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窦氏 始乱终弃者无德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

我们今天讲一个始乱终弃负心汉遭到报应的聊斋故事《窦氏》，农家少女窦氏为恶霸南三复花言巧语骗失身，有了身孕，蛇蝎心肠的南三复希望和富室结亲以人财两得，窦氏抱着新生婴儿冻僵在南家门外。贫穷的窦氏怎么样向有钱有势的恶霸报仇？她非做鬼不可。

山西晋阳的官宦子弟南三复有座别墅在郊外，他每天都要骑马到别墅去一次。这天途中遇到下雨，他看到路旁有个小村，有户人家院子挺宽敞，就下马到那家避雨。附近村的人都畏惧南家的势力。一会儿，这家的主人出来，恭恭敬敬，局促不安，邀请南三复进家。南三复进屋一看，房子狭小，说明这家经济情况不富裕。

他坐下后，主人急忙拿起扫帚打扫房间，沏来蜜茶。做完这一切后，恭敬地站在一边。南三复让他坐，他才敢坐。问姓名，回答：“我叫窦廷章。”南三复喝茶的功夫，主人又给上酒，奉上刚宰好炒好的小鸡，招待非常周到。有个少女来回送酒上菜。上完菜就停在门外边，露出半边身子好奇地打量客人。南三复发现少女端庄美妙，无与伦比，动了心。雨停后回家，还想着这个少女。第二天，就带了些粮食、布匹到窦家拜访，声称感谢头一天主人的接待，实际上借这个理由接近窦氏。

此后，南三复经常到窦家去，有时还带着菜和酒，邀请窦廷章一起吃喝聊天，以便在窦家多待会儿。少女渐渐跟他熟悉，不太回避，总在他面前来回忙活。南三复瞟她一眼，她就低下头微微一笑，南三复越发着迷，隔不了三天，总得跑到窦家去一次。

有一天，南三复去了，恰好窦廷章不在，南三复坐了好一会儿，窦氏不得不自己出来招待客人。南三复抓住她的胳膊调戏她，窦氏又羞愧又着急，严厉地拒绝说：“我虽然贫穷，却要明媒正娶才可以嫁人，你怎么能仗势欺人！？”南三复恰好刚死了妻子，就向窦氏作揖，说：“如果您能怜悯眷顾我，我一定不娶别人。”窦氏要南三复发誓，南三复指着天发誓，说一定娶窦氏为妻，天长地久永不变心，如果背叛了窦氏，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窦氏这才同意跟南三复亲热。

从此，南三复总趁着窦廷章外出跟窦氏幽会。窦氏催促他说：“总偷偷摸摸来往，不是长久之计，我家一直在您庇护下，如果您肯赏脸跟我成亲，父母肯定以此为荣。快想想办法呀。”

南三复信口答应，心想：一个农家妮子岂能跟我南大少爷门当户对？一边编造谎话敷衍窦氏，继续跟她幽会。一边有媒人给南三复提亲了，女方是大户人家，南三复听说女方长得漂亮、嫁妆丰盛，下定决心跟大户联姻。

窦氏怀孕了，催南三复赶快提亲。南三复干脆不再登窦家的门。不久，窦氏生下个男婴。父亲愤怒地打她，她把跟南三复的私情告诉了父亲，说：“南三复发誓娶我。”窦廷章丢下女儿，请人去问南三复，南三复坚决不承认跟窦氏有私情。窦廷章把男婴抱出去丢掉，更加气愤地打女儿。窦氏求邻家妇人去向南三复报告自己的苦痛，南三复置之不理。

窦氏半夜从家里跑出来，看看父亲丢掉的男婴，居然还活着，就抱着孩子投奔南三复。她对看门人说：“你家主人一句话，我就可以不死。他不顾念我，难道也不顾念他的亲生骨肉？”看门人回复南三复，南三复下令：不要放进窦氏来！窦氏倚在南家的门口悲伤地哭了一夜，五更天时，听不到她的哭声了。天亮时开门一看，窦氏怀抱婴儿直挺挺坐在南家门口，母子尸体都已僵硬。

