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彭海秋（下） 有缘千里能相会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继续讲《彭海秋》这篇《聊斋志异》里特别优美的小说。

它表达文人雅士的审美情趣，创造优美空灵的意境，有精致巧妙的布局，凝练优美的语言，特别是小说家故弄玄虚，朦朦胧胧，让人琢磨起来更有趣。听众朋友应该仔细看原文，才能理解这个小说到底好在什么地方、美在什么地方、高明在什么地方。

彭好古和娟娘的悲欢离合，蒲松龄巧妙地再三用伏笔。彭好古迷恋像天仙的歌姬，歌姬也向他秋波送情，还告诉他：“如相见爱，但问娟娘名字，无不知者。”告诉了名字，却就是不告诉自己是什么地方的娟娘，其实这个西湖船上摄来的歌姬是广陵来的，扬州来的。

娟娘不告诉彭好古自己是广陵的娟娘，一个原因是她梦中恍惚迷离，另一个原因是自认为名气之大，无人不识。彭海秋把彭好古的绫巾送给娟娘，作为后日相识的标志，彭好古记住了薄倖郎的歌，记住娟娘的名字，娟娘保留着彭好古的绫巾，两个人将来相识的伏笔不能算少，偏偏漏了最重要的，娟娘是扬州人，这是小说家故意漏掉的，所以，彭好古马上在杭州寻找就没人知道。仙人彭海秋却未卜先知，知道三年后彭好古会到扬州去，会遇到娟娘，他给两个人订的是三年之约。小说家故意在那里躲躲闪闪，仙人牵的红线却始终操纵着男女主角的命运。

娟娘上了邻船，彭好古远远看到那座楼船已经停在湖边，船上的人纷纷离去，他游玩的兴趣一点儿也没有了。他对彭海秋说：“我想上岸，跟大家一起转转看看。”他的话才一出口，他们的船已经自动靠岸。众人下船上岸漫步，彭好古走了一里多路，彭海秋才从后边赶来，手里牵着一匹马，让彭好古拉住马，说：“等我再拉两匹马来。”

彭海秋走后，彭好古等很久，他也不回来。路上行人很少，彭好古抬头看天，明月已经转到西边，天快亮了。丘生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彭好古拉着马，焦燥不安，往前走还是回去找他们？拿不定主意。他骑马到了原来停船的地方，船没了，驾船的人更不见人影。他想：腰包里没钱，这么远的路怎么回去？越发担忧、烦闷。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彭好古忽然发现，马身上有个小口袋，里边有几两银子，他用那钱买些吃的，继续等其他人。等到中午，一个人影不见。他就想：我还不如去探访娟娘呢，再慢慢查访丘生的消息。他便到处问娟娘，没有一个人知道。彭好古的情绪一落千丈，第二天就往家乡走。那匹马十分驯良，脚力也不错。他在路上走了半个月，才回到家。

当彭好古、丘生、彭海秋三个人乘着船向天上飞去时，书僮告诉家里人说：“主人成仙，飞上天啦！”全家哀哀痛哭，认为他肯定不会回来了。等彭好古回来，把马拴到马槽边，自己进厅堂，家人又惊又喜，都来问：怎么回事？彭好古跟家人说明这次奇异经历。又想：两人一起出游，现在自己回来，丘家的人问，怎么交待？嘱咐家人：不要把这件事传出去。

他说到那匹马的来历，家人认为是仙人所赐，一起到马厩里看个究竟。等大家到了马厩，哪儿有马的影子？只有丘生，用草缰绳拴着脖子，系在马厩旁边！好像他是匹马。大家奇怪极了，喊彭好古快来看。彭好古匆忙跑来，只见丘生垂头丧气地倚在马槽边，面色灰白。问他，他也不说话，眼睛睁开看了看，又合上了。

彭好古知道，自己千里迢迢骑着回家的马竟然是一起喝酒过中秋节的所谓朋友。于心不忍，把丘生的绳子解开，把他扶到床上。丘生像掉了魂儿似的，给他灌点儿稀饭，稍稍能吞咽。躺到半夜，丘生苏醒过来，急急要上厕所，把他扶着、架着，送到厕所，他屙下了几个马粪蛋儿，回到房间，再喝了点稀饭，才能够开口说话。

