐削壁上，俯瞰绝壑，深无底，骇绝。惧堕，身稍移，塌然一声，随石崩坠。壁半有枯横焉，罥(juàn)不得堕(1)。以枯受腹，手足无着。下视茫茫，不知几何寻丈(2)。不敢转侧，嗥怖声嘶，一身尽肿，眼耳鼻舌身力俱竭。日渐高，始有樵人望见之。

寻绠来，缒而下，取置崖上，奄将溘(ke)毙(3)。舁归其家。至则门洞敞，家荒荒如败寺，床簏什器俱杳，惟有绳床败案(4)，是己家旧物，零落犹存。嗒(dā)然自卧。饥时，日一乞食于邻。既而肿溃为癞(5)，里党薄其行，悉唾弃之。才无计，货屋而穴居，行乞于道，以刀自随。或劝以刀易饵，才不肯，曰：“野居防虎狼，用自卫耳。”后遇向劝鬻妻者于途，近而哀语，遽出刀摮(áo)而杀之(6)，遂被收。官廉得其情，亦未忍酷虐之。系狱中，寻瘐死。

【注释】

(1)罥不得堕：挂在悬崖上掉不下来。

(2)几何寻丈：不知有多高。寻，古时的长度单位，以八尺为寻。

(3)奄将溘毙：奄奄一息，将死。

(4)绳床败案：用绳索捆成的破床和破破烂烂的桌子。古人以绳床瓦灶为贫困象征。

(5)溃为癞：溃烂成麻风病。

(6)摮而杀之：从旁边挥刀杀死。

异史氏曰：“得远山芙蓉，与共四壁(1)，与以南面王，岂易哉？己则非人，而怨逢恶之友，故为友者不可不知戒也。凡狭邪子诱人淫博，为诸不义，其事不败，虽则不怨亦不德。迨于身无襦，妇无袴，千人所指，无疾将死。穷败之念，无时不萦于心；穷败之恨，无时不切于齿。清夜牛衣中(2)，辗转不寐。夫然后历历想未落时，历历想将落时，又历历想致落之故，而因以及发端致落之人。至于此，弱者起，拥絮坐诅(3)；强者忍冻裸行，篝火索刀，霍霍磨之，不待终夜矣。故以善规人，如赠橄榄(4)；以恶诱人，如馈漏脯也(5)。听者固当省，言者可勿惧哉！”

【注释】

(1)得远山芙蓉，与共四壁：能够有眉如远山、面如芙蓉的美女同居一室。

(2)清夜牛衣中：在清冷的夜晚卧在本应披在牛身的草席上。形容处境的贫苦。

(3)拥絮坐诅：围着破被子，坐着咒骂。

(4)以善规人，如赠橄榄：劝人行善，像送人好吃青果。

(5)以恶诱人，如馈漏脯也：引诱人干坏事，就像送人毒肉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