虎毒不食子，南三复比虎狼还狠！窦廷章气愤地将南三复告到官府，官员认为南三复太不仁义，要给南三复治罪，南三复花一千两银子行贿，免于处分。

跟南三复联姻的大户人家的家主梦到窦氏披头散发，抱着儿子来跟他说：“你绝对不可以把女儿许给南三复这个负心郎，如果你把女儿许给他，我必定杀了你女儿！”大户人家贪恋南家有钱，还是把女儿许给南三复。南三复去迎亲，大户人家女儿嫁妆很丰盛，人也长得娟丽美好。然而总是喜欢伤心，一天到晚看不到她的笑容，跟南三复上床也带着眼泪。问她，也不说话。

过了几天，新妇的父亲来了，进门就掉眼泪，南三复把岳父领进房里。岳父看到女儿就惊奇地说：“我刚才在后花园看到我的女儿吊死在那儿，这房子里是谁？”房子里的女子听到此话，脸色大变，倒到地上，死了，大家一看，是窦氏！去报告窦家，窦廷章掘开女儿的坟墓，发现棺材被打开，尸体没有了。窦廷章丧女之仇未报，再丢了女儿尸体，越加悲愤，再次到官府告南三复。官府因为这件事太奇幻了，不知道该判南三复什么罪，南三复给了窦廷章许多钱，苦求他撤回诉状，官府又收到南三复的贿赂，对这件事不再过问。

南三复因为这场官司，家境开始衰败。他的怪事传得很广，几年没人敢跟他联姻。南三复不得已，到百里之外聘了曹进士的女儿，还没等到成亲日子，当时民间风传，朝廷要从民间选拔少女，有女儿的人家，纷纷把女儿送到未婚夫家里。

有一天，有个老妇人领着一乘轿子来到南家，说是曹进士家送女儿。把那女子扶进房，对南三复说：“朝廷选嫔妃的事很紧急，仓卒之间不能按礼节办事，先把小娘子送来了。”南三复问：“怎么没有娘家的客人？”老妇说“新娘子还有些嫁妆，娘家客人都跟在嫁妆后边呢。”南三复看新娘倒也漂亮，跟新娘子调情说笑，那女子低下头拈弄身上的衣带，神情极像窦氏。

南三复心中作恶，却不敢说。女子径直上了床，拉过被子盖起头来就睡。南三复认为，这是新娘子初来不好意思，也没在意。一直等到晚上，曹家送亲的人还没来。他开始怀疑。掀开被子问新娘子。新娘子早就断了气，身子冰冷。南三复大惊失色，却弄不清是什么原故，派人骑马报告曹家，曹家不承认有送女儿的事。

这时，有位姚孝廉死了女儿刚刚安葬，隔了一夜，坟墓被盗贼掘开，尸体丢了。听到南家的怪事，姚孝廉到南府来查看，掀开被子一看，女儿一丝不挂躺在南三复的床上！姚孝廉气急败坏到官府告状，官府因为南三复屡次干缺德事，对他非常厌恶，再加上姚孝廉也是有钱有势的人物，就给南三复定了个盗墓欺尸罪，按律问斩。

窦氏是封建时代很多被凌辱的女性之一。她天真幼稚，为恶霸南三复“指矢天日”的花言巧语骗而失身，只有一个最低微的要求：“南要我矣”，大概做妾也情愿。可是蛇蝎心肠的南三复已经玩腻了窦氏，希望同富室的女儿结婚人财两得。窦氏凄惨地抱着儿子冻死在南家的门口。

贫家女被富公子始乱终弃，付出生命代价，故事本已结束，可是鬼魂出现，报仇雪恨，大快人心。窦氏只能变成鬼，才能变柔弱为刚强，变幼稚为深沉，变孤立无援为法力无边，对付夜台一样黑暗的世道。蒲松龄在这个故事最后，再次把窦氏跟唐传奇李十郎做对比，其实，这不是普通的始乱终弃的故事，在这个冤魂复仇的故事中，蒲松龄对黑暗社会的批判更加锋利。