彭好古急忙到床前细细问询：“您到底是怎么回事？”丘生说：“在西湖下船以后，彭海秋领着我，说有话跟我说，到个没人的地方，他拍拍我的脖子，我就迷迷糊糊跌倒了，趴在地上，待了一会，自己看看，变成一匹马！心里清楚，就是不能说话。这是奇耻大辱。绝对不能告诉我妻子，请您千万不要把这件事泄露出去。”彭好古答应了丘生的请求，让仆人备马，把丘生送回家。彭好古安排丘生骑马回家，我每读到这个地方都笑出声，这不是马骑马？太有趣，太搞笑了。

《彭海秋》这篇小说结构严密，叙事奇崛之中见细密。彭海秋和彭好古到西湖，从天上招来飞船，似乎不经意地来了三个字“众俱登”，一个“众”字，有彭海秋、彭好古和歌女，自然也暗暗包含丘生在里边。彭海秋原来问彭好古：舟乎？骑乎？彭好古回答舟，回来却骑着马，而马是丘生变的。构思多么巧妙。彭好古游完西湖，上了岸，彭海秋牵了马来，叫彭好古捉住马，接着，彭海秋不见了，丘生也不知所往，马身上还有个小包，里边有几两可以做路费的银子，蒲松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像大将布阵，一丝不乱。马出现，丘生消失，马身上带着人用的银子，既不说明丘生变马，但马就是丘生的蛛丝马迹又显示出来。

丘生恢复人形的过程更是令人喷饭：“垂首栈下，面色灰死，问之不言，两眸启闭而巳。”这是刚刚恢复人的形态，仍然是马的灵魂，还不会说人话。彭好古“解扶榻上，若丧魂魄。”这是马魂已经离去，人魂回归但还没有完全归位，等到给他喝点稀饭，屙出马粪，丘生“始能言”，一步一步变换。人屙出马粪蛋才能真正回归人的状态，实在调侃得有趣。

然后，丘生向彭好古回忆起自己变马的过程：“下船后，彼引我闲语，至空处，戏拍项领，遂迷闷颠踣。伏定少刻，自顾已马”。人变马，变得快捷利索，马恢复人形却大费周折。这里边有什么哲理内含？变兽心易，复人性难啊。这就是仙人彭海秋对有隐恶的丘生的一次恶作剧一般的教训，叫他变了一次畜生。

蒲松龄在小说结尾“异史氏曰”说了这样的话：“马而人，必其为人而马者也；使为马，正恨其不为人耳。狮象鹤鹏，悉受鞭策，何可谓非神人之仁爱之乎？”用白话来说就是：“马是由人变成的，一定是这个人的为人像畜生，让他变成马，正是恨他不能称之为人。狮象鹤鹏，这四种兽类都成了佛的坐骑，正是体现了仙佛的仁爱之心啊。”蒲松龄又给我们普及一个佛教常识，青狮，六牙白象，仙鹤，大鹏都是佛的坐骑。彭海秋让丘生变了一次坐骑，也是用仙人的惩罚启示让他重新做人。

彭好古从此不能忘情娟娘。又过了三年，因为他的姐夫在扬州任通判，通判是知府的副手。也是所谓厅局级。彭好古前往扬州看望姐姐。扬州有位梁公子，和彭家是世交，设宴邀请彭好古喝酒。酒席上有几个歌姬，来拜见梁公子和彭好古。公子问：“娟娘呢？”家人报答说：病啦。公子火了，说：“死丫头摆什么臭架子？拿绳子给我捆了她来！”彭好古听到“娟娘”这个名字，惊奇地问：娟娘是谁？公子说：“扬州挂头牌的妓女，有些小名气，傲慢无礼。”彭好古怀疑名字偶然和西湖娟娘相同，心里却怦怦直跳，想见一见这位娟娘。

不一会儿，娟娘来了。梁公子盛气凌人训斥她，彭好古仔细一看，正是中秋之夜见到的那位娟娘。他对公子说：“这是我的老相识。请您宽恕她吧。”娟娘听到这话，仔细看看彭好古，似乎很吃惊。公子没有细问，让娟娘给客人劝酒。好古问：“《薄倖郎曲》，你还记得吧？”娟娘更加惊奇，目不转睛地看着彭好古，看了一会儿，才唱起了旧曲子。彭好古侧耳细听，歌声真像当年中秋节时听到的那样。

酒席散了，公子命令：娟娘侍奉客人睡觉。彭好古拉着娟娘的手问：“三年的约定，今天才实现了？”娟娘说：“那一年，我跟人一起游西湖，喝了没几杯酒，迷迷糊糊，就给一个人带了去，放到一个村里。有个书僮把我领进去，酒席上有三个客人，您是其中的一个。后来又坐船到西湖，把我从船窗上送了回去。您还拉着我的手，恋恋不舍。每次想到这件事，我总以为自己是做梦，可是您送给我的绫巾却在，我一直珍藏。”