南三复对窦氏的薄倖行为，一开始就带明显的阶级压迫色彩。但明伦篇后评说：“贵倨凌人，欺贫家女”。窦氏还没露面时，弱肉强食的气氛已经渲染得十分浓重。南三复遇雨闯入平民百姓家，他是不速之客，主人却因为他的到来，极为局促、恐惧，恭敬。他入坐后，殷勤打扫，“泼蜜为茶”，做出贫家条件允许情况下最好的接待。明明在自己家，窦翁还要南三复“命之坐，始敢坐。”在他诚惶诚恐和南三复周旋时，已经命家人备好酒菜，连小鸡都杀掉煮好，请南三复用餐。

南三复初进窦家一段，不到二百字，就把一个恶霸地主在农民家作威作福，农民畏如虎狼写得淋漓尽致。这是对小说开头“近村人故皆威重南”的图解。窦氏还在烧茶，好奇地在南三复面前“稍稍露其半体”，她的悲剧命运却已经铁定无疑了。后来窦氏被骗怀孕后，请求南娶她，说“日在帡幪之下”，字面意义是在南的覆盖、保护之下，实际是说在其欺压、统治之下，只有在双方平等的情况下，才有真正的男人和女人。《窦氏》写的贫女同富豪之间的“爱情”性质，真是写到家了。

窦氏冤死后，两次以女尸陈于南三复家而经官断。第一次败诉，第二次就把南三复送上断头台。为什么同样是陈尸，结果却天差地别？这是由于投诉者的社会地位决定的。第一次，窦氏迷惑南三复新娶的富家女自缢，自己入南家陈尸于床，窦翁用“棺启尸亡”讼于官，明明窦氏的尸体光天化日之下摆在南三复床上，官府却“以其情幻，拟罪未决”，然后再受贿，帮南三复蒙混过关。这是金钱第二次起作用，当初窦翁以“不义”罪告南三复时，就是金钱帮南三复脱身的。在这场以金钱和地位论输赢的较量中，窦翁和窦氏鬼魂皆败下阵来。

窦氏鬼魂二次去南家，是冒充南三复又要娶的曹进士女，这次却将南三复告得“坐发冢见尸，论死”。同样是陈尸，为何前后处理不一样？原来，第二次的女尸是姚孝廉之女！南三复获罪，并非因为发冢见尸，而是因为他居然敢像对待贫家女一样猥亵孝廉之女，让其“四体裸然”赤条条躺在自己床上！小说写到这里，窦氏这位苦难少女终于复仇成功，一个在蹉跌中成熟，在失败中获得经验，被损害的刚强少女形象饱满地矗立起来。

原文

南三复，晋阳(1)世家也。有别墅，去所居十里余，每驰骑日一诣之。适遇雨，途中有小村，见一农人家，门内宽敞，因投止焉。近村人故皆威重南。少顷，主人出邀，跼(jú)蹐(jí)(2)甚恭。入其舍，斗如(3)。客既坐，主人始操篲(huì)(4)，殷勤氾扫(5)；既而泼蜜为茶。命之坐，始敢坐。问其姓名，自言：“廷章，姓窦。”未几，进酒烹雏，给奉周至。有笄女(6)行炙，时止户外，稍稍露其半体。年十五六，端妙无比。南心动，雨歇既归，系念綦切(7)。越日，具粟帛往酬，借此阶进。是后常一过窦，时携肴酒，相与留连。女渐稔，不甚忌避，辄奔走其前。睨之，则低鬟微笑；南益惑焉，无三日不往者。

【注释】

(1)晋阳：今山西太原南古城营。

(2)跼蹐：形容小心惊惧的状态。跼，弯腰；蹐，小步行走。

(3)斗如：形容小。

(4)篲：扫帚。

(5)氾扫：洒水打扫。

(6)笄女：将笄之年的少女。古时女子十五岁为“及笄”，从短发覆额的儿童发型改梳簪插发髻的少女发型。

(7)系念綦切：想念急切。

一日，值窦不在。坐良久，女出应客。南捉臂狎之。女惭急，峻拒曰：“奴虽贫，要嫁，何贵倨凌人(1)也！”时南失偶，便揖之曰：“倘获怜眷，定不他娶。”女要誓(2)。南指矢天日，以坚永约。女乃允之。

自此为始，瞰窦他出，即过缱绻。女促之曰：“桑中之约，不可长也。日在帡(píng)幪(méng)之下(3) ，倘肯赐以姻好，父母必以为荣。当无不谐。宜速为计。”南诺之，转念农家岂堪匹耦？姑假其词以因循之。

【注释】

(1)贵倨凌人：以势压人。贵，高贵；倨，傲慢。

(2)要誓：要求发誓。

(3)帡幪之下：在(南三复)的管辖之下。帡幪，原意为遮盖风雨的帷帐。

会媒来为议姻于大家。初尚踌蹰，既闻貌美财丰，志遂决。

女以体孕，催并益急，南遂绝迹不往。无何，女临蓐(rù)，产一男。父怒搒(bàng)(1)女。女以情告，且言：“南要我矣。”窦乃释女，使人问南。南立却不承(2)。窦乃弃儿，益扑女。女暗哀邻妇，告南以苦。南亦置之。女夜亡，视弃儿犹活，遂抱以奔南。款关而告阍者曰：“但得主人一言，我可不死。彼即不念我，宁不念儿耶？”阍人具以达南。南戒勿内。女倚户悲啼，五更始不复闻。质明(3)视之，女抱儿坐僵矣。

【注释】

(1)搒：打。

(2)立却不承：坚决否认，不认账。

(3)质明：天明。

窦忿，讼之上官。悉以南不义，欲罪南。南惧，以千金行赂得免。大家梦女披发抱子而告曰：“必勿许负心郎。若许，我必杀之！”大家贪南富，卒许之。

既亲迎，奁妆丰盛，新人亦娟好。然善悲，终日未尝睹欢容。枕席之间，时复有涕洟(1)，问之，亦不言。

过数日，妇翁来，入门便泪。南未遑问故，相将入室，见女而骇曰：“适于后园，见吾女缢死桃树上。今房中谁也？”女闻言，色暴变， 仆然而死。视之，则窦女。急至后园，新妇果自经死，骇极。往报窦。窦发女冢，棺启尸亡。前忿未蠲(juān)(2)，倍益惨怒。复讼于官。官以其情幻，拟罪未决。南又厚饵窦，哀令休结；官亦受其赇嘱，乃罢。而南家自此稍替(3)，又以异迹传播，数年无敢字者(4)。

【注释】

(1).涕洟：鼻涕眼泪。

(2)蠲：消除。

(3)稍替：稍见衰落。

(4)数年无敢字者：好几年没人敢把女儿嫁给他。

南不得已，远于百里外聘曹进士女。未及成礼，会民间讹传，朝廷将选良家女充掖庭(1)。以故有女者，悉送归夫家。一日，有妪导一舆至，自称曹家送女者。扶女入室，谓南曰：“选嫔之事已急，仓卒不能如礼，且送小娘子来。”问：“何无客？”曰：“薄有奁妆，相从在后耳。”妪草草迳去，南视女亦风致，遂与谐笑。女俯颈引带，神情酷类窦女。心中作恶，第未敢言。女登榻，引被幛首而眠。亦谓是新人常态，弗为意。日敛昏(2)，曹人不至，始疑，捋(lǚ)(3)被问女，而女已奄然冰绝。惊怪莫知其故。驰伻(4))告曹。曹竟无送女之事，相传为异。

【注释】

(1)充掖庭：做宫女。

(2)日敛昏：天色黄昏。

(3)捋：掀开。

(4)驰伻：送快信。伻，传信者。

时有姚孝廉女新葬，隔宿为盗所发，破材失尸。闻其异，诣南所征之，果其女。启衾一视，四体裸然。姚怒，质状于官。官以南屡无行，恶之，坐(1)发冢见尸，论死。

异史氏曰：“始乱之而终成之，非德也；况誓于初而绝于后乎！挞于室，听之 哭于门，仍听之，抑何其忍！而所以报之者，亦比李十郎(2)惨矣！”

【注释】

(1)坐：犯罪受到惩处。

(2)李十郎：唐传奇《霍小玉传》中的负心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