彭好古把那件事的前因后果都告诉娟娘，两个人一起感叹、惊诧。娟娘扑到彭好古怀里，抽抽嗒嗒地哭，说：“神仙给我们做了媒人，您不要因为我是风尘女子就嫌弃，不管我这个在苦海挣扎的人。”彭好古说：“西湖船上的约定，我没有一天忘记，您如果对我有意，我就是掏光腰包，连马卖掉，我都不会吝惜。”第二天，彭好古把要替娟娘赎身的事告诉梁公子，向姐夫借了些钱，用一千两银子，从妓院把娟娘赎出，带她回家。娟娘到了彭好古的别墅，还能认出当年喝酒的地方。

这一段写彭好古和娟娘三年后扬州相认，彭好古、娟娘、梁公子，三个人的情态交替出现，写得精彩生动。彭好古是通判的内弟，彭好古又和梁公子世交，梁公子设宴招待，喊歌姬娟娘。彭好古一听这个名字，引起对西湖的回忆。听梁公子介绍娟娘是广陵第一歌姬，心突突乱跳，情绪激动；梁公子训斥娟娘，彭好古向梁公子说情，说是我的旧相识，娟娘“审顾，似亦错愕”，似乎认出又不敢相认，彭好古提醒她唱薄倖郎，娟娘“更骇”更惊奇，因为她一直认为三年之约是做梦，现在幻梦成真，佳偶从天而降，又怕是梦，蒲松龄写她用四个字“目注移时”目不转睛看了好长时间，看得多么认真。

梁公子对这两个人的感情纠葛毫不知情，他首先要在地方官的亲戚面前维护地方阔少的尊严，听说娟娘不来，就怒问，一副横行乡里的模样。娟娘到了，他盛气凌人训斥。彭好古和娟娘开始叙旧，梁公子根本不仔细问，这也很正常，风流公子和红粉佳人认识，是常事，他得完成主人的使命，只是赶快命令娟娘，敬酒敬酒！三个人三种心思，三个人三种神情，各有各的苦衷，各有各的打算，写得曲曲如画。酒宴后，粱公子派娟娘侍寝，更是水到渠成。

听众朋友想了解这个文言小说到底高明在什么地方？得仔细看原文，推敲字里行间的美学感受。我在课程后边附了彭海秋原文，请仔细阅读。我把这个小说简单总结几句：

第一点，仙人彭海秋谈吐风雅，智慧超人，豪情逸兴，跃然纸上。他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成人之美，代一对有情人订三年之约。蒲松龄从多侧面写彭海秋的名士风采雅士作风，都是实实在在的笔墨。至于他为什么厌恶丘生，为什么把丘生变坐骑？始终没有一句话提到。小说家隐隐约约，模模糊糊，令人猜叹不已，反而带来意想不到的美学效果。

第二点，小说想象奔驰，天河觅船，西湖飞舟，文雅精美的意趣，优美空灵的意境，矜奇务新的布局，真可以说是诗意朦胧，人物幽雅，飘然若仙。小说清丽幽芳的韵味，令人读着兴味盎然。小说艺术描写洗炼而含蓄，结构严密，首尾照应。就艺术而言，这篇小说是无与伦比的佳作，就思想意蕴而说，不过写名士风流，写公子和俏佳人的悲欢离合，在仙人的帮助下有缘千里来相会，这是封建文人喜欢的情致。小说的语言，更是像精金美玉。

第三点，娟娘这个形象，翩若游龙，姿若惊鸿，她的歌词顿挫，词采丰富，彭海秋在送她回楼船时，用了四个字“仙乎仙乎”，这是引用《飞燕外传》的典故，汉成帝和赵飞燕游太液池，赵飞燕纤细轻巧举止翩然，顺风扬音说“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宁忘怀乎？”恰好有大风，差点把她吹上天。彭海秋用这四个字，这是妙典活用。娟娘给人的印象是个声色俱佳宛然若仙的歌姬。初露面似睡似醉，歌声美，梁公子招饮，她以病推辞，是洁身自好。珍藏绫巾，说明她痴情并令人同情。我总有点儿怀疑，娟娘这个人物身上有没有蒲松龄梦中情人、扬州姑娘顾青霞的影子？彭好古在仙人彭海秋的帮助下和娟娘有情人终成眷属，有没有蒲松龄自己隐性的愿望？

下次我们讲的《窦氏》可没有这样的诗情画意了，农家女被骗而死，她能怎么复仇呢？

原文

俄闻邻舟曰：“娟娘醒矣。”舟即荡去。遥见舟已就泊，舟中人纷纷并去，游兴顿消。遂与客言，欲一登岸，略同眺瞩。才作商榷，舟已自拢。因而离舟翔步，觉有里余。客后至，牵一马来，令彭捉之。即复去，曰：“待再假两骑来。”久之，不至。行人已稀；仰视斜月西转，天色向曙，丘亦不知何往。捉马营营(1)，进退无主。振辔(2)至泊舟所，则人船俱失，念腰橐空匮，倍益忧皇。

【注释】

(1)营营：徘徊。

(2)振辔：抖动马缰。

天大明，见马上有小错囊(1) ，探之，得白金三四两，买食凝待，不觉向午；不如暂访娟娘，可以徐察丘耗。比讯娟娘名字，并无知者。兴转萧索，次日遂行。马调良，幸不蹇劣，半月始归。

【注释】

(1)错囊：金线绣的袋子、荷包。

方三人之乘舟而上也，斋僮归白：“主人已仙去。”举家哀涕，谓其不返。彭归，系马而入，家人惊喜集问，彭始具白其异。因念独还乡井，恐丘家闻而致诘，戒家人勿播。语次，道马所由来。众以仙人所遗，便悉诣厩验视。及至，则马顿渺，但有丘生，以草缰絷枥边。骇极，呼彭出视，见丘垂首栈下，面色灰死，问之不言，两眸启闭而巳。彭大不忍，解扶榻上，若丧魂魄。灌以汤酏(yì)，稍稍能咽。中夜少苏，急欲登厕；扶掖而往，下马粪数枚。又少饮啜，始能言。

彭就榻研问之，丘云：“下船后，彼引我闲语，至空处，戏拍项领，遂迷闷颠踣。伏定少刻，自顾已马，心亦醒悟，但不能言耳。是大辱耻，诚不可以告妻子，乞勿泄也!”彭诺之，命仆马驰送归。

彭自是不能忘情于娟娘。又三年，以姊丈判扬州(1)，因往省视。州有梁公子，与彭通家(2) ，开筵邀饮，即席有歌姖数辈，俱来祗(zhī)谒(3)。公子问娟娘，家人白以病，公子怒曰：“婢子声价自高，可将索子系之来!”彭闻娟娘名，惊问其谁。公子云：“此娼女，广陵第一人。缘有微名，遂倨而无礼。”彭疑名字偶同；然突突自急（4），极欲一见之。无何，娟娘至，公子盛气排数(5)，彭谛视，真中秋所见者也，谓公子曰：“是与仆有旧，幸垂原恕。”娟娘向彭审顾，似亦错愕。公子未遑深问，即命行觞。

【注释】

(1)判扬州：做扬州通判。

(2)通家：世交。

(3)祗谒：拜访。

(4)突突自急：心脏激烈跳动。

(5)盛气排数：盛气凌人地指责。

彭问：“《薄倖郎曲》犹记之否？”娟娘更骇，目注移时，始度旧曲。听其声，宛似当年中秋时。酒阑，公子命侍客寝。彭捉手曰：“三年之约，今始践耶？”娟娘曰：“昔日从人泛西湖，饮不数卮，忽若醉。矇眬间，被一人携去，置一村中。一僮引妾入；席中三客，君其一焉。后乘舡至西湖，送妾自窗棂归，把手殷殷。每所凝念，谓是幻梦；而绫巾宛在，今犹什袭藏之。”彭告以故，相共叹咤。

娟娘纵体入怀，哽咽而言曰：“仙人已作良媒，君勿以风尘可弃，遂舍念此苦海人。”彭曰：“舟中之约，一日未尝去心。卿倘有意，则泻囊货马，所不惜耳。”诘旦，告公子；又称贷于别驾，千金削其籍(1)，携之以归。偶至别业，犹能识当年饮处云。

异史氏曰：“马而人，必其为人而马者也(2)；使为马，正恨其不为人耳。狮象鹤鹏，悉受鞭策，何可谓非神人之仁爱之乎？即订三年约，亦度苦海也。”

【注释】

(1)削其籍：从妓院赎身。

(2)人而马者也：为人行事像畜牲，意即“不是人”。